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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莫斯科之行
第三十章 哥伦布剧院内
渐渐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变得越来越低三下四。他看着奥斯塔普的时候,眼里竟然有了宪兵那样浅蓝色的色调(1)。
伊万诺普罗的房间里热得难以忍受,沃罗比亚尼诺夫家的几把椅子被热浪烤得噼啪作响,就像是壁炉里烧着的柴火。了不起的幕僚头枕着浅蓝色马甲,正在休息。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两眼看着窗外。一辆挂着国徽的轿式马车正沿着曲折的胡同飞驰而过,把一座座小巧玲珑的莫斯科花园抛到后面。漆黑油亮的车身上,时不时倒映出鞠躬行礼的往来行人:有头戴铜盔的近卫骑兵,有城市妇女,也有一朵朵白白胖胖的云彩。马匹把路面踩得嘚嘚响,拖着马车从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眼前掠过。他伤心地转过身来。
其实,那辆马车上挂的是莫斯科公用事业的徽章,是一辆用来运送垃圾的马车,用木板围起来的车身根本什么都映照不出来。
赶车人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气度不凡的老头,长着一脸浓密而又灰白的络腮胡子。而这个老车夫其实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骠骑兵、苦行僧——阿列克谢·布拉诺夫伯爵。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要是知道的话,恐怕会立刻叫住他,和他好好聊一聊美好的往昔时光。
不过阿列克谢·布拉诺夫伯爵此刻的心情却糟透了。他一边抽打着马匹,一边忧心忡忡。害死人的官僚主义严重侵蚀着卫生清扫科,已经有半年多时间没有按照总合同的规定给伯爵发放专用围裙了。
“喂。”了不起的幕僚突然叫他,“您小时候有小名吗?”
“您问这个干吗?”
“没什么啦!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比较好。沃罗比亚尼诺夫我叫腻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叫着又觉得酸溜溜。您以前有小名吗?依帕(2)吗?”
“基萨(3)。”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回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这个名字挺合适。嗯,基萨,您过来,帮忙看一下,我背上是怎么了,肩胛骨中间好痛啊。”
奥斯塔普掀起“牛仔”衬衫,越过头顶扒了下来。呈现在基萨·沃罗比亚尼诺夫眼前的,是一个乡野安提诺乌斯(4)宽厚的脊背,背部的线条十分优美,只不过看上去有点脏兮兮。
“哦呵。”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汇报,“有乌青块啊。”
了不起的幕僚两块肩胛骨之间,洇着一大块乌青,黑黑紫紫地绘出一个很奇怪的形状。
“是个数字8吧!”沃罗比亚尼诺夫惊得叫起来,“说真的,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乌青。”
“没别的数字了吗?”奥斯塔普倒是心平气和。
“看上去,好像还有字母P。”
“没别的问题啦。我明白了,全是那支可恶的钢笔!基萨,您看看,为了您的那些椅子,我要冒多大的危险,受多大的罪。这些算术符号全都是那支大钢笔给砸出来的,它还是自己倒下来的,笔尖足有86号大呢。您想想,我刚把手伸进主编大人的椅子里,那支该死的钢笔就倒下来砸到我背上。可您倒好,干脆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伊兹努连科夫的椅子是谁给搞砸的,到头来还不是我去替您擦屁股?拍卖行的事情就更别说了,您这条公狗发情还真是会找时间。都这把年纪了,做事情还不知道轻重!还是保重健康吧!……我就跟您不在一个层次!寡妇的椅子是我搞到手的。舒金家的两把椅子也都是我弄来的。伊兹努连科夫的椅子最后也是我出面才搞定的!我还去了编辑部,还去了利亚皮斯家里!只有唯一的一把椅子,算是您亲自办成的,那也多亏了我们的敌人——虔诚的大主教出手相助哦。”
技术经理光着脚在房间里无声地踱着步,对着驯服的基萨循循善诱。
那把在眼皮底下被人从十月火车站货场上带走的椅子,依然是完美合作计划中的瑕疵。虽然哥伦布剧院的四把椅子已经是嘴边的鸭子,但剧团马上就要搭乘“斯克里亚宾(5)”号邮轮沿着伏尔加河为宣传国债展开巡演了。作为本季度的压轴戏,剧院今天将首演《婚事》(6)。眼下必须做个决策了,到底是留在莫斯科,继续大海捞针一样搜寻在卡兰切夫广场失落的椅子呢,还是跟着剧团去巡演。奥斯塔普倾向于后者。
“要不,我们分头行动,好不好?”奥斯塔普问,“我跟着剧院走,您就留下来,随时去货场监视那把椅子的行踪。”
但基萨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灰白的睫毛,于是奥斯塔普没再忍心难为他。
“如果有两只兔子,”他说,“我们就挑那只肥的。我们一起去吧。不过开销可不小哦。得先去弄些钱。我这里还剩六十卢布。您还有多少?咳,我怎么就忘了呢!到了您这把年纪,想赢得女孩子的芳心,可是要花大价钱的!还是我来做个决定吧:今天我们去剧院看《婚事》首演。别忘了穿燕尾服。如果椅子还在那里,还没被卖了去还社会保险,那我们明天就出发。沃罗比亚尼诺夫,您可记住了,喜剧《我丈母娘的财富》最后一幕就要上演了。这场大戏的结局(7)快要来临啦,沃罗比亚尼诺夫!您要屏住呼吸,我的老朋友!向舞台看齐!噢,我的青春!噢,幕后的气息!多少回忆!多少私情!当年扮演哈姆雷特的时候,我是多么才华横溢啊!总而言之,庭审还要继续!”
