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是积极的结尾
—— 作为一种看法,你说过《刺杀骑士团长》终究是以免色为核心的故事……
村上 本来根本没有那么说的打算。住在山谷对面的仅仅是与众不同的有钱人,随着故事的进展,开始渐渐带有某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正因如此,真理惠也才会被免色的豪宅所吸引。当然,死去的母亲是免色的旧日情人、免色或许是她真正的父亲这一可能性也周边性漂浮在哪里——即使这点不算,她也还是要为免色这个人物一步步吸附过去。
这本小说写了很长时间,改了一次又一次。这当中渐渐有了一种质感:我能够以我的方法写出让自己满意的出场人物了。过去写的人物,有的多少有人为痕迹。相比之下,这回觉得开始一点点有了鲜活的血肉。
—— 觉得过去写的东西是那样的?带有人为痕迹?
村上 现在回头看去,有的人物多少能看到底。既有还不具备彻底写到那个境地的能力的原因,又有其他方面的,比如那个出场人物的立体性或者血肉充实方式,由于一个小小的动作、短短的话语、不起眼的描写……
—— 是印象构筑之类的吧?形象塑造。
村上 对。那东西到底是要在再三再四修改当中逐渐确定的。为此还要有作为作家的经验。要久经沙场才行。若不然,有的东西就精巧不了。
—— 这本小说中有趣的,是出场人物们在一个个主要场面再现“刺杀骑士团长”那幅画的情景,在阁楼里发现画的场面,是“刺杀骑士团长”画中“长面人”从洞穴探出脸来的构图;疗养设施里雨田具彦的房间也同样得到再现。套匣形状。而且,故事本身,说是雨田具彦生涯的再生也好类似某种意愿的东西也好,感觉上所有出场人物都在把他不曾诉诸语言的体验之类加以“再生”。我想这就是你说的“是什么不知道,反正有什么在读者身上生效”。在我身上也生效了。我读出来了:雨田具彦的死、一个人的死,必须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被呼唤出来。我嘛,喜欢儿子雨田政彦。
村上 嗯,一个好人!这个人出来了,我也稍微舒了口气。也有仿佛夏目漱石小说中作为配角出现的感觉。那样的人是相当重要的。
—— 政彦君是表现不错啊!尽管难过的事也有很多。还有,“我”能在深层次上予以理解也让我深受感动。最后他说“一个人死去乃是一场大规模作业”(20)的场面给人以很深印象。人什么时候都要死掉不少,可是谁也不曾体验过那是何等了不得的事、其内部发生了什么。因为死了的人不会讲出来。这意味着,一个一个的死,即使呼唤出这许许多多也无足为奇。只是看不见、不知道罢了,其实一个人的死说不定要有这许多事发生。而当我想到自己也可能受到呼唤的时候,这个故事就开始在我心中有了现实意味。我想我是在这个意义上读《刺杀骑士团长》这本小说的。
这样,具彦临终现出微笑,是吧?至于维也纳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当然没有得到澄清,恐怕也不是能够用语言表达的。但临终他看清了什么。当他看清骑士团长被杀、看清本应如此的下场的时候,微笑浮现出来。一种救赎,那里写道。《奇鸟行状录》最后也是这样。你说写的时候本来是打算让主人公冈田亨溺死的,然而最后的最后转念想道:“必须救他一命!”这点也非常理解。不过,故事这东西,为什么最后总是寻求救助呢?那是为什么呢?村上先生!
村上 是啊,写《奇鸟行状录》的时候,之前我读了杰克·伦敦《荒野的呼唤》那本长篇小说,最后主人公淹死了。
—— 你是那么说了。
村上 心想我也要写那种意象!那么,最后主人公怕是要死(作为我是少见的事),动笔时候就大致设定了。可是到了最后瞬间,还是心想“不能杀掉”,所以没杀。现在我也认为那是正确判断。
—— 那可是为了让故事带有向善因素所必需的?
村上 当时我想,长篇小说这东西,最终还是要留下积极因素才行。即使是以悲剧告终,下一阶段也必须有什么紧紧相连。《奇鸟行状录》那时候,觉得如果主人公死在那里,就不会再是积极故事。所以让他活了下来。
—— 为什么认为非留下积极因素不可呢?
村上 长篇小说,写就不用说了,读也是大大的苦差事,是吧?对于做完那个苦差事的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像是某种报酬的东西。
—— 是的。
村上 嗯,某种程度上没那样的东西是不行的。假设《奇鸟行状录》的主人公在那里死了,结果上,周围的人势必受到伤害。那不是积极结尾,在道德意义上,说起来。
—— 在你心目中,那已经成为一个指针?希望?
村上 这个么……也不是非弄成幸福结局(happy ending)不可。或者莫如说,我的小说很少有所谓幸福结局。就连《寻羊冒险记》最后结尾也总有些凄苦;甚至《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主人公最后也留在了那个世界,告别影子,一个人。绝非幸福结局。尽管如此,还是有必须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那种类似信赖感的东西在读者心中产生,要给活下来或活下来的人以希望。这对故事很重要,至少就具有一定长度的虚构作品来说。
例如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吉姆爷》(Lord Jim)里边,吉姆最后死了。那当然是悲剧性结尾,可是吉姆的死,反倒比吉姆的生更能给读者以救赎感。这很关键。
《刺杀骑士团长》的最后,真理惠对免色慢慢没了戒心,有可能住在一处。这样的感觉,最初读的人里面——虽说眼下是少数——也有意见认为那不大像是真理惠。但我觉得有那样的可能性也未尝不可。
—— 呃,我也认为好得很。她说“因是过去的事,不大记得了”什么的了吧?其实不过是几年前的事。太好了!这是因为,那里流淌的她自身的时间毕竟感觉上太鲜明了。三十几岁四十几岁的大人和十几岁的她相比,时间流淌方式截然不同。
村上 十几岁的女孩子,说变就变。
—— 那种不由分说的感触,在台词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村上 所以我觉得,那么做、那种说变就变的表现,大约像是某种救赎的可能性。
—— 就是说让形式不断变化?
