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 人类的第一桶金是如何赚到的？——洛克的《政府论》（中）

谁该获得笛子？

在开始这一讲之前，照例先讲一个小故事。有三个小朋友正在争一支笛子，每个人都说自己最有资格获得它。安妮的理由是：我是三个人中唯一会演奏笛子的人，我可以最大程度地实现笛子的功能。鲍勃来自一个贫穷的家庭，从小就没有玩过什么玩具，他的理由是：我最需要这支笛子，而你们都有那么多的玩具了，所以我最有资格获得它。最后一个孩子名叫卡拉，在听完前两个孩子的说法后，她大声反驳说：都别闹了，当然是我最有资格得到这支笛子，因为是我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和心血才制作完成这支笛子，难道我没有权利拥有它？

我想请问各位，你会支持谁得到那支笛子，理由是什么？需要说明的是，这个例子的发明权不属于我，属于著名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阿马蒂亚·森。

阿马蒂亚·森认为：如果你是一个效益主义者或者德性伦理学家，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支持安妮得到这支笛子，因为这会实现效益最大化，让笛子的潜能真正得到实现，说得直白些，安妮能让笛子吹出美妙的音乐，而另外两个人都不会吹笛子；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平等主义者，你就会支持鲍勃的主张，因为这将缩小人与人之间明显的不平等；最有趣的是，不管你是马克思主义者，还是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支持者，在这个问题上会暂时地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因为你们都会认为是卡拉的劳动创造了这根笛子，所以卡拉最有资格得到这根笛子。

森的本意是想通过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在回答哪种分配制度最正义的时候，各种理论意见相左，而且争论不休，人们注定无法就何为完美的正义社会达成一致意见。但是根据我的个人经验，人们的分歧似乎没有森想象的那么大。我在人民大学的课堂上曾经多次问过学生，每次的结果都大同小异，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支持安妮或者鲍勃，90%以上的人毫不犹豫地认为卡拉最有资格得到笛子。在我看来，这再一次证明了洛克《政府论》的巨大影响力，它不仅是混合宪政国家的经典论述，还为私有产权的论证和资本主义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

绝大多数人认为卡拉最有资格得到笛子，是因为卡拉为此付出了劳动，劳动创造价值这个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洛克。有意思的是，马克思主义也认同劳动价值论，但是我们都听说过马克思的这句名言：资本从诞生的那一天起，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那么洛克到底是如何看待资本的？在他的眼中，资本在诞生的第一天，看起来会是一个什么形象？洛克会支持私人财富无限累积和存在着巨大贫富差距的社会吗？

财产与财产权

在介绍洛克的劳动产权论之前，先让我们做一些准备性的工作。

第一，我们要对“财产”（property）这个概念做一个解释。洛克有时候在狭义的意义上使用“财产权”，这时候指的就是大地上的果实、土地、不动产等对象；有时候他会在广义意义上使用“财产权”，这时候就把人的生命权和自由权都包括在内。为什么洛克要在广义意义上使用财产权？这跟洛克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直接相关，所谓财产权，最核心的含义就是“未经本人同意不能被夺走”，有位学者甚至干脆把财产权定义为say no的权利，显然生命权和自由权也是如此，未经本人同意不能被夺走。

第二，虽然狭义的财产权和生命权、自由权一道被称为自然权利，但是在洛克这里，财产权是一种非常特殊的权利，它不是人们与生俱来就拥有的。打个比方，一个呱呱坠地的小婴儿，只要脱离母体，他/她就拥有了生命权和自由权，但是洛克认为，这个小婴儿不拥有财产权，因为财产权必须通过“与人的本性（nature）相关的行为才能获得。私有产权是个体通过他自己的自然的、道德的和理性的行为获得的”（Sukhninder Panesar语）。洛克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个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单纯地想要拥有某物，那么对不起，他并不因此拥有受保护的财产权。任何人都必须通过做某些与他的本性相关的事情，才有可能拥有财产权，具体地说，这些事情就是“劳动”。

