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中)
人是城邦的动物
本讲我们要继续探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
首先,我们要问的是,谁适合学习政治学?对此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明确:年轻人不适合学习政治学,因为他们缺少人生经验,而生活经验恰恰是进行政治学论证的主题和前提。他又说,性格稚嫩的人也不适合学习政治学,因为他们在生活中和研究中太过任性。由此可见,学习政治学必须要懂得生活的复杂性和人类的局限性,不能过于教条主义或者理想主义,妄图在人间建立天国。
想必你还记得“人是有理性的动物”这个命题,“理性”一词源出于古希腊文逻各斯(logos),也有语言、言说的含义,所以这个命题的另一个含义就是“人是唯一具有语言的动物”。亚里士多德的一个核心想法是,自然从来不做徒劳无益之事,既然自然让人类拥有语言这个能力,必然有其功能和目的。语言的功能是什么?与小狗汪汪叫、小猫喵喵叫不一样,人类语言除了表达情感,还可以判断利弊、好坏与善恶。前两天邻居来我家串门,大人们围坐在一起相谈甚欢,布谷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画画,过了半小时她不干了,大声喊道:“你们聊得很开心,我一个人待着没人跟我玩,我很不开心,这不公平!”你看,语言就是这样,不仅可以表达苦乐,还可以表达善与恶、愤恨与不平这样的情感。也正因如此,亚里士多德给人下了另外一个定义——“人是政治的动物”,这里的“政治”(political)源自古希腊文“城邦”(polis),所以,这个命题的另一个含义是“人是城邦的动物”。
从“人是唯一具有语言的动物”到“人是城邦的动物”,亚里士多德想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确——只有在城邦的共同生活中,人才能够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也就是理性和言说的功能。此外,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整体必然优先于部分,所以城邦在本性上也优先于家庭和个人。打个比方,如果整棵大树被连根拔起了,那么树上的花果也就随之飘零,反过来说,任何花朵离开了树木,都会很快枯萎。照此类推,任何人一旦脱离城邦生活他就不再是自足的。亚里士多德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论断——脱离城邦者,非神即兽。按照这个标准,《鲁滨孙漂流记》里的鲁滨孙,《史记》里的伯夷、叔齐,就都不能算是完整意义上的人了。
其实,即使在古希腊的城邦里,也有很多人不能算是完整意义上的人。以雅典城邦的鼎盛时期为例,总人口大约25万到30万人,其中奴隶占8万到9万,外邦人有2万多,然后再加上女人和小孩,所有这些人都不能算是完整意义上的人,因为他们都不是“公民”。能称得上“公民”的人大概只有那3万左右的成年男性,这些人“是有权参加议事和审判职能的人”。亚里士多德如此看重公民权,很可能是因为他是侨居雅典城邦的外邦人,他没有政治权利,所以才会感同身受,格外看重政治权利。
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
亚里士多德区分专制统治与依法统治。他认为家庭的治理方式和君主制一样,都是专制统治,理由是所有家庭都是由家长一个人说了算。依法统治则不同,它是“由自由民和地位同等的人组成政府”。这句话里出现了现代人非常熟悉的“自由”和“平等”,但我要提醒你们注意的是,千万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理解这个表述,亚里士多德并非主张“人人生而自由平等”,而是主张平等者之间的平等。比如,自由民和奴隶之间就没有什么平等可言,男人和女人之间显然也是不平等的。如果要在自由民和奴隶之间讲平等,那就是以平等的方式去对待不平等,这其实是不平等。同理,如果以不平等的方式去对待平等之人,那也是不平等。那么,自由民和自由民之间到底在什么意义上是平等的?答案很简单,就是政治权利的平等。
说到这里,我想给你们推荐法国政治思想家贡斯当的名著《古代人的自由与现代人的自由》。贡斯当认为,古代人的自由主要指参与公共事务辩论与决策的自由。政治是雅典公民的生活中心,他们热衷于在雅典公民大会上辩论各种城邦大事,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的私人生活空间,也没有个体自由和权利的观念。相比之下,现代人越来越从公共生活退回到私人生活,格外强调不受政治权力干预的私人空间,以及个人权利的不可侵犯性。在私人生活中,只要不违法,人们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比如说看电视,打游戏,读莎士比亚或者看电影。
