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 太阳照常升起?——休谟哲学(中)
姜文有部电影叫《太阳照常升起》,看懂的人不多。据说有记者问姜文:“《太阳照常升起》的主题是什么?”姜文回答说:“《太阳照常升起》的主题就是‘太阳照常升起’。”这个回答霸气四溢,姜文的潜台词大概是说:你自己看电影去,看不懂拉倒。
我们这里不是电影教室,而是哲学课堂,所以我不打算讨论《太阳照常升起》这部片子都说了什么,而要追问的是,“太阳照常升起”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具体说来,“太阳照常升起”,到底是一个包含着必然性的知识呢,还是仅仅传达出了一种生活的信念?关于这个问题,休谟给出过非常有趣而深刻的回答。
两种知识:观念与事实
在正式探讨休谟的回答之前,让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休谟的知识理论。休谟认为,人类理性的研究对象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是以“观念之间的关系”(relations of ideas)为研究对象,第二种是以“事实”(matters of fact)作为研究对象。与此相应,就可以区分为关于观念的知识,以及关于事实的知识。
观念的知识包括几何、代数、三角以及逻辑这些学科。例如,“3乘以5等于30除以2”,“圆形不是方形”。这些命题具有以下几个特点:首先,它们是必然为真的,即使有一天宇宙毁灭了,圆形也仍旧不是方形;其次,我们不需要通过观察经验事物,直接借助理性的力量就可以获得这些知识;最后,我们无法想象这些命题的对立面,比方说,你可以想象“圆形是方形”吗?
那么什么是关于“事实”的知识呢?比方说,人大东门外有人卖假证,珠穆朗玛峰海拔8848米,太阳明天照常升起,这些命题的特点是:首先,它们不是必然为真的,而是偶然为真的;其次,我们只有通过观察经验事物,才可以判断这些命题的真假;最后,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理解这些命题的反命题,比如太阳明天不会升起,人大东门没有人卖假证,珠穆朗玛峰海拔8840米,当我们这么想的时候,根本不会觉得自相矛盾,这与设想“圆形是方形”完全不是一回事。
在做完这个区分之后,休谟说了一句非常关键的话,他指出:“一切关于事实的推理,似乎都建立在因果关系上面。”这个表述中有两个关键的说法,一个是“关于事实的推理”,另一个是“因果关系”。
因果关系:人类心灵的习惯性联想
我们总是说,眼见为实,但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常常对于那些不在眼前的事实进行推理,这个时候就会运用到因果关系。休谟举例说,如果你去问一个人,他为什么相信自己的朋友生活在法国,那么他会告诉你说,这是因为他收到过朋友的来信,上面的邮戳是法国的,或者他曾经听这位朋友说过要到法国居住。总之,他之所以相信自己的朋友居住在法国,是因为他对于事实做出了一个因果关系的推理。
休谟的另一个例子是,如果你在一个荒岛上发现了一块表,那么你就会很自然地推论,一定有人曾经到过这里。这也是关于事实所做的因果推论。
说到这里,我相信你一定觉得这些例子都太稀松平常了,任何有常识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推论。一点都没有错,到目前为止,普通人和哲学家的确没有分别,可是接下来就不一样了。普通人会心安理得地停留在这里,毫无反省意识地继续使用因果性进行事实推理,而有的哲学家,比如休谟,却会后退一步,于无疑处生疑,开始追问:什么是因果关系?因果关系的基础是什么?我们到底是通过理性还是通过经验发现的因果关系?
