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钻石迷雾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从脑袋上摘下了斑点海狸皮帽,把胡髭梳理齐整。那胡髭一碰上小梳子,就会蹿起一小簇欢快的电火花。他清清嗓子,下定决心,把丈母娘临终前说的关于钻石的故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这个初次谋面的奥斯塔普·本德尔。
讲述过程中,奥斯塔普好几次蹦起来,对着铁炉子大喜过望地喊叫:
“要破冰了,陪审员先生们!要破冰啦。”
仅仅一个小时后,两个人就已经坐在摇摇摆摆的桌子后面,脑袋顶着脑袋,研究起长长的珠宝清单来。而很早以前,这些珠宝曾用来装饰过丈母娘的手指、脖子、胸脯和头发。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不停地扶一下鼻梁上松松垮垮的夹鼻镜,有板有眼地念道:
“三串珍珠……我记得很清楚。两串各四十颗珠子,另一串很大——有一百一十颗。钻石挂坠……”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说过,价值四千卢布,还是早年间的工艺呢……”
接下来是戒指:那可不是,粗笨而又廉价的订婚戒指,而是精致、轻巧,还镶着几枚晶莹剔透的钻石;还有沉甸甸璀璨耀眼的耳坠,足以把女士们玲珑的小耳朵包围在五光十色的华彩中;几只用绿宝石雕成鳞片的蛇形手镯;一个用五百俄亩(1)收成换来的项圈;一串只有著名轻歌剧女主角才配戴的珍珠项链,最后还有一顶价值四万卢布的珠冠。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间门卫室里,就连鼠疫曾经肆虐的阴暗角落里,也星星点点迸发出绿宝石般的春色。钻石的迷雾凝聚在天花板下。珍珠成串地从桌面滚落,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奇珍异宝的幻象撼动着屋子。
心猿意马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最终还是被奥斯塔普的声音拉了回来。
“真是行家。看得出来,钻石挑得的确有品味。这么花天酒地花了多少钱?”
“七万——七万五的样子。”
“嗯啊……那么,现在能值十五万了吧。”
“真有那么多吗?”沃罗比亚尼诺夫兴高采烈地问。
“应该不止这个数吧。不过,您呐,亲爱的巴黎同志,您就吐一口唾沫算了。”
“吐什么唾沫?”
“就是唾沫啊,”奥斯塔普回答说,“就像在历史唯物主义之前的旧社会那样,啐一口算了,反正也不会有啥结果的。”
“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椅子一共有几把?”
“一打,是一套客厅家具。”
“您的一套家具,大概,早就被扔到炉子里烧掉了吧。”
沃罗比亚尼诺夫吓了一跳,噌地站了起来。
“别慌,别慌。这事情我来操办。庭审继续(2)。对了,我们两个还得签一份小小的合同吧。”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喘着粗气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奥斯塔普·本德尔开出了条件。
“如果寻宝计划圆满实施,我作为雇佣合同的直接当事人,同时又是方案的技术领导人,理应得到百分之六十,不过您可以不用为我购买社会保险。反正我也无所谓。”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脸都灰了。
“青天白日的,敢抢劫啊。”
“那您打算支付我多少呢?”
“嗯——嗯——好吧,五个百分点,好吧,十个点,不能再多了。您算一算,这可是一万五千卢布啊!”
“您没别的要求了吗?”
“嗯——没了。”
“大概,您是盘算着,让我白干吧,是不是还想让我把藏着钱的房间钥匙交给您,最后再告诉您,什么地方可以躲开警察?”
“您要是这么说,那就抱歉了,”沃罗比亚尼诺夫瓮声瓮气地说,“我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就能办到。”
“啊哈!要这么说的话,抱歉,”才华出众的奥斯塔普反唇相讥,“就像安迪·塔克尔(3)说的那样,我有更加充分的理由推断,您的这件事儿,我一个人也能对付。”
“骗子!”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气得浑身发抖,大叫起来。而奥斯塔普依旧冷漠:
“听好了,巴黎先生,您好好想想,其实您的钻石差不多已经在我的腰包里啦!我之所以对您有兴趣,只不过是想帮您养老而已。”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终于明白,一双铁爪已经牢牢勒住了他的脖子。
“百分之二十。”他伤心不已地讨价还价。
“包伙食吗?”奥斯塔普讥笑道。
“二十五。”
“还有房间钥匙?”
“那可是三万七千五百卢布啊!”
“干吗要算得那么精确?好吧,要不这样吧——百分之五十。一半归您,一半归我。”
一场双方持之以恒的讨价还价。奥斯塔普终于让步了。出于对沃罗比亚尼诺夫身份的尊重,他同意只拿百分之四十。
“六万啊!”沃罗比亚尼诺夫叫了起来。
“您这个人真是俗不可耐,”本德尔反咬一口,“这么爱钱,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您就不爱钱?”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像长笛一样嚎了一嗓子。
“我不爱。”
“那您要六万卢布干吗?”
