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御姐”的气质,到底是特殊的,还是一般的?

终于到了来说明唯名论理论家族的最后一个立场的时候了。

什么是“蕴相殊理论”?

本节讨论的唯名论版本,乃是所有唯名论理论中最为精致的。此立场的英文表述为“trope theory”,在不少文献里被翻译为“特普论”,我则更乐意将其翻译成“蕴相殊理论”,以显得更为古雅。蕴相殊理论的要害是抓住“相似性”来做文章。我马上来解释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我左边有一只苹果是红苹果,右边有一只苹果也是红苹果——这两个红苹果的红色彼此之间是非常相似的,所以我们会在语言当中使用同样一个词“红色的”,去指涉这两种实际上还是略有差别的红色。

从语言的角度来看,“红色的”就是“红色的”,但是就语言以外的现实情况而言,此红色与彼红色之间还是有着细微的色调差别——这些细微的色调差别就构成了某种特殊的属性,或者说是某种“貌似共相的殊相”。换言之,某种特殊的红色固然是一种殊相,但因为它与另外一种特殊的颜色非常相似,所以,它就可以成为某种“伪共相”。我将这种伪共相称为“蕴相殊”,就是取“蕴藏着共相的殊相”之含义。

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蕴相殊”。某男孩要找个女朋友。我就问了:你到底要找怎样的女孩?他说:他要找的女孩,应当具有影视剧里经常表现的“霸道女总裁”的气质,也就是所谓的“御姐气质”。

但到底什么是“御姐气质”呢?A女士有A女士的“御姐气质”,B女士则有B女士的“御姐气质”,这两个霸道女总裁的气质彼此之间还是有细微分别的。至于加上引号的“御姐气质”这四个字,则是一种将这些彼此相似,又彼此分别的特殊气质(即关于气质的蕴相殊)加以统称的语言工具。很显然,在世界中,是没有一个叫“御姐气质”的共相的。换言之,在蕴相殊理论的框架中,属性纵然是存在的,但属性并不是抽象的,而是特殊与具体的。

蕴相殊背后,啥都没有

讲到这一步以后,有人就要问了:“蕴相殊”既然是属性,那就得符合属性之为属性的一般规定,是不是?那么,既然每个属性都要黏着在某一个具体的对象上,这里所说的作为“特殊的属性”的“蕴相殊”,到底又是附着在什么东西上面的呢?

蕴相殊论者的答案其实很简单: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附着对象。毋宁说,蕴相殊主义者所说的诸多的蕴相殊,仅仅是因为一些缘分才聚合到了一起,而不是在一个共同的模板上彼此咬合,构成一个整体的。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共通模板。

我不妨就来深入地解释一下这段话是什么意思。比如,“霸道女总裁”本身是个复合名词,它本身又是由一系列更加基本的蕴相殊所构成的,譬如“女的”“总裁”“霸道的”,等等。这些蕴相殊,又会与和其他的一些蕴相殊相互发生关联,诸如“胖的”“瘦的”“高的”“矮的”,等等。所有的这些蕴相殊在一定的时空条件的限制下就聚合到了一起,构成了一个具体的、拥有一定气质的人。而话却不能反过来说:先有这么一个人(或对象),那些蕴相殊才挂靠上去,赋予了这个人(或对象)以丰富的特征。

那么,为何我们一定要说对象是被蕴相殊构造出来的,而不能说在蕴相殊之前就有对象呢?那是因为:如果你这样想的话,你就会遭遇到一个很大的理论困难:你如何在唯名论的框架内说明世界上有变化这件事?这个困难到底是啥意思,我马上就来解释一下。

比如,我家里养了朵花,而这朵花又慢慢枯萎了。当我说“这朵花慢慢枯萎”的时候,很显然这句话就牵涉到变化了,即那种从不枯萎的状态转到了枯萎的状态的变化。而当我说“某某东西在发生变化”的时候,我肯定要告诉大家是什么在发生变化——这个“什么”,在这个语境中指的就是“这朵花”。而“这朵花”这个主语本身所指涉的对象应该是没有变化的,否则我们就不能够把相互矛盾的特性都指派到这个对象上去。

但麻烦的是,这个对象到底是什么?像亚里士多德这样的传统哲学家就会将其说成是“实体”,也就是某种既承载变化,自身又不变的基质。然而,我们在感觉的限度内看到的纯然是变化,而不是那种承载了各种变化而自身不变的实体。从这个角度看,如果我们在唯名论的体系里面承认了实体的存在,我们就会冒着引入某种柏拉图式的共相概念的风险——因为实体很像是某种柏拉图式的共相概念(因为二者同样抽象,又同样远离感觉)。而这一点可能就会使得唯名论的理论遭遇到釜底抽薪的打击。

由此看来,实体是不能被引入唯名论的理论图景的——而根据前文的分析,实体之所以被引入,就是因为我们需要在引入特殊的属性之前,预先引入这些属性的附着点,以便说明世界上为何有变化。所以,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显而易见的:我们干脆就指出,使得特殊的属性彼此被咬合在一起的,就是它们各自的咬合力,而不是某种作为“第三者”的“共通附着点”。而这恰恰就是蕴相殊理论的观点。而蕴相殊理论说明变化的方式也是非常简单的:既然诸蕴相殊彼此组合的方式随时在变,变化自然就是世界的常态了。

如何用得上?

对于蕴相殊思想的概要介绍就到这里为止了,我们要谈一谈该理论怎么和日常生活结合。我个人认为,今天统治我们整个社会管制系统的基本哲学逻辑还是来自柏拉图主义的。比如每个人都有人事档案,除了人事档案以外,我们还在网络上留下了很多数据,方便一些政府部门或商家对我们进行数据分析与用户画像,等等——而所有的这些处理方式都带有柏拉图主义的印记。举个例子来说,只要你登录任何一个交友网站一看,每个用户都无非就是标签的集合,其年龄、收入等指标,全部都是可以被量化的,而我们每个人也就成了这些数据的集合,而该集合中每一个数据又反映了我们某一个维度上的属性的特征。至于每一个具体的人,反倒就成了这些抽象的标签聚合的场所。换言之,人的特殊性完全被数据的抽象性给压制了。

然而,按照蕴相殊理论,所有这些抽象的模型所涉及的属性均是人类心造的产物,均是人类为了言说方便而造出来的概念——世界中真实存在的,乃是那种介于抽象和具体之间,并且更像具体物的所谓“蕴相殊”。如果蕴相殊理论的确是对的,那么我们在寻找工作伙伴或者是寻找人生伴侣的时候,就不能过于依赖这些抽象数据地描述了。我们更加要信赖的,乃是我们与具体的人打交道的时候所获得的第一手的观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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