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这种感觉你们都不懂,只有我懂
维特根斯坦对于日常语言之用法的研究,必然会牵涉到对于心灵与语言之间关系的讨论,因为人类自然语言中的一大部分是用来描述心灵状态的。这也就导致了某些相关的哲学问题是为心灵哲学的讨论与语言哲学所分享的。本节所讨论的私人语言问题,便是这样的一个问题。读者当还记得,我们已经在本书第60节中,从“高阶意识理论”的角度触及过这个问题了。现在,我们就要从语言哲学的角度,重新将这个问题梳理一遍。
什么是“私人语言”?
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一种体会,就是我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非常特殊,但我说不清楚是什么。
最典型的就是在医院里——
“大夫,我这儿疼。”
“你哪儿疼?是这儿疼吗?”
“不是这儿,是那儿。”
“是这里吗?”
“不,是那儿。”
大夫就懵了。“你到底是哪儿疼?”
“这个疼,好像是到处游来游去。”
大夫很着急。“到底是钝钝的疼,还是像刺痛一样的疼呢?”
病人想了想说:“好像这两种疼法都有。”
大夫听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疼痛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感受,我们关于疼痛的字眼特别稀少。相比较而言,我们关于视觉的词汇就比较多了,所以你要描述你所看见的东西,就要比描述你的疼痛容易多了。
有了前面的讨论做引子,我们就可以界定“私人语言”是啥了。所谓的“私人语言”,就是一种直接记录言说者自己的感觉、体验的语言——而且除了言说者之外,这种语言的含义是无法被别人彻底理解的。
想想看,有时候人和人之间之所以产生了各式各样的沟通障碍,似乎就是因为不同的人实际上说的是不同的私人语言,而这些私人语言之间的无法通约处,就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制造了某种难以被克服的障碍。前面病人与医生的对话,似乎就能为上述观点提供注脚。
在西方哲学史上,最接近于提出私人语言学说的哲学家,乃是约翰·洛克,他就认为语词所代表的那些东西就是观念。“观念”这个词在洛克的术语里面基本上指的就是类似于像感觉这样的东西,所以,依据他的理论,你要把一件事情的意义想清楚,你就得好好体会与相关符号有关的那种感觉。比如,你要理解“红色”这个词的意思,你就一定要看过红色的东西,并能回忆其起那种感觉——否则,“红色”这个符号就无法在鲜活的感觉之海中汲取自己的精、气、神。这就是洛克的语言观。
你的感觉是私有的,还是公共的?
后期维特根斯坦是明确反对洛克的观点的。为了引导大家放弃洛克的观点,他便使用了“盒子里面的甲虫”这一著名的哲学比喻。
比如,有一群幼儿园的小朋友在玩过家家,每个人手里面拿一个盒子,每个盒子里有一只甲虫。有些人放的是一只七星瓢虫,有些人放的是一只天牛——然后游戏的参与者们就根据每个人的外部表现来判断对方的盒子里面到底有什么。
这里有一条重要的游戏规则:每个小朋友只能去看自己盒子里的东西是什么,而没有办法去看别的小朋友的盒子里是什么,尽管他能够听到别的小朋友所说的语词,看到他们所做的动作。但假设有一个小朋友,他的盒子里面可能什么虫也没有,但是他依然可以装作盒子里有虫的样子,和大家谈笑风生,显得非常开心。
在维特根斯坦的上述比方中出现的“甲虫”,指的就是感觉;“装虫的盒子”,指的就是我们所给出的那些外部行为——比如说发出“嗯嗯”“啊啊”“好疼啊”这种声音。那么,我们是怎么判断别人真的是疼的呢?那就是根据别人的这种外部的表现。至于盒子里本身是个什么东西呢?原则上它是可以被“约分”掉的。“约分”是一个数学术语,意思就是说在这里可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但是这不妨碍你装作里面的确有点什么东西的样子。
如果维特根斯坦这样的一个比方能够成立的话,那么实际上使得关于疼痛的语言游戏得以被进行下去的根本动力,并不来自每个人自身的疼痛感觉,而来自我们是怎么样在公共的约定中使用“疼痛”这个词的。
不过,严格地说,维特根斯坦本人并不是想说疼痛不存在——这样他可能就会抹杀正常人与“哲学僵尸”之间的区别(请回顾一下本书第58节对于“哲学僵尸”的讨论)。维特根斯坦更想说明的观点是:即使感觉是存在的,你也不能说它是“我的感觉”。请注意,说“有感觉存在”与说“这个感觉仅仅是我的”可不是一回事。
维特根斯坦说这话的部分原因是:在英语里,说话者是可以把“疼”(pain)当作一个宾词来使用,并让它跟在动词“have”后面,构成句子“I have pain”(“我有疼”)。当然,在汉语里面这么说就不那么自然了,一般来说就说“疼”“我疼”也就可以了。
