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为了“有所不疑”必先“有所怀疑”:笛卡尔的《谈谈方法》
从这一讲开始我们将进入近代哲学。如果说古代哲学追问的核心问题是本体论问题,那么近代哲学追问的则是认识论问题。什么是本体论问题?简单说,就是外部世界存在着什么。什么是认识论问题?简单说,就是我们如何知道,以及我们能够知道什么。从本体论发展到认识论,背后的逻辑其实一目了然:在知道外部世界到底存在着什么之前,我们首先要考察能够知道什么。
赖床的哲学家
在接下来的两讲里,我们将来探讨笛卡尔的哲学。笛卡尔(René Descartes)通常被认为是近代哲学之父,他1596年出生于法国的一个小村庄里,因为从小身体孱弱,在上学的时候可以免早操,也因此养成了在床上思考问题的习惯。以后如果有人再说你赖床,你可以名正言顺地告诉他:别打扰,我正在像笛卡尔一样思考。
跟许多著名的哲学家一样,笛卡尔也是一个老光棍,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过爱情生活,事实上他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卷入一桩爱情的决斗。他曾经有过一个非婚生女儿,可惜只活到了五岁。笛卡尔有两个著名的红颜知己:一位是波西米亚的伊丽莎白公主,另一位是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后者给他带来的不只是欣赏、认可和友谊,还有死亡。1649年,克里斯蒂娜邀请笛卡尔去瑞典讲学,甚至不惜动用战舰把他从荷兰专程接到瑞典的王宫,然而这个看似无比荣耀的旅程却成为死亡之旅。因为女王每天起得很早,习惯赖床的笛卡尔不得不在凌晨5点起床与她讨论哲学问题,在冰天雪地的瑞典,他不幸患上了肺病,于1650年2月11日去世。
今天人们说起笛卡尔,总是想当然地把他视为一名哲学家,我想告诉大家的是,他首先是一位数学家和自然哲学家,他是解析几何的奠基人,他研究物理学、气象学、天文学,甚至打算出版一本著作,提出地球是围绕太阳运转的一颗行星,但是在得知伽利略被教会审判的消息之后,他立即把这本书撤了回来。笛卡尔自称从来不读经院哲学的教科书,相比起理论知识,他更热爱做实验,有意思的是,他却被后人视为唯理论的代表人物,而不是经验论的代表人物。这个事实告诉我们,所谓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区分只是方便之举,我们切不可因此而陷入教条僵化的思维,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鸿沟。要知道,在哲学领域里,很多类似的鸿沟其实都是后来人以讹传讹的结果,当时的人们可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
在哲学领域,笛卡尔先后出版过《谈谈方法》、《第一哲学沉思集》、《哲学原理》等著作,这在当时给他带来了毁誉参半的名声,反对者指控他是一个无神论者和异教徒,而支持者则对他欣赏有加。地球人都知道,笛卡尔有一句名言叫作“我思故我在”,所有的哲学系在印制T恤的时候,最先想起的就是这句话。
形而上学:人类知识之树的基础
在正式讲解“我思故我在”之前,我想先来介绍一下笛卡尔的哲学动机。作为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写作《第一哲学沉思集》的目的是为了摧毁亚里士多德的原则,与中世纪的经院哲学一刀两断,“促成全新的、普遍的自然科学”。
笛卡尔对旧哲学最大的不满在于,虽然千百年来无数最聪明的大脑在钻研那些问题,但依旧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他说:“我眼见它虽然经过千百年来最杰出的才智之士的研讨,其中还是找不出一件事不在争辩之中,因而没有一件事不是可疑的。”这与数学、几何学的现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笛卡尔打算以数学和几何学作为哲学体系的原型,结合探究的方法与怀疑的方法,为人类的知识之树建立“稳固可靠、经久不衰的”基础。
这里需要解释两个问题。首先,笛卡尔把人类的知识比喻成一株大树,最上面的树叶和枝丫是自然科学,树干是物理学,而深扎在泥土中的树根则是形而上学,他所谓的“稳固可靠的、经久不衰的”基础指的就是形而上学。笛卡尔批评伽利略,认为他固然是一名出色的科学家,可惜缺乏哲学的眼光,在还没打地基的时候就开始盖楼了。
其次,笛卡尔认为要想建立这棵知识之树,首先要解决方法论的问题。前段时间我在网上看到一句话说,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校正方向的过程,否则跑得越快,错得越远。其实,笛卡尔早就有过类似的说法:“那些只是极慢前进的人,如果总是遵循着正确的道路,可以比那些奔跑着然而离开正确道路的人走在前面很多。”
谈谈方法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将介绍他的方法论。推荐各位去读他写的《谈谈方法》,中译本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非常薄的一本小册子,一个下午就可以翻完。笛卡尔曾经很得意地说过:我的哲学书读起来就像小说。这话不算特别夸张,特别是比起康德的著作,笛卡尔的书的确流畅得像是网络小说。
