因为那是我的洞穴风格
村上 所以我想,集体无意识被拿来做交易,是在古代空间。
—— 古代空间。
村上 古代,或者更早也未可知。提起“古代空间”,脑海中每每浮现出来的,是故事高手在洞穴深处讲故事的情形。原始社会,人们都在洞穴中过集体生活。日落西山,外面黑漆漆的,又有吓人的野兽,大家都躲在洞里围着火堆。饥寒交迫,担惊受怕……那种时候,故事高手就出场了。讲得妙趣横生,大家都被吸引进去。或者悲伤,或者兴奋,或者一下子心头火起,或者被逗得放声大笑。饥饿啦害怕啦寒冷啦,不知不觉忘个精光。
在我看来,故事高手便是这个样子的。自己有没有前世我不知道,不过我脑海里的确有这样的场景:很早很早以前,大家说:“村上,你讲点什么嘛。”于是我说:“好,讲就是了!”肯定讲得引人入胜,“往下怎么样了?”“明天接着讲。”便是这么一种感觉的场景。即使坐在电脑跟前,每当我和古代或原始社会洞穴中类似集体无意识的东西紧紧连在一起的时候,也常有这样的感觉。因此,大家等着呢,每天要好好写出十页——这样的心情迫切得很。这么着,只要看到在自己眼前竖耳倾听的人的表情,我就能确信自己讲的决不是错误的故事。这点一看表情就晓得了。
—— 那不是自己本身的表情,而是听的人的表情?
村上 嗯,一看周围人的表情就明白。肯定有那种质感。因此,只要我还想加以利用,就不至于成为“恶的故事”。
—— 比如在《村上君那里》,你就是那么做的吧?之前还有《对了,问村上君好了》(3)也同样。你时不时兴之所至地那么做,同样是看大家表情的行为?
村上 正是正是,那恰恰是“洞穴化”。大家给我发来电子邮件,我一个个亲自回答。不妨说,看大家的表情,我就能实际感到此人大概是这么想的,是这样接受我的小说的。同时,如果在事实关联上有一点误解的话,我就招呼说:“不,不是那样的,应该是这样的吧?”一对一手把手教。偶尔很想做这样的事。实际上是很繁重的作业,可是这种沟通有时是必不可少的。
这么着,再要紧不过的就是讲故事的调调。以小说来说,就是文体。信赖感啦、亲切感啦,催生这类东西的,大多场合是调调。如果调调、文体不能吸引人,故事就无以成立。内容当然重要,但是,如果调调缺乏魅力,人家就不会侧耳倾听。因此,我把声态、风格、调调看得非常非常重。常有人说我的小说读起来过于容易,那自是理所当然,因为那是我的“洞穴风格”。
—— “洞穴风格”……!
村上 嗯。首先要对眼前的人讲什么。所以,反正就是要用浅显易懂的话语、容易阅读的话语写小说,这点我时常说起。尽可能用容易懂的话语说尽可能不容易懂的事。像嚼鱿鱼干一样一次又一次嚼个没完,就那样创作故事!不是只让人嚼一回就会明白“噢,原来是这么一个东西”,而是让人左一遍右一遍反复咀嚼、每嚼一次都觉得味道稍有不同,便是想写这样的故事。只是,支撑这个的语句本身必须十分好懂、十分坦诚。这是我的小说风格的基本。说到底,感觉上就像回到古代或原始时期的故事高手讲故事所追求的效果……
—— 人世间、世界上的确有数不胜数的大大小小的“恶的故事”、“善的故事”,以及两相混杂的故事——那样的东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和平安稳过日子的人当然有,而另一方面,战争并未绝迹,现在也不断流血。小说家或者艺术家在不断创作故事。在这样的世界上,哪怕多一个好的故事也好。你认为这上面有意义吗?
