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生镜像”检索
第二天,合伙人已经确认,住在门房间是真的不方便。季洪先是看到了老爷的黑胡髭,后来看到胡髭变成了绿色,最后干脆没了胡髭,于是便开始絮絮叨叨个没完。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季洪的新靴子还散发出一股粪便的恶臭,弥漫了整个门房间。而他的旧靴子就放在屋子的角落里,本来对空气也没有臭氧净化的作用。
“我认为,叙旧之夜已经谢幕。”奥斯塔普说,“该搬去宾馆住了。”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一个哆嗦。
“这可不行。”
“这又是为什么?”
“那里要登记的。”
“护照出问题了?”
“不是啊,护照没啥问题,但是我家的姓氏在城里人尽皆知。会有风言风语。”
两位合伙人默不作声地仔细想了想。
“您喜不喜欢米赫尔松这个姓?”优秀出众的奥斯塔普突然问道。
“哪个米赫尔松?参议员吗?”
“不是。苏联商业企业职员工会成员。”
“我不懂您的意思。”
“这是因为您没有一点专业技巧。你就别再这么老实巴交的了。”
本德尔从绿色上衣里掏出一个工会会员证,递给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
“康拉德·卡尔洛维奇·米赫尔松,四十八岁,无党派,单身,1921年起加入工会,人品极为高尚,此人我非常了解,他好像还和小孩子们交了好朋友(1)……不过您可以不用和孩子们交朋友:民警可不会检查这个。”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脸腾地红了。
“这么做合适吗?”
“跟我们的合作大业比起来,这样的事情虽然会触犯刑律,但毕竟如同猫捉老鼠那样小儿科,算不上有罪。”
沃罗比亚尼诺夫还是有点犹豫。
“您可真是个理想主义者,康拉德·卡尔洛维奇。您的运气算是不错的了,您想想,要是来个什么帕帕-基督佐普罗或者兹洛翁诺夫什么的姓(2),您也没辙啊。”
这下沃罗比亚尼诺夫立刻就同意了,于是两位合伙人连招呼都不和季洪打一个,便搬了出去。两个人在“索邦”(3)家具齐全的房间里下榻了。奥斯塔普把宾馆里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服务生一个个吓得不轻。先是查看了七卢布的房间,但对房间里的家具表示了不满。虽然他最青睐五卢布房间里的陈设,但是地毯却是脱了毛的,而且房间里气味也令他感到愤慨。倒是三卢布的房间里一切颇为理想,只是对墙上的挂画有些微词。
“我没法住一个有风景画的房间。”奥斯塔普说。
最后只好入住一个一卢布八十戈比的房间。那里面没有风景画,没有地毯,而且家具也刚好够用: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柜。
“简直就是石器时代的风格嘛。”奥斯塔普的故意调侃中不乏赞许,“床垫里面会不会有史前动物啊?”
