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颜色是一种主观幻觉?
从颜色角度攻击物理主义的论证还有一个,就是本节所要呈现的“黑白玛丽屋”思想实验。
什么是“黑白玛丽屋”?
这个思想实验是由哲学家弗兰克·杰克逊提出来的,内容是:假设有一个姑娘叫玛丽,从小就被关在一个房子里,这个房子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黑白的:家具是黑的,地板是白的,所有的光也做成白光。同时,实验者始终让玛丽戴着一副很奇特的眼镜——透过这个眼镜看到的所有东西,全部都是非黑即白,或者是各种梯度的灰色。
然后,实验者就教给玛丽关于颜色的知识:一方面就是关于所谓波长的光学知识,另外一方面是关于人体如何感知颜色的生理学的知识。我们再让玛丽去参加关于颜色问题的考试——考官本身是在黑白玛丽屋外正常生活的一个人,但他是不知道做这份考卷的考生的特殊经历的。然后竟然玛丽还得了高分。
最后,实验者把玛丽从屋里面解放出来了,把她一直戴着的眼镜给摘掉,然后拉着她的小手在美丽的森林里面奔跑。我们的玛丽马上就看到了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玛丽当然很惊讶了:原来颜色是这个样子啊!
下面,杰克森就引导读者们沿着下述线索思考:玛丽在被解放出来以后得到的关于颜色的知识,是不是新的知识?显然是新的。这一些新的知识叫什么?我们叫它“现象知识”,或者说是“感觉知识”。这与以前她在屋内所获得的关于颜色的理论知识可是不一样的。
这个结论似乎对物理主义不利。这是因为,如果物理主义是对的,那么,我们就应当从所有的关于颜色的物理主义知识里面,推理出我们关于颜色的现象知识是啥。但上面的思想实验却似乎告诉我们:这样的推理是搞不定的。换言之,我们似乎得承认:的确有一些主观人类认识的现象、感性的现象,是物理主义所说明不了的。
对于该论证的几点反驳
但我还是认为这样的一个反物理主义论证是有问题的。
第一个问题是:该思想实验的提出者假设,玛丽是能够通过关于颜色的知识测验的。但这一点又是如何可能的呢?让我们来想想这场测试的一些细节吧:假设考卷里有这么一道题:你能在如下各个色斑中辨别出何者的波长最长吗(考卷上已经印刷出了相关的几块色斑:红的一块、绿的一块、白的一块)?
这题目玛丽可答不对,因为她戴的眼镜会把所有东西都变成黑白的或者灰色的,因此,她根本就无法辨别出考卷上的绿色斑与红色斑之间的差别。对于她来说,这就是两个差不多的灰色斑点。
第二个问题:我也非常怀疑这个思想实验里面提到对于玛丽的环境的改造是不是能够起作用。这是因为,如果玛丽她本身的视觉没有问题的话,那么即使她从来没有走出黑白屋,她在做梦的时候也是可以梦到有色彩的东西的。其实,有一些病理学的研究证明,即使是先天性的盲人,做梦的时候也会梦到彩色的事物。这也就是说,黑白屋无法对玛丽的经验世界进行全面管控。
第三个问题:就算前面的两个问题不存在,我也很怀疑杰克森的论证是否真能够对物理主义构成威胁。读完黑白屋的故事脚本后,物理主义者分明可以说:色感的发生,本来就是需要有不同波长的光去刺激我们的视网膜的——但是在玛丽屋的案例里,因为一些人为条件的设置,能够射入玛丽视网膜的光的种类就被大大减少了。恰恰是在我们已经预设物理主义的立场的情况下,我们才能预言:玛丽在黑白屋里面是看不到丰富多彩的颜色的。这里哪里有任何物理主义不能解释的事项?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个人认为黑白玛丽屋的论证是搞混了两个层面上的问题:一个是“世界上存在着什么”(这是本体论问题);一个是“我们能够获知什么”(这是认识论问题)。这两个问题是处在不同层次上的。比如,你不能从“物理知识不能支持现象知识”这一认识论判断出发,推断出“物理机制不能催生现象体验的”这一本体论的结论的。这就好比说,你不能从“曹操的知识不能使得他理解脑血栓的危险”这一点出发,匆忙地推断出“曹操的身体运作使得他能够天然豁免于脑血栓的威胁”。
启发:打破理论知识和主观体验间的楚河汉界
玛丽黑白屋的这个案例,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听到这么一种观点:你要从事某方面的工作,最好要有实际的工作经验。如果你只是获得抽象的书本知识,恐怕是不行的。
在我看来,这话既对也不对。它对的那方面是很明显的,因为纸上谈兵总是不行的,我们总是要把理论知识化为实践。
但它不对的地方在于什么?这就是: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没有人有能力把所有种类的工作都从事一次,积累各式各样的工作经验。所以,我们要了解别人的世界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种了解乃是复杂的社会协同所需要的),我们就只能诉诸书本知识,或者是来自别人的口传知识。
那么,怎么化解这些客观知识的客观性、间接性与人类体验的主观性、直接性之间的矛盾呢?在我看来,要化解这个矛盾,就是要化解构成杰克逊的黑白玛丽屋论证的一个重要的前提,即:客观的理论知识与主观的体验之间的确是有一条楚河汉界的。
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巧妙的类比,把我们过去的经验投射到未来可能遭遇的新的经验上来,预知自己未来面对的工作会有怎样的情况。当然,这个类比本身是需要一定的客观知识作为桥梁的,因此,这种类比活动本身就完成了对于个人体验与客观知识的混合。譬如,假若你没有导演电视剧的经验,但是却有导演小型话剧的经验,你就能够以关于如何导演电视剧的客观知识为引导,回忆起你过去导演话剧的经验,在二者之间建立起类比,然后对如何做电视剧导演的具体操作步骤进行预判。
那么,为什么有些人类比的方向搞对了,有些人类比的方向却搞错了?这是因为不同人的知识积累不一样,由此导致看问题的格局也不一样。
我就随便举一个例子:同样是读国学,一个人他大概就背背唐诗宋词,但另外一个人他喜欢读的是《史记》《汉书》《后汉书》《资治通鉴》等历史书。前者的文学修养肯定能提高,而后者呢,不但古文水平提高了,而且还具备了很多关于怎么处理中国社会中人际关系的知识。很显然,后面的一种知识结构,对从事管理工作是更管用的。
所以,我们切不可对真正有价值的书本知识报以鄙夷的态度,而过分鼓吹体验的重要性。关键是要读对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