要注意的是,贡斯当并没有割裂两种自由,相反他一再强调“古代人的自由”——政治参与的自由,保护了“现代人的自由”——退回到个人生活的自由。我们今天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失去了“古代人的自由”这个屏障,“现代人的自由”也有可能丧失。难道不是这样吗?如果你连参与公共事务辩论与决策的自由都没有,怎么可能真正拥有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的自由呢?反过来说,一味地强调古代人的自由,那会造成过度政治化的倾向,最终必然会剥夺人们的个人自由,而一旦剥夺了个人自由,剥夺他们的政治自由也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了。这个逻辑稍微有些绕,但其实也不难理解,如果你连穿牛仔裤、留长头发的个人自由都没有,你怎么可能真的拥有政治参与的自由呢?所以贡斯当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要“学会将两种自由结合在一起”。
政体分类学与贫富指标
回到亚里士多德,在他的政治学思想中,城邦、公民与政体是鼎足而立的三个核心概念,其中又以政体最为重要。试想,即使城邦的名称没有改变,居住的人还是那群人,可是一旦政体发生变化,此城邦也就不是彼城邦了。比如说,雅典还是雅典,苏格拉底还是苏格拉底,但是伯里克利的雅典与三十僭主时期的雅典可以说是天壤之别;罗马还是罗马,共和制的罗马(罗马共和国)与帝制的罗马(罗马帝国)也不能同日而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亚里士多德说,城邦的同一性归根结底是政体的同一性。
这就把我们带到了他的政体分类学,在第21讲中我们介绍过政体分类标准,根据“统治者的人数多少”——比方说“一个人说了算”、“少数人说了算”还是“多数人说了算”,以及“统治的目的到底是为了公共利益还是私人利益”这两个标准区分了六类政体,分别是:君主制及其变体僭主制;贵族制及其变体寡头制;共和制及其变体民主制。
其实,除了这两个标准,贫穷还是富有也是很重要的指标。以寡头制和民主制为例,亚里士多德认为,区分它们的标准不是少数人说了算还是多数人说了算,而是富有还是贫穷:凡是富人当政的地方,无论富人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一律是寡头政体;凡是穷人当政的地方,无论穷人是多数还是少数,一律是民主制。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现实世界里一定是富人少穷人多,怎么可能出现富人多穷人少的时候呢?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在这里只是做一个逻辑上的分析,他的意思是说,即便在一个富人多穷人少的城邦里,只要是富人说了算,那它也还是寡头政体。这当然是一个在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城邦,所以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其实是在强调,在区分政体类型时,贫穷和富有的差别比统治者人数的多少更加根本。事实上,在古希腊,穷人与富人的阶级斗争非常激烈,柏拉图就曾经说过:“无论什么样的城邦,都分成相互敌对的两个部分,一为穷人的,一为富人的。”因此,对于古希腊哲人来说,如何化解贫富之间的冲突就是一个根本性的政治命题。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谈。
拯救现象:亚里士多德的方法论
在结束这一讲之前,我想特别强调的是,亚里士多德的方法论可以用“拯救现象”这四个字加以概括。拯救现象的基本步骤是这样的:首先,在经验世界里大量收集各种现象;然后讨论和分析这些现象之间的冲突和它们带来的困难;通过解决难题,最终确立真正站得住脚的观点和内容。《政治学》一书就是“拯救现象”的典范之作,为了完成这个研究,亚里士多德对古希腊158个城邦的政治制度做了充分的考察。但是,正像罗素批评的那样,亚里士多德在这本书中对亚历山大大帝只字未提,对于即将到来的历史巨变熟视无睹,完全没有预见到帝国正在兴起,城邦即将成为遗迹,这个失误有些令人难以置信。亚里士多德为什么会对房间里的大象不置一词?有个阴谋论的解释认为,在马其顿和希腊交恶的时候,亚里士多德作为马其顿人,极有可能被雅典人视为间谍,为了撇清干系,他才会为城邦的生活大唱赞歌。我并不认同这个解释,在我看来,亚里士多德之所以赞美城邦,只是因为根据他的理论,他的的确确认为,只有在城邦里人才能过上好生活,人才能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属性。
039 我们如何能够一起过上幸福美好的人生?——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上)041 以人民的名义还是以法律的名义?——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