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把神都撇开了的自然哲学家：希腊哲学之父泰勒斯

用自然之力量解释自然之物

这一讲的主角是泰勒斯（Thales of Miletus，约公元前624年—前546年），他被誉为西方哲学的第一人，也是著名的米利都学派的创始人。米利都的旧址位于现在的土耳其境内，如今已被大海淹没，但在公元前6世纪的时候却是古希腊著名的城邦之一。泰勒斯不仅是西方哲学第一人，也是第一个研究天文学的人，第一个成功地预言日食并确定冬至和夏至的人。这再一次提醒我们注意，在古希腊，哲学与科学是不分的，古希腊的哲学家同时也是自然科学家。

泰勒斯的鼎盛时期是在公元前585年左右，也正是那一年，他成功地预测了日食。据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记载，日食发生的那一天正是吕底亚人和米提亚人决战的时刻，杀得兴起的士兵发现白天突然变成了黑夜，惊恐万状，担心遭到神的惩罚，马上宣布休战，重建和平，从此结束了长达六年的战争。泰勒斯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在他眼里，日食不是因为宙斯在发怒，就像地震不是因为海神波塞冬在发飙，一切自然现象都可以通过自然事物得到解释。比方说，泰勒斯认为，大地是由水托着的，地震是水的波动摇晃导致的。

这个解释今天看来非常幼稚，但是考虑到泰勒斯是生活在2600年前的人，你就会意识到他的超前性。中国古代儒学有一种天人感应的理论，认为天和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也能感应上天。如果天子违背天意，不仁不义，天象就会出现灾异进行谴责和警告，这个时候天子往往要下“罪己诏”，比方说，康熙十八年（1679），北京发生了建城以来最大的一场8级大地震，共约45500人遇难。康熙第二天即下了“罪己诏”。

泰勒斯不相信天人感应，作为自然哲学家，他与古代中国的儒家及古希腊诗人荷马最大的区别在于，荷马用神来解释自然，而泰勒斯用自然的力量去解释自然之物。换言之，他在解释自然的时候“把神都撇开了”。

万物的本原是水

泰勒斯最著名的一句论断是：“万物的本原是水。”这句话初听起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当我们把它与“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做对比时，就能看出泰勒斯的独到之处。孔子的千古一叹，一方面感怀时光易逝，一方面又催人奋进，非常打动人心，但是归根结底，它依然是一种人生哲学的感悟。相比之下，泰勒斯的“万物的本原是水”则完全是在追问自然的本源和根据，中西两大哲人，在面对同一自然现象时，追问的思路可以说截然不同。

万物的本原是水，这个命题有三个关键词，水，本原，以及万物。

我们先来探讨水。水、火、土、气都是自然的元素。亚里士多德认为，泰勒斯之所以认为水是本原，也许是由于他“观察到万物都要靠水分来滋润”，“再加上万物的种子本性都是潮湿的，所以，水就成了潮湿东西的自然本原”。就像我们前面说的那样，泰勒斯试图用水这个自然之物去解释自然现象，而不是像当时的流俗见解那样，把神作为自然之物的本原和根据。这是思想上了不起的一跃。

我们再来看本原，这个词在古希腊文中叫作arche，意思是开端、起源。考古学的英文archeology，词根正是arche，顾名思义，考古学就是研究开端和起源的学问。arche除了开端和起源的意思之外，还有主宰、主导的意思，我认为，这个概念隐含了古希腊人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开端主宰一切！事实上，这也是人类的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出身论、血统论，乃至基因决定论，究其根本，无非都是在强调“开端主宰一切”。甚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开端主宰一切”的影子也随处可见，比方说，我们见到陌生人，问的第一句话是“你叫什么名字？”第二句话是“你是哪里人？”其实这些问话都是在打听对方的来源问题，试图从中解读出一些独特的信息。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姓氏不过是一个符号，但是对于古人而言，姓氏蕴含着这个人的家族、血缘等信息，比如姓Smith的英国人也许就是铁匠的后代，叫“宫泽”的日本人祖先没准是沼泽地带的农民。

回到“万物的本原是水”的最后一个关键词“万物”。泰勒斯思考万物，但没有被万物所迷惑，恰恰相反，他试图“给万物提供一个解释”（giving an account of all things）。借用基托在《希腊人》这本书中的观点，这正是“希腊思想的一个永恒特点”，也即“万物，不管是物质的还是道德的，必定不仅是合理的，因而也是可知的，而且也是单一的；物质所显现出来的多样性只不过是表面现象”。

现在我们可以对泰勒斯的“万物的本原是水”做一个简单的小结：

1.它表达了关于事物本原的一些看法；

2.它没有使用图像和寓言；

3.包含了“一切是一”的思想，尽管只是萌芽的形式。

万物的本原是无限

名师出高徒，就像苏格拉底有个著名的学生柏拉图，泰勒斯也有一个著名的学生叫作阿那克西曼德，他接着老师的话往下说，提出了“万物的本原是阿派朗”。“阿派朗”又是什么鬼东西？“阿派朗”是一个古希腊词，学术界有的把它翻译成“无限者”，有的翻译成“不定”，我们姑且采用“无限”这个译法。为了帮助理解，请读者回忆一下“导论三：哲学的起源”中的思想实验，我曾经列举了十个选项请你打分，最真实的东西打10分，最不真实的打0分，最后我给你们提供了最真实的东西的两个标准：

1.最真实的东西是那种其余事物都要依赖于它而它本身不依赖于其余任何事物的东西；

2.最真实的东西是那种本身不会被创造或者被毁灭的东西。

其实，“万物的本原是无限”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俗话说，有生就有死，换言之，凡是被创生出来的事物都会达到一个终点，而有终点就是有限。那么与此相对的，那不生不灭、创生万物却又不被万物创生的就是无限者。既然无限者不被万物创造，那它就是万物的本原。

虽然有些烧脑，其实仔细想想，道理还是一目了然的。

万物理论：泰勒斯、爱因斯坦与霍金

米利都学派所处的时代是“哲学的童年”，童年的一个特征就是总想学着像成年人一样说话，但一不留神就暴露出了小孩子的幼稚和笨拙。比方说，泰勒斯虽然提出了“万物的本原是水”，但是当他发现磁石可以吸铁，就认为磁石是有灵魂的，然后就提出了“万物皆有灵魂”的说法。所以我们万万不可用现代人的眼光和标准去评判他们的成就，就像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的，“米利都学派的重要性不在于它的成就，而在于它所尝试的东西”。它所尝试的东西是什么？是科学的假说，是给万物提供唯一一种解释的理论冲动。

泰勒斯的理论冲动直到今天仍能听到回响。2014年英国出品了一部电影，名字就叫《万物理论》。这部片子的主角是英国著名的理论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霍金和爱因斯坦一样，都是泰勒斯的现代传人。我们知道，爱因斯坦在1905年创立狭义相对论，1915年创立广义相对论，然后就把余生都投入到了万物理论的研究当中。他的理论雄心是把万有引力和电磁力统一到同一个数学框架中，就像泰勒斯那样，希望能够找到那唯一一个解释宇宙万物的理论。结果皓首穷经后半生，一无所获。也许历史最终会证明万物理论只是人类理性不自量力的一种尝试，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理论冲动是人类最动人的努力之一。

最后，我想把爱因斯坦的一句话送给你：“宇宙中最不可理解的事，就是它是可以理解的。”人类理性的这一伟大努力正是发端于我们这一讲的主角泰勒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