笛卡尔主张“良知是人间分配得最均匀的东西”。这话什么意思?要知道,从古希腊的柏拉图一直到中世纪,主流的观点认为人分三六九等,只有极少数人,比方说哲学家和僧侣教士才有资格掌握知识。所以当笛卡尔说良知是世界上分配得最均匀的东西的时候,就意味着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一个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都可以通过教育,通过寻找到正确的方法来获得真知。这当然是继承了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的传统,是对普遍人性的一种肯定。
笛卡尔认为,良知或者理性是“那种正确判断、辨别真假的能力”,既然良知是平均分配的东西,那就意味着,“我们的意见之所以分歧,并不是由于有些人的理性多些,有些人的理性少些,而只是由于我们运用思想的途径不同,所考察的对象不是一回事。因为单有聪明才智是不够的,主要在于正确地运用才智”。
也正因如此,方法论就显得格外重要。具体来说,笛卡尔提出了四条方法论的原则。这些原则初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但是细细琢磨,就会发现它们不仅非常实用,而且要想在日常生活中一一落实,其实并不容易。
第一条方法论原则是:“在我尚未清楚认识时,决不接受任何事实为真。”我们在网上读到大量的来路不明、鱼龙混杂的信息时,能做到这一点吗?我们是不是非常容易轻信、盲信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呢?我曾经在一个访谈里提到,在“后真相时代”,面对海量的信息,人们会出现消化不良的状态,真伪难辨,不知如何取舍,这其实是对每个读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你必须要有反思和批判的能力,必须要有辨析、区分和解读信息的能力。与此同时,后真相时代凸显出共同学习的重要性。如果我们秉承着共同追寻事实真相、探求道理的初衷,这会是一个很好的共同学习的过程。但是如果我们不在乎真假、只在乎输赢,不在乎对错、只在乎立场,不在乎理解、只在乎面子,那么公共生活的生态就会变得异常糟糕。
回到笛卡尔的方法论原则,第二条是:“将我检查的每一项难题尽可能分成许多小部分,以便可以尽可能用最好的方法加以检验。”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分解法,非常实用,家里的家用电器坏了的时候,遵循这个方法一定能够找到问题所在。几年前我家的空气净化器坏了,我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有个学理科的朋友得知此事非常惊讶——“你们文科生也能修理家用电器”,我跟他说,因为我学过笛卡尔的方法啊。
第三条:“按照次序引导我的思想,以便从最简单、最容易认识的对象开始,一点一点逐步上升到对复杂对象的认识。”把这一条与第二条结合起来,就是先分解再综合的整个过程。
第四条:“最后,把所有情形都尽可能一一列举出来,逐项检查,确保没有任何疏忽遗漏。”这就是我们在高中考数学的时候最经常干的事情。
我们现在要问的是,当笛卡尔把这套方法运用到哲学反思上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简单说,就是通过怀疑一切可以怀疑的东西,通过分解一切可以分解的东西,最终找到那个不可怀疑的确定之点,为人类的知识之树建立起“稳固可靠、经久不衰的”基础,然后再返身重建知识之树。
笛卡尔式的怀疑
要特别强调的是,笛卡尔式的怀疑是方法论上的怀疑,这意味着他不是为了怀疑而怀疑,恰恰相反,他的怀疑只是为了寻找那个确定无疑的东西。在中世纪晚期,古希腊的很多哲学流派重新开始流行,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怀疑主义。道理一望便知,因为怀疑主义可以作为一个工具去冲撞经院哲学的权威性。可是过犹不及,如果演变成为普遍的怀疑主义,那就会产生极大的破坏后果。很多哲学的初学者都会陷入这种我怀疑、我怀疑、我怀疑的状态中,最后就成了我破坏、我破坏、我破坏的思想红卫兵。而真正伟大的哲学家,他们虽然也怀疑,但是他们绝不是为了怀疑而怀疑,而是把怀疑作为通向确定性的一条道路。笛卡尔就是这样,所以我们才会把他的怀疑称为方法论上的怀疑。
笛卡尔说:“我仅仅是在考虑最极端的一种怀疑形式,正如我反复强调的,这种怀疑是形而上层面的,是夸张的,绝不可以应用于现实生活。当我说任何事物只要引发丝毫怀疑,就有充分理由予以怀疑时,我指的正是这种怀疑。”
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怀疑的?通过怀疑,他能否找到那确定无疑的基础,并由此返身重建知识之树?关于这些问题,我们下一讲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