第三，财产权有时候也被称为所有权。在此有必要区分一对概念——占有（possession）和所有（property），占有是一种“事实状态”，所有是一种“法律状态”。去年我在美国访学，有好几次因为粗心大意丢了东西，但每次都找回了失物。后来我留了一个心眼，果然发现，在波士顿的马路上，经常会有一些人们遗失的财物，小到一顶帽子、一双手套，大到一件衣服甚至一个手机，有的被放在路边，有的挂在树枝或者篱笆上，有时候一个星期过去了，那些财物还是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地。这说明几乎所有的路人都没有把它们据为己有，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世界里，这是有主物而不是无主物，也就是说在法律上它是别人的财产。你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社会，所以单纯的占有才不会等于法律意义上的所有。

财产权如何产生

现在问题来了，在自然状态中，人们最初是如何从事实上“占有”某物变成法律上“所有”某物的？这个转变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换个说法，人类的第一桶金是如何获得的？

洛克告诉我们：最初世界是为人类所共有的，上帝赋予所有人类以理性，让他们为了生活和便利的最大好处而利用这个世界。注意，既然世界最初是为所有人“共有”的，那就意味着没有人对土地、果实和一切自然资源具有排他性的私人所有权。

但是洛克指出，人们虽然没有对于外物的所有权，但却拥有对自我的所有权，每个人都排他性地拥有自己的人身。当他通过双手和劳动，使任何东西脱离自然的状态，那个东西就正当地属于他本人，因为此时他已经对外部世界“混入”了他的劳动。比方说摘果实或者打猎的过程，就是把劳动“混入”外部事物的一种方式，由于添加了他自己所有的某些东西，果实和猎物就成为他的财产。这就是从自我所有权转变成外物所有权的过程。

我们可以把洛克的基本逻辑概括如下：

第一，每个人都有权拥有他自己的人身；

第二，每个人都有权拥有他自己的劳动；

第三，每个人都有权拥有把自己的身体的劳动混入的东西。

这个论证非常的简洁明快，但是你会不会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没错，问题首先出在把劳动“混入”外部事物这个表述上。如何理解“混入”这个说法？什么样的行为可以被称为劳动？当代著名的政治哲学家罗伯特·诺齐克举过一个极端的例子：如果我把自己制作的番茄酱倒入大海之中，那我到底应该拥有大海的多大一部分呢？我们还可以设想一些别的例子，比如说某人随身带了100面小旗，每走一公里就插一个小旗，插了100公里，请问，这100公里的土地都属于他了吗？

当然了，洛克的想法没有这么天真，曾经有学者这样替洛克回应诺齐克：首先，洛克只承认那种改善了资源的行为才是劳动；其次，如果一个人的劳动非但没有改善资源，甚至还减少了资源的价值，那简直就是非理性和无知。在这个意义上，把番茄酱倒入大海根本不是劳动，它不仅没有改善资源，反而污染了资源。

与定义劳动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衡量和界定由劳动产生的价值。初看起来，一块无人耕种的荒地是没有价值的，一株山谷里寂寞生长的果树也是没有价值的。那么，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所有的价值都必须计算在劳动的账上？我的意思是说，当某人在土地上耕作之后，他就不仅拥有了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庄稼，还拥有了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有学者指出，按照正常的逻辑，我们能够接受通过劳动增加的价值，比如说从地里面长出来的庄稼，但是土地本身并不是增加值，土地在人们开始耕种之前就已经存在。因此，劳动产权论充其量只能证明保留劳动果实的合理性，似乎并不能成为拥有所开垦土地的权利的根据。

说到这里，让我们再次明确一下本讲的问题意识：资本是不是从降生的那一天起，全身上下就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如果按照洛克的观点，人类的第一桶金是干净的，因为从劳动产权论的角度出发，私有产权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我们都知道，劳动是最光荣的事。

当然问题并没有就此得到解决，因为我们尚不清楚，洛克会不会支持不受约束的个人财产累积。根据有关机构的研究，目前世界最富有的1%人口拥有的财富多于其余99%人口拥有的财富总和。不仅世界贫富悬殊的鸿沟越来越大，而且富人变得更富的速度也更快了。按照洛克的理论，这是被允许的吗？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

最后我想给大家留一道思考题。我们在前面介绍了，洛克的财产权与生命权和自由权不同，它不是与生俱来的自然权利，而是一种特殊权利（special rights），必须通过“与人的本性相关的行为才能获得”，我想请各位思考一下，如果财产权是人与生俱来的一般权利（general rights），那将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