“这是为了原则!”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只好消停下来。
“怎么样,破冰了吗?”奥斯塔普追问。沃罗比亚尼诺夫鼻子里面呼着气,顺从地说:
“破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县城来的科曼齐(4)首领!要破冰了!要破冰啦,各位陪审员先生们!”
听见管他叫“科曼齐首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生了气,要求对方道歉。于是奥斯塔普发表了一通致歉的演说,且恭称他为元帅,紧接着俩人便携手部署行动计划。
已是夜半时分,门房季洪一路双手扶着篱笆,费力地拖着两腿向地下室挺进,一抓住木桩便要靠上半天。他够倒霉的,正好碰上一个只有月牙的夜晚。
“啊!这不是脑力劳动无产者嘛!这不是清扫工嘛!”奥斯塔普一眼瞅见几乎蜷缩成轮子的门房,惊叫起来。
门房发出了一连串低沉而又奇怪的声音,像极了夜深人静时分,猛然间响起急切匆忙而又含糊不清的抽水马桶的声音。
“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奥斯塔普对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说,“您家的门房可真够下流的。一个卢布怎么能就这样喝没了?”
“嗯——能啊。”门房突然口齿清晰了。
“季洪,你说,”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发问,“你知不知道,老朋友,我们家的家具后来怎么了?”
奥斯塔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季洪,以便话语能从他那张大的嘴巴里顺畅地流淌出来。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神色紧张地期待着。可是,门房那张牙齿错位间隔生长的嘴里,却冷不丁冒出震耳的一声喊:
“那、那、那些日子好快、快活……”
门卫室里顿时响声一片,叮当声不绝于耳。门房卖力地唱起了一首歌,力求不错过一个字。他一边嚎,一边在房间里东倒西歪,一会儿稀里糊涂地钻到桌子底下,一会儿隔着帽子撞上挂钟的圆柱形铜质钟摆,一会儿又单腿跪地。他快活得不得了。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彻底蒙了。
“看来只好明天早上再询问证人了。”奥斯塔普说,“我们先睡觉吧。”做着春秋大梦的门房重得像一口抽屉柜,最后只能把他抬到了长椅上。
沃罗比亚尼诺夫和奥斯塔普决定一起睡到门房的床上。奥斯塔普的西装里面只有一件黑红格子的牛仔衬衫。牛仔衬衫里面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那件读者早已熟知的月色西装背心底下,还穿着一件亮蓝色的粗绒衬衫。
“这背心就像新的一样。”本德尔眼红了,“我穿正合适。卖给我吧。”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觉得,拒绝新的合伙人兼行动计划的直接参与人有点不厚道。于是,他皱起眉头,同意按心理价位出售背心——八卢布。
“钱嘛——等我们寻宝计划得手再说吧。”本德尔应声说,随即从沃罗比亚尼诺夫手里接过尚有余温的背心。
“不行,这我不干。”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红了脸,“请把背心还给我。”奥斯塔普脆弱的本性被激怒了。
“怎么能这么惟利是图?”他大声斥责,“就要做十五万卢布的大事,犯得着为八卢布计较吗!您就学着大方点吧!”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脸更红了,他掏出记事本,用书写体记录下来:
1927年4月25日。
交付本德尔同志
8卢布
奥斯塔普一眼看到了小本子。
“呵呵!要是您已经给我开立了个人账户,那就别搞错了。要写上借方,还要写上贷方。别忘了写上借方盈余六万卢布,这是您欠我的,贷方么——也就一件背心。我的顺差是盈余——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二卢布。够过日子的了。”
奥斯塔普说完就像孩子一样,不声不响睡着了。而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也脱下毛料护腕、男爵皮靴,只穿一件缝了补丁的用人睡衣,轻声打着呼噜,钻进了被窝。他睡得相当不踏实。靠外侧,因为被子不够盖而觉得冷,另一侧则被了不起的幕僚的身体烘得火热,在这具年轻的躯体里,种种念头正风起云涌。三个人不约而同做起了梦。
沃罗比亚尼诺夫的梦可谓阴暗压抑:细菌、刑侦、丝绒托尔斯泰衬衫和穿着晚礼服的棺材匠别津丘克,只不过他没有刮胡子。(5)
奥斯塔普则梦见了富士山、粮油托拉斯的高级管理人员,还有正在兜售明信片的塔拉斯·布尔巴(6),那明信片上还印着第聂伯河水电站的造型。
门房也做了梦,他梦见马儿从马厩里逃走了。梦里的他一直到天光发亮都在找那匹马,因为没找到,他悲伤地醒了过来,心都要碎了。他一脸惊讶地看着睡在自己被窝里的那两个人,看了好久。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但他还是拿起了扫帚,去外面履行起自己分内的职责来:拣选马粪,训斥养老院的老太婆们。
(1)1俄亩等于2 400平方俄丈或1.09公顷。
(2)“庭审继续”是奥斯塔普的口头禅,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与审判有关的话,可能是作者暗示主人公以前坐过牢。
(3)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系列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字,是个惯骗。
(4)美国印第安人部族。
(5)暗示梦见坐牢和死亡。
(6)果戈理同名小说的主人公,哥萨克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