“那就得看季节啦。”调皮的楼层管理员回答,“比如说,要是省里开什么代表大会,那当然就不会有,因为游客很多,所以在他们入住之前,会里里外外打扫个干净。要是别的时间,确实会时不时跑出来很多。不过都是从隔壁‘拉瓦季亚’(4)宾馆房间里跑来的。”
两位合伙人当天就去了老城公用事业局,在那里获取了所有必要的资料。原来,房管处1921年就已经被解散了,大量的材料如今归老城公用事业局管理。
了不起的幕僚随即开始了行动。傍晚时分,合伙人就已经拿到了档案室主任瓦尔福洛梅·科罗贝伊尼科夫(5)的家庭住址。此人曾是市府办公厅的一名官员,现在是办公室工作人员。
奥斯塔普郑重其事地披上一件粗毛背心,把西装在床背上拍打挺括,又问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要了一卢布二十戈比的代言费,便出门去拜访档案主管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独自留在“索邦”,由于内心的紧张,他在两张床中间狭窄的过道里转来转去。就在这个阴郁而又寒冷的夜晚,两人事业的命运就要被决定了。从沃罗比亚尼诺夫府邸中被充公的椅子有一张分配去向的清单,如果能顺利拿到复印件,那么大功就算告成了一半。当然,今后还会有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但至少可以掌握线索了。
“一定要拿到清单。”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躺在床上喃喃自语,“一定要拿到清单!……”
老态龙钟的床垫里,弹簧像跳蚤一样噬咬着他,而他却没有丝毫感觉。他还没法清楚地预料,拿到清单后情况会发展成什么样,不过他坚信,一切都会像抹了黄油一样畅行无阻。“黄油嘛。”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老话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黄油再多也坏不了一锅粥吧。”
可是现在这锅粥显然已经煮得泡沫四溢。在黄粱美梦中彻底沉沦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在床上辗转反侧,而弹簧就在他身下羊一般“咩咩”直叫。
奥斯塔普不得不横穿整个城市,因为科罗贝伊尼科夫住在老城近郊的鹅区(6)。
鹅区住的大多数是铁路工。有些人就在房子顶上,能看到火车头沿着用水泥薄墙围起来的路堤连吁带喘地倒车而过。而房顶就在一瞬间被机车炉膛里喷射的火焰映得通红。有时候是一列列空车皮疾驰而过,有时候又能听到响墩(7)爆破的声音。在简陋的小矮房和临时工棚之间,还绵延着一排排长长的灰色合作楼(8)。
奥斯塔普走过一座灯火通明的孤岛——铁路俱乐部,对照纸片确认了一下地址,在档案室主任的家门口停下了脚步。门铃上有凸起的字“请摇”,他摇响了门铃。
又是“找谁”又是“想干吗”地盘问了好久之后,房门终于打开了,他闪身进了昏暗的过道厅,那里摆满了柜子。黑暗中有个人冲着奥斯塔普呼呼地喷气,却什么话也不说。
“科罗贝伊尼科夫先生在这里吗?”本德尔问道。
呼呼喘气的人抓住了奥斯塔普的手臂,把他带进了挂着一盏煤油灯的餐厅。这下奥斯塔普看清楚了,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小老头——他显然是个有洁癖的人,而且背部非常灵活。丝毫不用怀疑,这个老头就是科罗贝伊尼科夫先生本人。未等对方客气,奥斯塔普就挪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看着这个专横的人,小老头并不说话,脸上也没有惧意。奥斯塔普倒是很客气地开门见山:
“我来找您有事情。您在老城公用事业局档案室任职?”
小老头的背开始动起来,表示肯定地拱了拱。
“以前在房管处供职?”
“我任职过的地方多了。”老头子不无得意地说。
“甚至在市府办公厅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奥斯塔普优雅地笑了笑。老头子的背扭来扭去好一阵子,最后锁定了一个姿势,这代表市府里的工作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他绝不可能记住所有的事情。
“能否请教一下,我能怎么效劳?”主人颇有兴趣地看着来客问道。
“当然可以。”客人回答,“我是沃罗比亚尼诺夫的儿子。”
“哪一个……是那个首席贵族吗?”
“正是。”
“他怎么了,还活着吧?”
“死了,科罗贝伊尼科夫先生。他长眠了。”
“好吧。”老头子没有表现出特别悲伤的样子,“是件伤心的事情。不过,似乎他没有孩子啊?”
“是没有。”奥斯塔普客客气气地承认。
“那怎么?……”
“其实没什么。我是他贵庶通婚的孩子。”
“难道您是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的儿子?”
“不错,正是。”
“她身体还好吧?”
“母亲大人早已作古。”
“哦,哦,唉,太伤心了!”
