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幸福就是感到权力在增长:尼采反对基督教
say no vs.say yes
在上一讲的结尾处,我引用了尼采的一段话,他认为基督教否定一切审美的价值,而狄奥尼索斯却恰恰相反,他象征着肯定的极端界限。“审美”这个词在西文中也有“感性”、“情感”的意思,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在面对情感、感性这些价值时,基督教与酒神精神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一个说不(say no),一个说是(say yes)。
说到这里,我想起不久前读过的一篇文章。日本有一个综艺节目,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们站在天台上,对着围观群众和心爱的人,大声地说出关于喜欢、关于爱,以及一切人类的美好情感。有一家中国电视台copy了这档节目,然后整个画风立刻就变了,如果说“日本节目里的青春是爱的初体验,大家都学会温柔和尊重”,那么国内节目里的青春则是同辈的压力、学习的压力,尤其是亲子关系的压力。最常见的桥段是孩子向妈妈喊话:“请不要总拿别人家的孩子来要求我!”“请不要因为我学习成绩下滑就不让我跳拉丁舞了!”可是,站在天台下面的妈妈总是会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要么,就是加上很多的附加条件,比如:“你必须考进全校前100名才可以跳拉丁舞。”当女儿说:“我做不到,考进200名可以吗?”妈妈接着大声砍价:“不行,至少150名!”
这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中国亲子关系,在这个关系里,家长代表着理性、权威和道德。当家长们完全不顾及孩子的情感,傲慢地说出不可以时,不正是在否定一切审美的和感性的价值吗?孩子们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被五花大绑,到处都是禁区和雷区,满耳听到的都是no no no,这让他们不知道怎么去say yes,尤其是对自己的人生say yes。
回到尼采的语境,他认为,酒神精神所提倡的生命力与创造力,先是遭受到了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性主义的压制,而后又被基督教的道德所固化。理性和道德都在对蓬勃生长的生命力say no。
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在这一讲中,我们将主要来分析《敌基督者》这本书的第2节,因为在我看来,这段话虽然很短,但却浓缩了尼采批判基督教的核心观点。先来看前两句话:
什么是好?——一切提高人类的权力感、权力意志、权力本身的东西。
什么是坏?——一切源于软弱的东西。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里的“权力”就是“power”,“权力意志”就是“the will to power”,但我们不要把它仅仅理解成政治上的权力,而要更多地理解成动能、动力和能力的意思。陈鼓应先生说,“the will to power”更好的译名是“冲创意志”,因为这种意志是“创造生命的意志”。我也认为“冲创意志”这个译法更好,它与五四时期“冲决一切网罗”的说法非常类似。事实上清末民初时期,尼采思想对于梁启超、王国维、鲁迅、陈独秀这些思想大家都产生过非常深远的影响,比如陈独秀就借用尼采对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的区分,来抨击儒家的忠孝节义是奴隶的道德。不过,虽然“冲创意志”这个译法更好,但因为“权力意志”已经是一个通行的译名,所以接下来我们还会使用这个译名。
尼采认为“好”这个词最初就是对一切人类的可贵品质的肯定和赞美,这些品质包括健康、力量、身体的魅力,以及各种天赋、才能,还有恣意汪洋的激情和坚忍不拔的耐力。比方说,在2018年世界杯首场比赛中,葡萄牙队2∶3落后于西班牙,最后时刻葡萄牙获得了任意球的机会,C罗站了出来,有一个网友这样描述彼时彼刻的C罗:“当镜头长时间定格在他的脸上时,他的眼神里既有平静又有杀戮,有节奏的呼吸带出一种必胜的信念,眼波流转之间好像既微及昆虫草木又大至宇宙人生……”当C罗最终用一记世界波破门,3∶3逼平强大的西班牙时,坐在电视机前的你,除了赞叹“真好”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就是尼采所理解的“好”的最原初的含义。尼采说:“什么是幸福——感到权力在增长,感到一种阻力被克服。”
其实,作为普通人,我们也能体会到类似的幸福感。比方说,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你终于做出了一道超难的数学难题,或者你终于可以完成20个引体向上,这些事情虽小,但只要它让你感到能力在增长、阻力被克服,你就会感受到欣喜、骄傲和幸福。与此相反,所谓“坏”,就是缺乏这些优秀的品质,因为缺乏这些品质,所以感受到虚弱和匮乏。
不是德性,而是卓越
很自然,接着上面的话尼采会继续这么说:
不是满足,而是更多的权力;根本不是和平,而是战争;不是德性,而是卓越。(文艺复兴风格的德性,非道德的德性)
“不是德性,而是卓越”——读到这八个字,我们会立刻回想起古希腊人对于德性的理解。他们推崇的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德性(virtue),而是“生命的力量在生活赋予的广阔空间中的卓异表现”,也就是卓越(excellence)。尼采无疑是接受这个区分的,他憧憬的德性正是最纯正的古希腊意义上的卓越,它与能力有关,与道德无关,与强者有关,与柔弱者和失败者无关。