休谟认为观念和观念之间至少有三种联系方式,它们分别是相似关系、接近关系和因果关系。比如说,当我们看到圆形的时候,会很自然地联想起太阳或者月亮,这种联想就是基于观念之间的“相似关系”。再比如说,我们一看到华表就会想起天安门,一走近人大东门就会想起天桥边上卖假证的大妈,这就是时空上的“接近关系”。前两天我送布谷上学,一出门看到地上是湿的,布谷立刻说:这是因为昨天晚上下雨了。这就是“因果关系”的一个例证。在观念的各种联系方式中,因果关系毫无疑问是最重要也最特殊的那一种。
在《人性论》这本书中,休谟总结过因果关系的八条规则,我们在这里只列举其中的三条:
1.原因和结果必须是在空间上和时间上互相接近的;
2.原因必须先于结果;
3.原因与结果之间必须有一种恒常的结合,构成因果关系的主要是这种性质。
其中,第三条原则最为重要,当前后相继出现的两个对象,总是以恒常的方式反复出现时,我们就会很自然地把前面那个称为因,把后面那个称为果。比如每回天下雨,地上都会湿,这就是一个反复出现的恒常现象。布谷虽然只有五岁,但是已经形成了一种心理习惯:每当看到地上湿的时候就会联想起天上下过雨。
如果你看到这里,没有对以上说法提出任何质疑,那么你已经被休谟悄悄地带到沟里去了。因为,我们已经对因果关系的本性做出了判断:它不是对象之间存在的必然关系,而是人类心灵的一种习惯性联想。
休谟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如果有人问:我们对于一切事实所作的推论的本性是什么?适当的答复似乎是,这些推论建立在因果关系之上。如果再问:我们关于因果关系的一切理论和结论的基础是什么?这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经验。但是,如果我们再追根到底地问:由经验得来的一切结论的基础是什么?这就包含了一个新问题,这个问题最难以解决和解释。”
这个基础到底是什么?休谟告诉我们,无非就是习惯。“一切从经验而来的推论都是习惯的结果而不是理性的结果……习惯是人生的伟大指南。”
无法治愈的怀疑主义的惶惑
现在我们可以来回答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了。按照休谟的观点,“太阳照常升起”只是一个从经验而来的归纳推理,在过去的每一天里,太阳都照常升起,但是这并不能保证太阳明天必然会照常升起,因为归纳推理只能保证可能性,无法保证必然性,它是对过往经验的总结,但却不能确保未来必定如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这么一种可能性:太阳明天毁灭了,所以太阳再也不能升起来了。
要注意的是,休谟并不是要全盘否定因果关系,他只是在提醒我们,从经验论的原则出发,人类的理性无法揭示出因果关系的必然性,它只是人类主观的习惯性联想。
也许有人会说:既然太阳明天不会必然升起,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始末世狂欢、及时行乐了呢?当然不是这样的。休谟说,怀疑主义的惶惑,就像是一种永远都无法治愈的病,它会经常性地复发,那么怎么办呢?唯一有效的解药,就是不去关心和不去留意这些问题。休谟保证,只要我们不再思考这些问题,一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常态,既相信存在着外部世界,也相信存在着内心世界。
所以,休谟告诉我们要回到常识,以抵御哲学思考所带来的侵害。尽管太阳明天不必然会升起,我们还是可以按部就班地在今天晚上打游戏、看电视,洗漱刷牙,上床就寝,安心入睡。因为归根结底,我们是按照习惯来指导自己的人生,我们“相信”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
休谟的这些劝慰对常人来说非常有效,但是对哲学家来说却没有什么帮助。这是因为,一旦因果关系不具备必然的联系,那就意味着科学的基础被抽空了。在上一讲中我曾经指出,休谟跟笛卡尔和洛克一样,试图为自然科学奠定“唯一牢固的基础”,可是当他得出结论认为因果关系不具备客观的必然性,而只是习惯性联想的结果时,休谟恰恰证明了,建立在经验基础之上的知识都是或然性的知识。不仅如此,他还把康德从独断论的迷梦中惊醒,虽然康德不赞成休谟的观点,但是不得不承认:“自有形而上学以来,对于这一科学的命运来说,它所遭受的没有什么能比休谟所给予的打击更为致命。”罗素也有类似的评价,他说:“通过对这种‘或然性’知识的分析,休谟得出了一些怀疑主义的结论,这些结论既难反驳,同样也难以接受。结果成了给哲学家们下的一道战表,依我看来,到现在一直还没有够上对手的应战。”
我们来给本讲做一个小结:休谟通过区分“观念的联系”和“事实”这两种知识类型,指出一切关于事实的推理都是基于因果关系的,可是因果关系的基础是经验而非理性,这意味着因果关系没有必然性,只有或然性,它只是人类主观的习惯性联想。这样一来,休谟非但没有给自然科学奠定一个牢靠的基础,反而动摇了自然科学的基础,这给后世的哲学家留下了一个急需解决的难题。康德的先验哲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回应休谟的这一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