老头子眼含同情的泪水久久地盯着奥斯塔普,虽然就在今天上午,他还看到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在市场上排队买肉。
“人都是要死的啊。”他说,“不过恕我冒昧问一下,您有何贵干,尊敬的,看我还没请教大名呢……”
“沃尔德马尔(9)。”奥斯塔普不假思索地回答。
“弗拉基米尔·伊波利托维奇?太好了。那么,您有何贵干,弗拉基米尔·伊波利托维奇。”
小老头挨着铺着印花胶布的桌子坐下,盯了一眼奥斯塔普的眼睛。
奥斯塔普用文雅的措辞表达了自己对已故双亲的忧思。接着又对深夜私闯最受尊敬的档案室主任宅邸,并因其来访而造成的麻烦表示了歉意。不过他也希望,最受尊敬的档案室主任在了解他此番唐突造访的缘由后,一定会网开一面。
“我想,”奥斯塔普以令人无法抗拒的赤子亲情结束了诉求,“找回几件家父的家具,以作纪念。您是否知道,家父宅子里的家具都分配给了谁?”
“这事情不好办哦。”老头子想了想,回答说,“有钱人家才买得起吧……恕我冒昧,您从事什么行业?”
“自由职业。在萨马拉开了一家屠宰冷藏私人企业,我是合伙人。”
老头子满腹狐疑地看了看这个沃罗比亚尼诺夫家族儿子穿的一身绿色盔甲,但是他没有提出异议。“这年轻人的脑子转得挺快。”他暗想。然而奥斯塔普此时已经结束了对科罗贝伊尼科夫的观察,他断定,这个老头子就是个“典型的流氓”。
“那么。”奥斯塔普说。
“那么,”档案室主任说,“的确难办,不过可以……”
“要花点钱吧?”屠宰冷藏企业主帮他说了出来。
“不会很多……”
“就像莫泊桑说的那样,您太贴心了。情报肯定是有偿的。”
“那就好,给七十卢布吧。”
“怎么那么贵啊?现在连燕麦都那么值钱吗?”(10)
老头子扭着脊梁骨,发出几声瘆人的干笑。
“您开什么玩笑……”
“没问题啊,大叔。拿到清单马上给钱。什么时候再来找您?”
“您带着钱吗?”
奥斯塔普信心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
“那现在就办了吧。”科罗贝伊尼科夫郑重其事地说。
他点起一支蜡烛,把奥斯塔普带进里间。房间里有一张床榻,显然是主人用来睡觉的,还有一张堆满财务报表的写字桌,一排长长的开放式文件柜。架子的侧面贴着印刷体俄文字母:从А、Б、В一直到垫底的字母Я。架子上是一捆捆用簇新的细绳扎起来的清单。
“呵呵!”奥斯塔普表示由衷钦佩,“家里就有全套档案啊!”
“要啥有啥。”档案主任一副谦虚的样子,“您看,我这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反正这些档案放在公用事业局也没啥用,而等我老了倒是可以派上用场……您看,我们现在就像在火山口过日子……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到时候万一有人冲回来想找自己的家具,怎么办,去哪儿找?来我这里!都在这里呢!在文件柜子里。那是谁在保管,谁保全了他们的财产?是科罗贝伊尼科夫啊。这些先生们不光要感谢我这个老头子,还会在我老了的时候帮我呢……不过我也不贪心——一张小清单给十卢布就行——就这,他们还得说声谢谢……不然的话,就让他们试试海底捞针去吧。没了我,上哪儿找去!”
奥斯塔普看着这老头,一脸崇拜。
“您的办公室真是妙不可言。”他说,“全面机械化。您简直就是劳动英雄啊!”