而在维特根斯坦看来,即使要在西方人的语言里面说“我有疼”,这个句子的真实结构也并不是其表面所呈现的样子:即“我”是一个主语,它拥有了一种疼——相反,情况毋宁说是这样的:疼是一种气场、一种状态、一种气氛,你本人只是恰好出现在这种气氛里面了。所以,“I have pain”这话的真实结构是:疼这种状态,恰好出现在了某个人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上。请注意,在这里,“人”就从一个主词变成了一个方位副词,也就是说,人名只是表示了一个空间场所。
这样一来,“疼”——而不是发生疼的那个人的名字——变成了主词以后,它的地位就发生了很有意思的变化:它好像反客为主,具有了某种独立性。这样一来,你就不要把疼看成是某个人所具有的“私有物”,而是将其视为某种本在天上盘旋,而突然掉落到你身上的东西——就好似是突然掉落在你头上的好运。
有些读者或许会觉得维特根斯坦的上述论证有些问题,因为疼痛的主体和疼痛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之密切,以至于把疼痛看成是某种超越于个体的,在天上盘旋的东西,显得有点过于科幻了。好吧,如果这个反对感觉私有论的论证不能说服你,那就看看下面这个论证。
你的记忆力不允许你有私人语言
这个论证是这样的:假设你是《鲁滨孙漂流记》里面的鲁滨孙先生,住在某个孤岛上,身边压根就没别人。现在你打开日记本,想办法要把刚才发生的那阵疼痛的感觉写下来。你能不能直接用汉语、英语等公共语言去写“我今天这儿很疼”?恐怕不能,因为公共语言抓不到那种特殊的感觉,所以你要为自己发明一些私人的语言符号。
你只能这样写:“今天我又感觉到了S。”
但维特根斯坦就立即反问:“‘S’是啥?”
回答:“英文26个字母里面的一个,不过它现在代表一种特殊的疼。”
再反问:“可你写完了‘S’,过了两天以后,你保不齐就忘记‘S’代表什么了。”
请注意,人的记忆过程,乃是一个信息量不断减少的过程。记忆的第一步是短期记忆(约是20秒钟之内能够被你记住的东西),然后,这些被记忆的内容中的一小部分有机会进入工作记忆的信息处理面板(请参看本书第29节对于“工作记忆”的讨论),然后,工作记忆中的比较重要的信息才有机会被编码,转入长期记忆。在这个过程中,不知有多少信息在转换过程中被丢失了。需要注意的是,信息在长期记忆中的编码,在相当程度上乃是依赖于认知主体所掌握的语言符号来进行的,因此,长期记忆对于信息的省略,也是与任何一种自然语言的符号的有限性相辅相成的。这也就是说,在与短期记忆相匹配的感觉所具有的细微性与辅佐长期记忆的语言的粗糙性之间,是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的。譬如,人类在短时记忆的范围内能够辨认出来的颜色种类约是100万种——但很显然,没有任何一种人类的自然语言,能够具有100万个颜色词汇,以便在长期记忆中为这么多种的颜色进行编号。所以,而且,因为这条鸿沟本身乃是由人类的记忆容量所决定的,所以,即使将自然语言转换为“私人语言”,而“私人语言”的运作又离不开人类的正常记忆机制的运作,上述的结论的有效性也不会遭到削弱。
如果读者还没有被上面这个反对私人语言的论证所说服的话,维特根斯坦还有下面这个论证。
任何感觉的准确性,都离不开外部世界的验证
维特根斯坦关于私人语言之不可能性的最后一个论证,可以通过下述案例得到引入。比如,你要坐高铁G4567次车从上海出发到宁波去。然后你突然开始自言自语:“G4567次车是什么时候开车的?”“下午16:30吗?”“我怎么记得似乎是16:20呢?”……
很显然,我们的记忆有可能出错,而当我们认为记忆有可能出错的时候,我们又该怎么纠正记忆中的错误的呢?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这时候你就需要外部的标准了。外部的标准是什么?你打开手机上的相关应用软件,看看铁路官网上的时刻表——这就是你需要的外部标准。
然而,你绝不能像洛克的哲学所教导的那样,什么外部调查也不做,只是闭起眼睛比照自己对于时刻表的各个记忆,看看哪个记忆更鲜活——这是因为,貌似鲜活的记忆本身也未免不受到各种偏见的影响,并因此很难说是真正可靠的(请参看本书第36节对于“后视之明效应”的讨论)。
如何用得上?
本节能带给大家的一个工作上的小技巧是这样的:我们在工作中难免会使用一些缩写来记下一些事情来备忘。但是在使用缩写的时候,尽量不要用自己发明的缩写(除非你真有什么很机密的事情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时间长了你自己都搞不清楚你当时到底写的是什么。那种只有自己能够搞懂,别人却搞不懂的私人语言是不存在的,因为只要是可以运作的语言(包括密码),都必须向着某种程度的公共性开放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