村上 当然有。这是因为,我也看了数量相当不少的书,但真正好的故事意外之少。出的书虽然铺天盖地,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能遇到的真正精彩的故事、能扑进心灵深处的小说,我觉得为数不多——当然,故事能否打动自己的心灵也因人而异。所以,有人努力写那样的东西,应该说是有极大意义的。
—— 你的意思是说,自己创作的故事可能如此这般成为对一个人来说一生中所遇无多的好故事之一,在某种意义上是独立于世界悲惨性的大好事……
村上 一点不错。读了那么精彩的故事而自己也想写什么的人或者出现也未可知,那就像是一种繁殖作用。
—— 我想一开始就以骗人为目的制造的故事也是有的。但事关艺术,说不定一开始就立志写向善故事的人是会出生的吧?……不过到底让人害怕的是,当事人也好希特勒也好,没准他们当时真有自己是在制造好故事的实感,并对此深信不疑——一想到这点,就觉得故事也有伤透脑筋的地方。
村上 一如林肯所说,可以一时欺骗许多人,可以长期欺骗少数人,但不可能长期欺骗多数人。我相信这是故事的基本原则。所以,纵使希特勒,持续执政的时间也不就是十年多一点点而已。麻原还不到十年。总之,严格区分“善的故事”和“恶的故事”的,大多时候是时间的职责。而且有的东西要长时间才能区别出来。
—— 确实,以单体看,常有短命的“恶”。常有,不会没有。
村上 是的,毕竟人基本上是在心间某个地方追求那种东西的。这也是因为,在很多情况下,善这个东西,理解起来咀嚼起来需要时间,觉得麻烦无聊的时候不算少。但是,“恶的故事”,总体上是被单纯化了的,直接诉诸人心的表层,剔除逻辑直截了当,容易接受。因而,使用污言秽语的恶劣演讲就比条条有理义正辞严的演讲更能迅速入耳。
—— 所以,写小说这件事,或许也就是把尽可能向善的东西、即使改变形态也能长期活下去的好的故事,把尽管表情各不相同但人生中不知能否遇上一两次的故事留在世界上。你的行文所以好读,那是因为用大家都明白的洞穴风格写作的缘故。
好了,往下进入《刺杀骑士团长》具体话题。这回主人公也同样体验了非常、非常非常奇妙的事情,是吧?
村上 噢,是的。说着说着就说到这上面了。(笑)
—— 关于这个,迄今为止你也接受了世界各国的种种采访。都问你:“那个故事到底怎么回事,是否一开始就全都一清二楚才写的?”如此这般一个劲儿刨根问底。结果,你回答说:“我也不清楚的,不清楚那是什么。”有时候你把写小说的体验比喻为“电脑编程”(programming)和打电子游戏。
村上 唔,是有时候用那种类比(analogy)加以说明。容易理解嘛!
—— 自己编程而编起来又忘了编程这回事,能不能到达终点自己都不明白。这给自己带来一种无上幸福——你这么说来着。相当于这种编程的,可是指小说情节那样的东西?
村上 不是,那不是的。
—— 关于编程你也再说说可好?
村上 以电子游戏的类比来说,编程的一方和玩的一方,在自己身上是完全割裂(split)的。以国际象棋来说,好比一个人下棋,这边落下棋子,之后忘掉跑去对手那边,“唔——”沉思着落下棋子,而后重新回到这边考虑下一步。如此这般,如果意识能彻底割裂开来,那么就能独享其乐。那是极有刺激性的事。
前些日子,来回比较着听家里有的很多演奏家演奏的巴赫《戈尔德堡变奏曲》来着。十五张左右的CD。结果,同别的演奏者相比,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的演奏截然不同。说是异军突起也未尝不可。到底哪里不同呢?我想了好大一阵子。总算想明白了。一般钢琴手不是一边考虑右手和左手的配合一边弹吗?弹钢琴的人都这样吧?理所当然。然而古尔德不然。右手和左手的动作完全不同,两只手各行其是。而当两只手合在一起的时候,结果上一个精彩的音乐世界即刻建立起来。然而表面上无论怎么看,都是左手只考虑左手,右手只考虑右手。别的钢琴手必定自然而然地考虑让右手和左手两相配合。而他看上去似乎没那种意识。即使比较古尔德本人的演奏,也觉得一九五五年的录音右手和左手的割裂感更强一些。
—— 原来如此。一九八一年的录音没那么强烈?
村上 当然,去世之前的也有非同寻常的割裂感,但还是过去的强烈,各自为所欲为,而若合在一起,就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感觉上,那不是古尔德人为融合的,而是浑然天成,说自然也好天然也罢。那个人的割裂感,作为感觉我也感同身受。
—— 他本人也意识到了吧?左右各行其是这点。
村上 他本人意识到什么程度我不清楚。反正那种乖离感、乖离而又统合的感觉实在动人心魄,本能地,像是。不过,说危险也危险。
—— 如何危险?
村上 一两句概括不了,但里边总好像有那样的东西。而那种东西,下到地下室怕是有用的吧!
—— 大家都能作为违和感多少感觉得到。而往地下室下的时候,那一感觉就有用处。
村上 嗯,我想用处大得不得了——在那里应该抓什么、不应该抓什么,某种程度上倏然心领神会。所以,写小说……反正我是无程序、无计划写下去的。在那黑暗中自己应该抓什么,不应该抓什么,那种事大体心知肚明。作为小说家的才华我有多少,这个我全然无从知晓,但自己某种程度上具有那样的能力和技术这点我还是感觉得到的。当然比不上古尔德先生。只是作为一种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