被吹捧得晕晕乎乎的档案室主任一五一十地向来客介绍起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他打开一册册厚厚的登记簿和分配簿。
“都在这里了。”他说,“整个老城!所有家具!什么时候从谁家拿走的,什么时候给了谁家。这就是字母索引,一面人生的镜子!您想问谁家的家具?一等商人安格洛夫家的吗?请——便。您请看字母А。字母А,Ак,Ам,Ан,安格洛夫……号码呢?就是82742。现在把登记簿拿出来。第142页。安格洛夫在哪儿?这儿就是安格洛夫。安格洛夫家1918年12月18日被没收了:编号97012‘贝克尔’钢琴一架,配套软凳一个,写字台两张,衣柜四个(两个是红木的),矮柜一个,等等……给了谁呢?……接着看分配簿。同样的编号82742……有了。矮柜给了市军事委员会,三个衣柜给了‘百灵’儿童寄宿学校……还有一个衣柜供老城省粮食委员会书记私人使用。那钢琴去哪儿了呢?给了社会保障二分院。而且现在还在那里……”
“我怎么就没见到那里有钢琴呢。”奥斯塔普暗想,脑子里不禁出现了阿尔亨那张羞涩的脸。
“或者,再看一个,市参议会办公室主任穆林……字母М,那么,来找一下。都在这里了。全城都在这里。这里面有钢琴、各式软榻、穿衣镜、扶手椅、沙发、软凳、吊灯……甚至还有成套餐具之类……”
“嗯。”奥斯塔普说,“真该给您建一座非人力所能造的丰碑(11)。不过,我们还是说正事儿吧。比如说,看一下字母В。”
“字母В有啊。”科罗贝伊尼科夫欣然同意,“马上。Вм,Вн,沃利茨基,编号48238是沃罗比亚尼诺夫,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就是令尊,愿他在天堂安好,他生前可是个大好人啊……编号54809‘贝克尔’钢琴一架、四个中国雕花花瓶、法国‘赛弗尔’产欧比松地毯八块——尺寸不一、手工挂毯‘牧人’一幅、手工挂毯‘牧女’一幅、贴金地毯两块(12)、霍罗山粗毛地毯(13)一块、端盘子的熊标本一个、卧室家具一套——十二件、餐厅家具一套——十六件、客厅家具——十四件,胡桃木的,汉布斯出品。”
“都分配给谁了?”奥斯塔普不耐烦了。
“我们这就来看看。托盘子的熊标本——给了民警二分区。手工挂毯‘牧人’——送给了艺术珍品基金。手工挂毯‘牧女’——给了水运俱乐部。欧比松地毯、贴金地毯和霍罗山地毯——都送给外贸人民委员会了。一套卧室家具送给狩猎协会,一套餐厅家具给了茶叶总局老城分局。客厅的胡桃木家具——分成了好几部分。一张圆桌和一把椅子——给了社会保障二分院。曲背沙发——由房管处使用(至今还在前厅放着呢,整张皮面被糟蹋得油汪汪的,这帮混蛋),还有一把椅子——给了帝国主义战争残疾军人戈里匝祖耶夫同志,他本人申请后,房管处处长布尔京同志批准的。根据人民教育委员会的通告,十把椅子被送往莫斯科家具工艺博物馆……几个中国雕花花瓶……”
“太棒了。”奥斯塔普欢呼雀跃,“说到点子上了!最好看看清单吧。”
“马上,我们这就把清单找出来。看编号48238,首字母В。”
档案主任走到柜子前,踮起脚,取下一个需要的文件夹。“就是这个。令尊所有的家具都在这里了。您是要所有清单吗?”
“要那么多干吗……要不……作为童年的回忆,就要客厅家具的吧……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客厅里的霍罗山地毯上玩,眼睛还盯着‘牧女’的挂毯……真是岁月如歌,金色的童年啊!要不,大叔,我们就只要客厅家具的吧。”
档案主任爱惜地摊开装着绿色存根的文件夹,开始一张张翻找需要的清单。科罗贝伊尼科夫挑出了五张单子。一张是十把椅子的,两张分别记着一把椅子,一张是圆桌的,还有一张“牧女”挂毯的。
“您看到了吧。都没错吧。什么东西在哪里——一目了然。存根上所有地址都记录在案,还有领取者的亲笔签名。所以万一发生什么事情,谁也赖不掉。要不,您再要一套波波娃将军夫人的家具?非常不错的,也是汉布斯公司生产的。”
但是,出于对双亲过于强烈的挚爱,奥斯塔普激动地一把抓过清单,塞进了侧面口袋的最底部,而且拒绝了将军夫人的家具。
“能写个收条吗?”档案主任灵巧地弯下腰问道。
“可以。”本德尔回答得很客气,“就写,为思想而战的斗士。”
“那我就这么写了。”
“就这么定了!”
