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无计划”地写小说……
—— 听你说到这里,得知你基本是在没思考对自己而言“夜鬼”是什么啦“羊”是什么啦的情况下写小说的。不过,一旦作品递到读的人手里,就要和无可言传那样的个人体验重合在一起。例如有人阅读时要思考“羊是日本现实本身”啦“五反田君的做派是资本主义不折不扣的隐喻”啦什么的。作品中有好几条线,有很多每个时候都能“代入”的元素。总之大家是在进行深度阅读的。
村上 写小说当中,是要出现形形色色东西的吧?棒球棍啦,骑士团长啦,铃啦,五花八门的东西接二连三。虽然都是突如其来出现的,但又不能因为心想“哦,这玩艺儿出现不好办啊,没有用啊”而打发回去或一笔抹消。出现一回的东西笃定还要在哪里出现,融入故事之中。至于那意味着什么,则没有一一思考的余地。一旦思考,就裹足不前。
—— 那一来,用上出现的东西写完了,最后会不会配合性提供答案:“所以这个成了这样子”或者“这个对自己有这样的意义”……
村上 不会。只是后来啪一声拍大腿罢了:“啊,果然,原来是做这种用途的!”
—— 用途?
村上 嗯,只是用途。
—— 完全没有自我解释自我领悟什么的?
村上 不至于。就算写了能用脑袋解释的东西又能怎么样呢?故事这玩艺儿,因为无法解释才有故事形成。假如作者认为这个有这样的意思,一个个打开包袱,那就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了,只会让读者失望。我一向认为,正因为作者也稀里糊涂,意思才会在一个个读者身上任意膨胀开来。
—— 那对你的小说很重要这点我明白了。不过这且不论,实际上这个表示什么、那种关联其实是这样的意思——这样的念头你身上没有的?
村上 没有,完全没有。说到底,读者总体上是聪明的,如果有那样的圈套,当即败露无疑。这是圈套嘛!一眼就看穿了。那一来,故事的生命就弱化了,不会抵达读者心底。
就连写的人也不具有类似正解的东西——正因为读者朦朦胧胧地整个接受了朦朦胧胧的东西,才能各自从中找出之于自己的含义。因此,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出现——读者问我:“村上君,这部分的意思是这样的吧?”而我断言:“不、不是的,这个是这样子的!”作为我,只能说:“有道理,原来可以这样看。”有点儿像河合隼雄先生了:“噢——蛮有意思的嘛!”(笑)
—— 现在的作家也都和你一样,什么也没确定就开始写,最后写的什么自己也不理解。这样的例子我觉得相当不少。不过印象中好像没能形成你的小说和读者之间的那种体验。
村上 那和古尔德左右两手啪啪啦啦分开使用,弹出的东西根本不成其音乐是一回事。(笑)
—— 不确定下一步、只管委身于故事和语言的自发性——那么说来,我想那么写作的作家不在少数。
村上 果真?
—— 嗯。是好是坏另当别论,印象中“无计划”(no plan)地写小说的人有许多。自称浑浑噩噩写就是了。“至于出场人物里边这个人和这个人如何发生关联,写的当中自会涌现出来。”真的时常听人这么说。纯文学构思什么的不太受重视。
村上 原来如此。一无所知。
—— 嗯,看访谈啦对谈啦,给人的印象好像这样的写手很多。那么说来,几年前和乔纳森·萨弗兰·福尔(7)交谈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一开始什么也不考虑很重要,再没有比考虑着写更无可救药的了。不过我说那怕是不能一概而论。为什么呢?因为首先小说是自由的东西。再说,运用技术把脑袋里已有的结构和效果图变成文章形式——这种建筑式达成或美学景观那样的东西,有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以为。
话说回来,尽管和你以同样姿态动笔写故事的人有很多,甚至写怪异故事的人也有不少,然而你身上仍好像出现了你特有的现象。假如把你这一存在比作一口井,那么只能说井里边的东西和其他作家截然有别。因而,出现的道具也不同。并且……哪怕再任由故事自发性写出的奇谭,作为结果,多数作家恐怕也还是只能到达地下一层领域。
村上 从那里下到底是不容易的事。要下到那里的时候,虽然我不做什么具体准备,但至少得留出足够的时间。留出时间非常非常重要。真要下到地下二层之时最为重要的,是捕捉准确时机。非等到此其时也的时候不可。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若有截稿期限,就不能等到那时候吧?
—— 嗯,不能。
村上 所以,反正不要把截稿期限放在心上,而要促成能够随意投入时间的态势。刚才也说了,执笔当中投入时间当然重要,而执笔前留出时间也同样重要。我么,花一两年时间静静等待。等待时间里做翻译或偶尔写随笔什么的。这么着,“刺杀骑士团长”这个书名和此外几个点就浮了出来。忽有一天,起跑点找到头上来:“OK,是时候了,马上开写!”于是悠然动笔。若是没准备好的时候,即使催我“好了好了,请开始吧!”那也开始不了。无论多么高明的冲浪手,合适的浪头不来也是冲不上去的。抓住此其时也的准确节点再要紧不过。
刚才你说的无计划写作,哪里也没到达的人肯定抓不住“此其时也”的时机。是吧?还有一点,文体可能还没形成。不具有自家文体,深入地下就无从谈起。那可是极其危险的,因为文体好比生命线。
—— 个人认为,“无计划”写作,写到最后甚至作者本人都不晓得写的什么那样的作品,大体像是自言自语。
村上 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小说的基本就是想说的不直说。
—— 那么,即使、纵使(笑)能下到地下二层,也还是要有能和读者分享那里所见的文体才行。是吧?
村上 当然。我大体作为专业作家写了近四十年小说,可是若说自己至今干了什么,那就是修练文体,几乎仅此而已。反正就是要把行文弄得好一点儿,把自己的文体弄得坚实一些,基本只考虑这两点。至于故事那样的东西,每次自会浮现出来,跟着写就是。那东西归根结底是从那边赶来的,我不过是把它接受下来罢了。可是文体不肯赶来,必须亲手制作。而且必须使之天天进化。
—— 进化。这就是说,文体不是能完成的东西?
村上 不是能完成的。
—— 不断变化的?
村上 是的,文体处于快速变化之中。作家活着,文体也随之活着呼吸着,理应天天变化,就好像细胞新陈代谢。不断更新很重要。否则就会从自己手上溜走。
—— 以便在必须写这里的时候能够得心应手?
村上 正是正是。行文终究是工具,其本身不是目的,只要作为工具有用即可。所以不存在完成态。过去不能写的事物现在我也能大体写出来了。想写的东西现在差不多能写了?
—— 没有不能写的吧?
村上 想写的东西,我想基本能写了。迂回的必要也没有多少了。只是,如果叫我写历史小说,那是有点儿不好办(笑)。这个那个也要做准备。
—— 历史考证什么的。(笑)
村上 嗯,专业术语也必不可少。只是,若问我写的故事世界里有没有以现代的条件技术上不能写的状况,估计大体上总有办法可想。毕竟写了很长时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