再来看“不是和平,而是战争”——读到这八个字,会让我们想起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他说:“战争是万物之父,又是万物之王。”为什么那个毁灭万物的战争竟然会是万物之父?因为矛盾、冲突和战争在毁灭万物的同时又在创造和产生万物,并且正是在这个过程中,才真正体现出无限旺盛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赫拉克利特是尼采非常欣赏的古希腊哲人,在《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中,尼采以赞美的语气评论赫拉克利特的哲学:
生成和消逝,建设和破坏,对之不可作任何道德评定,它们永远同样无罪,在这世界上仅仅属于艺术家和孩子的游戏。……只有审美的人才能这样看世界。
潜伏在河中的鳄鱼捕食涉水的角马,从角马的角度看,是毁灭,从鳄鱼的角度看,是创生,这只是生命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一个过程,就像潮起和潮落,无法用对错好坏去评判它。
孩子在海边筑沙堆,堆起一个沙堆,然后推倒它,然后再堆起一个沙堆,再推倒它,如此循环往复,你站在一边不解地问孩子:“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尼采说,世界就像这个游戏,毫无意义可言。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可是鳄鱼捕杀角马的场景真的很残忍啊!对不起,尼采告诉我们,所谓的残忍与血腥,只是你把自我的情感投射其上的结果,所谓的意义和价值,也是如此。所以不要入戏太深,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也许有人会认为,尼采的立场与《理想国》里的智者色拉叙马霍斯一样,都在强调“力量即正义”。这是典型的误解。尼采不是反道德主义者,尼采是非道德主义者,在他看来,力量就是力量,它无关乎道德的正义与不正义,他所谓的好不是道德意义上的好。鳄鱼捕杀角马,狮子捕杀羚羊,马基雅维利的君主绞杀敌人,一切都是权力意志的体现,是生命本身求生长、求延续的体现,所以不要入戏太深,一切都是自然之理。
柔弱者和失败者当灭亡
正因如此,尼采才会接着说:
柔弱者和失败者当灭亡:我们的人类之爱的第一原则。为此还当助他们一臂之力。
从这句话中可以看出尼采思想中黑暗的一面,以及被误读的巨大可能。柔弱者和失败者应该灭亡,为此还当助他们一臂之力——人们会因此认为,尼采是德国法西斯主义的精神教父,因为在这里他似乎已经赤裸裸地支持了种族歧视,并且暗示出种族灭绝的后果。关于尼采与法西斯主义的关系,我们会在最后一讲再做讨论,这里我只想指出一点:尼采的确不接受人人平等的原则,但他并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和反犹主义者。他在区分人与人之间的高低贵贱时,更多的不是从种族的角度出发,而是从教育和文化的角度出发,在这个意义上,他更像是一个贵族激进主义者。
在做了这么多的铺垫之后,尼采终于在《敌基督者》第2节的结尾处,亮出了他的底牌:
比任何一种恶习都更有害的是什么?——行为上对于所有失败者和柔弱者的同情——基督教……
这句话再明白不过地表明了尼采的立场:失败者和柔弱者是不值得同情的,基督教的根本问题就在于站在“所有软弱者、卑贱者和失败者”的一边,向更高类型的人发动了“生死之战”。这场战争的武器就是“道德”,基督教把失败者和柔弱者美化成善人和好人,而那些更高类型的人也即贵族与主人,在基督教的道德词典里却变成了“道德败坏的人”。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尼采所谓的奴隶不是指阶级分析意义上的奴隶,而是指没有天赋才能,缺乏精力、体力和活力,因为生活乏味、压力巨大但又无能力反抗的失败者和柔弱者。
按照现代世界尤其是自由主义的伦理观,同情弱者是尊重生命的体现,但是对尼采来说,同情弱者恰恰是在否定生命。同情会使人失去力量,让痛苦变得富有传染性,甚至会带来“生命和生命能量的整体损失”。总之,同情是虚无主义的实践,它是颓废的、病态的和不健康的。而基督教正是一种同情的宗教。
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尼采对同情的批评?尼采的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究竟在说些什么?关于这些问题,我们将在下一讲接着说。
在结束本讲之前,我想简单谈一下尼采的写作风格和思考风格。尼采自称:“我在处理较为深奥的问题时,就像洗冷水澡一样:快进快出。”尼采的文字风格和思考风格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做长篇累牍的逻辑论证,而是惯用短小精悍的格言体,或者风格诡异的寓言体,常常出人意表,一针见血。阅读尼采的体验也像是在洗冷水澡,只有先屏住呼吸,绷紧身体,才可以鼓足勇气进入尼采的世界,阅读的过程亢奋紧张,时而有浑身一激灵的感觉。可是冷水澡的问题在于,它虽然很刺激爽快,但不一定能洗得干净彻底,而我们在享受尼采给我们带来的心灵冲击时,也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沉溺太久,要快进快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