他们转而来到第一间房间。科罗贝伊尼科夫用书写体的笔迹写完了收据,满脸堆笑地递给来客。主要合伙人以异乎寻常的谦恭姿态用右手的两个手指接过纸条,塞进了本来就已经放了宝贵清单的那个口袋里。
“好吧,那就回见了。”他说着,眼睛眯缝起来,“看起来,我已经把您打扰得够意思了。可不敢再给您添麻烦了。让我握一下您的手吧,办公室主任。”
一脸惊愕的档案室主任木然握了握伸过来的手。
“回头见。”奥斯塔普又说了一次,便迈步走向门口。
科罗贝伊尼科夫蒙了。他甚至看了一眼桌面,确认来客是否把钱留在了那里,但桌子上并没有钱。于是档案室主任小声问道:
“那么钱呢?”
“什么钱?”奥斯塔普说着,一边去开门,“您是不是,问到了什么钱?”
“是啊,当然要问!您要的家具啊!买清单的钱啊!”
“亲爱的。”奥斯塔普油腔滑调起来,“千真万确,我以家父亡灵的名誉担保。我发自内心愿意付钱,但现在没有,忘记从活期账户里取钱了。”
老头子浑身哆嗦,一只枯瘦的爪子伸向前,想要拦住这个夜半的不速之客。
“别激动,你这个蠢货。”奥斯塔普一声怒斥,“这是用俄语在跟你说话呢——说明天就是明天。就这样了,回见!给我写信吧!……”
门被吱嘎响地甩上了。科罗贝伊尼科夫却再次打开门跑了出去,但奥斯塔普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快速走过桥边。一辆机车刚好驶过高架桥,一束火光把他照亮,随即一团烟雾便吞没了他。
“要破冰啦!”奥斯塔普对着机车司机大喊,“要破冰啦,陪审员先生们!”
机车司机没听清他在叫什么,他一挥手,车轮更加有力地拽动起曲柄钢肘,机车便疾驰而去。
科罗贝伊尼科夫在冰冷的寒风中矗立了大概有两分钟左右,然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走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难以承受的痛苦包围了他。他站在屋子中央,暴怒地抬腿踹桌子。那只上面用红字写着“三角”的胶鞋状烟灰缸在桌面上一蹦一蹦跳了起来,连玻璃杯也撞到了长颈瓶。
瓦尔福洛梅·科罗贝伊尼科夫还从没有被人用这么下流的手段欺骗过。他自己可以愚弄任何一个人,但是现在,他竟然被别人这么轻而易举地给耍了,气得他站立良久,一个劲地踢着餐桌粗壮的桌腿。
鹅区的人们都管科罗贝伊尼科夫叫作瓦尔福洛梅奇(14)。只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大家才会去找他。瓦尔福洛梅奇会向人索取抵押物品,而且开出的利息高得能吃人。他干这一行已经有好几年了,还从没有被抓到过。但此时此刻,他却栽在了自己最为拿手的生意经上,原本还指望发几笔横财用来养老呢。
“开的什么玩笑!”一想起清单竟然白白拱手送人,他大喊大叫,“以后一定要先付钱!我怎么就那么大意呢?亲手葬送一套胡桃木客厅家具!……单单一条‘牧女’挂毯就是无价之宝啊!纯手工制品!……”
而此时,“请摇”的铃铛早就被一只迟疑不决的手摇了许久,瓦尔福洛梅奇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原来房门还是开着的。这时前厅里已然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有人显然在柜子布下的迷宫里迷了路,只听一个声音大声求救:
“哪里是入口啊?”