村上 免色往下何去何从等等,那是不确定的。就连作者我也不晓得。只能付诸想象。但对于主人公,那是已经过往世界中发生的事,没有进入“我”的故事之中。免色和笙子姑母及真理惠将会怎样,转而成为另一个故事。
—— 最后,“骑士团长真有的哟!你相信为好。”——小说就此结尾。那就是说,一直怀有很难让人相信的体验的“我”和真理惠仍在那时确确实实看见了、我们看见了骑士团长这一存在。这点确切无疑。“我”把骑士团长视为某种“善的东西”的征兆,是吧?那在结果上提供了帮助。并且像相信自己一样相信骑士团长。作为结果,诞生了“室”那个女孩儿。
村上 是的,是流向那里。
—— 在超越生物学因果层面,那对于自己是至关重要的人。最后显示了不无勉强的坚定意志:可以作为从中跨越的东西相信其存在。虽然这同样有别于幸福结局,但具有能让我们相信的巨大力量……不妨这样说吧?……问这个倒也够奇怪的(笑)。不过,最后是作为这样的东西描写的吧?
村上 嗯。对这本小说的结束方式,作为自己还是比较中意的。可是读者里面,好像也有人觉得:“哦,这就完了?”
—— 具体说来,怕是说:“还有下文的吧?”
村上 “这样子就一下子结束了?”这么一种感觉。“后来如何呢?”(笑)这地方,收尾方式是很难的啊!我的小说,大多是这么结束的。不过在我看来,写长篇小说当中,“要在这里结束”那样的明确感觉总是有的,所以没有困惑。
—— 这个故事,说的也是一度打开而又重新闭合的故事吧?不看也可以的世界因某种契机被打开了,却又不能就那么听之任之,灾祸啦什么的接连不断,于是“我”在骑士团长帮助下和真理惠把圆环重新闭合。不过这本小说在你的作品中罕见的是,最初是从我回顾过去的地方开始的:“婚姻生活要重新开始”。是吧?
村上 不错。
—— 那个嘛,从失去妻子的地方开始,最后怎么样了呢?结局无由得知——这个方法我想也是有的。读者想必也可领略精神净化。“事情全部结束了,其实嘛……”以这样的感觉讲故事,这也是水到渠成的?
村上 是的。那是一开始就该交待的。结论放在最后。像是这样一种开场白:这和剧透不同,而是这么一个故事,请看下去好了!作者的宣言。或是对读者的挑战。其中自有张力产生。这从一开始就定下的。
—— 那么,“无面人”出现的序章,是在写的过程中回溯而让他在那里出场的吧?
村上 正是。最初并没有引言本身,但后来觉得需要有那样的东西或什么东西,于是回头增补的。这是因为,我最初写的“那年五月至第二年的年初……”这段话,作为故事的开头好像多少有些过于沉静,最好在前面放上引言,这样想必就有紧张感产生了。毕竟故事的开头很重要。上下卷决定共写三十二章,但加上引言也无所谓的嘛!
—— 一次读到最后,再次回到引言上来,就有一种还没完的不稳定感。这既是“我”不能停止画画的表现,看上去又像一度打开的东西很难简单闭合的意志——现在像是闭合了,但任何时候都会重新打开。
村上 通过地下世界的入口,迟早再次打开也不一定。
—— 不能闭合。于是有一种预感:归终只能采取对症疗法,只能届时酌情处理。企鹅护身符直到最后也没能让对方还回来。是吧?
村上 如果能给“无面人”画肖像,企鹅护身符是会还回来的,难可能难一些。不过,那说不定成为他的人生一大课题。而且,那个课题改变他也未可知。故事继续发展。那里有“后史”(post-history)。写不写倒是另一回事。
另外,关于这本小说要说的是,过去我一次也没写过油画,不知道画油画作业的细节。大体全是凭想象写的。这样,写完就请专家看了,接受专家的建议,把不合适的地方细细改了一遍。错误倒也不是很多。
—— 具体顺序什么的?
村上 嗯。还有画具用法啦等具体琐碎部分,没实际画过的人是不知道的。说实话,要是实际学学油画画点什么就好了。可实在没工夫做到那个地步……不过大致说来,小说家只要把写小说直接置换成画家画画,那么往下只靠想象力就能写下去了。
—— 原理相同。
村上 大同小异。所做的,只是技术意义上的不同。而在创作的时候,看什么、往哪里聚焦、如何树立形象、如何拓展,以及顺序啦、技法啦、创作意识啦,这些东西,同小说家写小说这一行为本质上没多大区别。因此,主人公面对画布画画这一作业的描写,没有事先预想的那么吃力。
—— 免色最初让“我”画画的时候,画肖像画和作为模特被画,意味着交换各自的一部分——从这里开始,有了他们两人交相混淆的感觉,互相被不稳定性吸引的状态开始了。莫非这也能置换为看书、写书之事不成?
村上 唔。就这样的“交换”而言,免色和“我”的关系,未尝不可窥见同性恋因素。免色有没有那样的性取向,我不得而知。但潜在荡漾着相关“需求”这点,我多少有所感觉。与其说这是作者的,莫如说终归是个人意见。(笑)
—— 和政彦的交谈不一样的?
村上 总好像有冶艳意味。免色对主人公无疑在寻求什么,寻求自己大概没有的什么。尤其是让主人公把他一个人扔在洞底那个地方,难免让人觉出那样的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