瓦尔福洛梅奇走进前厅,一把扯住一件大衣(感觉像是厚呢子),把费奥多尔神父拉进了餐厅。
“大人不记小人过。”神父费奥多尔开口便说。经过双方长达十分钟吞吞吐吐而又心怀鬼胎的较量,终于弄明白了,科罗贝伊尼科夫先生的确握有一些沃罗比亚尼诺夫的家具材料,而费奥多尔神父则不会拒绝为这些材料支付费用。除此以外,让档案主任格外惊喜的是,来访者竟是前首席贵族的同胞兄弟,而且出于深切的缅怀之情想要拿回整套胡桃木家具。沃罗比亚尼诺夫哥哥家的这套家具,记载了少年时代最为温馨的记忆。
瓦尔福洛梅奇要价一百卢布。可是缅怀胞兄情义的估价远低于这个数目,只有三十卢布。双方最后以五十卢布的价格达成共识。
“我可是要先收钱的。”档案室主任声明,“这是我的规矩。”
“那是当然的,我能支付十卢布的金币吗?”费奥多尔神父手忙脚乱地扯开了上衣衬里。
“我就按照汇率收吧。一枚金币九个半卢布。这是今天的汇率。”
沃斯特利科夫从香肠形状的袋子里抖落五块黄澄澄的金币,又添了两块一卢布和一块五十戈比的银币,拢成一堆推到档案室主任跟前。瓦尔福洛梅奇把硬币来回清点了两遍,拨拉到一只手中,便请来客稍候片刻,自己去取清单了。瓦尔福洛梅奇在自己的秘密办公室里并没有思索太久,便打开索引柜,找到人生镜像中的字母П,很快就翻出需要的号码,从架子上取下波波娃将军夫人名下的文件夹,瓦尔福洛梅奇从里面挑出一页清单,那也是一套十二把椅子的胡桃木家具,同样是汉布斯厂生产,但送给了家住维诺格拉德路34号的布伦斯同志。档案主任对自己的伶俐和随机应变感到惊讶,他不由笑了笑,便把清单拿去给了买家。
“都在一个地方吗?”买家兴奋了。
“完好无损。都在那里呢。这套家具非常棒,看着就让人眼红。不过,这哪还用得着跟您解释!您自己最清楚了!”
费奥多尔神父握住档案室主任的手,来回兴奋地摇晃了好久,还好几次磕碰到了前厅里一排排的柜子,随即一溜烟跑进了深夜的漆黑中。
瓦尔福洛梅奇想着这位被愚弄的买家,暗自窃笑良久。他把金币在桌面上排成一列,久久端坐,睡意蒙眬地注视着五枚圆圆的光圈。
“这些人怎么会对沃罗比亚尼诺夫的家具着了迷?”他想了想,“莫不是疯了吧。”
他脱了外衣,心不在焉地做了祷告,躺进窄窄的只够女孩子睡的被窝里,带着一肚子的操心事进入了梦乡。
(1)这里指此人加入了“儿童之友”协会,苏联1924—1935年的社会组织,国家机关职员必须参加。下文也有所提及。
(2)这两个姓氏都是本德尔随口编造的。第一个姓氏不仅暗含罗马教皇和基督耶稣,词尾还暗示该姓氏源自希腊,而宗教色彩如此浓厚的姓氏在当时的苏联十分敏感,甚至非常危险;第二个姓是恶臭熏天的意思。
(3)宾馆名为索邦,索邦实际上是巴黎大学本部,为欧洲最古老大学之一,法国文化与科学中心。
(4)乌克兰地名。
(5)此人的姓氏意为小商贩。
(6)鹅区在俄语中指骗子较多的贫民区。
(7)响墩指危险信号预警装置。
(8)苏联时期火柴盒形状的公房。
(9)德国古代男性贵族的名字,下文中俄罗斯男性名字弗拉基米尔即来源于此。
(10)本德尔暗讽情报本身不值钱。
(11)源自普希金诗歌“我给自己建立了非人力所能造的纪念碑”。
(12)产自土库曼斯坦。
(13)产自伊朗。
(14)把大名改称为父称,有故意套近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