为了省钱,两个人步行去了剧院。虽然天还大亮,路灯却已经发出了柠檬色的光。大家眼睁睁看着春天渐行渐远,尘土把她卷离了广场,燥热的风把她挤进了胡同。老太太们舍不得美丽的春天就这么离去,在庭院里围着圆桌,挽留她一起品茶。但春天的气数已尽,无法继续滞留人间。可她多想再去普希金纪念碑看一眼啊,因为那里有年轻人在嬉戏,他们头戴形形色色的鸭舌帽,穿着木笛裤(8),打着“开心狗”领结(9),脚上踩着“吉米”皮鞋(10)。
几个脸上扑了浅紫色粉底的女孩子,在莫斯科消费合作联合社大厦和“公社社员”合作社之间(就是以前的菲利波夫面包糖果店和耶利谢耶夫食品店之间(11))走过来走过去,相互照面时铿锵有力地骂着对方。这一刻,行人们也都放缓了脚步,这显然不仅是因为特维尔大街开始变得拥挤起来。莫斯科的马不比老城的马好多少:它们同样炫耀似的用蹄子把路砖敲得脆响。自行车运动员们刚参加完第一届国际大赛,一个个悄无声息地从“青年少先队员”体育场(12)飞驰而出。卖冰淇淋的小贩推着一辆绿色箱车,装着满满一箱五月春雷般提神醒脑的冰淇淋,时不时心惊胆战地用眼角瞟着路边的警察。可是警察此刻似乎被一闪一闪的信号灯拴住了,正打着僵硬的手势指挥交通,根本顾不上小贩。
两个朋友行走在拥挤的人潮中,几乎每一步都充满了各种诱惑。一个个小吃摊沿着道路铺开,当着行人的面烘烤各色肉串,有卡拉的,高加索的,还有里脊肉的。热腾腾的烟雾一边刺激着嗅觉,一边袅袅地飘向灰亮的天空。啤酒馆、小饭店和“了不起的哑巴”电影院里(13),传来阵阵弦乐演奏。有轨电车站上的扩音器慷慨激昂地嚷嚷着。
该抓紧时间了。两个朋友迈步走进了哥伦布剧院嘈杂的前厅。沃罗比亚尼诺夫立刻冲向了售票处,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座位价目表。
“还是太贵啊。”他有点沮丧,“连十六排的位子都要三卢布呢。”
“我真是瞧不起你们这些,”奥斯塔普一脸鄙夷,“小市民,傻乎乎的乡巴佬!您这是往哪里钻?您没看到那是售票处啊?”
“那还能去哪里?不买票又不让进!”
“基萨,您实在太俗了。每一家设施完善的剧院都有两个窗口。在售票窗口排队的,只有热恋中的情人和继承了遗产的暴发户。其他人(您再看看,其实是绝大多数人)都直接去管理员窗口排队。”
确实,正如奥斯塔普所说,售票窗口旁只有寥寥五六个人,穿着也十分朴素。也许,他们真的是继承了遗产的暴发户或者热恋的情人。可是在管理员窗口旁就是一派人声鼎沸的情形,那边的队伍看上去也是花花绿绿。年轻人身着时尚的外套和裤子,那一个个十足的派头,乡下人大概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一张熟人给的小纸条,神气活现地挥来挥去,这些熟人可能是导演、演员、编辑部、剧院道具服装、区片警察局负责人等等,还有其他与剧院有密切联系的人。比如:戏剧电影评论协会、“慈母泪”协会、“马戏实验工作室”校理事会,还有什么隶属于“乌姆斯洛波加斯”的“福廷布拉斯”的成员,等等(14)。还有七八个人手里拿的条子都是一个叫埃斯佩尔·艾克列洛维奇写的。
奥斯塔普一头扎进队伍里,把几个福廷布拉斯推开,一边叫道:“我只是打听一件事,你们没看到吗,我连套靴都没有脱。”(15)说着就凑到窗口前,朝里面张望。
管理员正忙得像个搬运工,豆大的汗珠钻石般亮晶晶地挂满了他胖胖的脸。电话每分钟都会冷不丁响起,铃声就像横穿斯摩棱斯克市场的有轨电车一样持久顽固。
“请您快点。”他对奥斯塔普大声说,“您的纸条呢?”
“两张票。”奥斯塔普轻轻地回答,“池座。”
“给谁?”
“给我啊!”
“您是谁,凭什么我就要给您票?”
“我还以为,您认识我呢。”
“没认出来。”
但是这个陌生人的眼神是如此清澈,如此透亮,管理员的手竟不由自主地给奥斯塔普扯了两张十一排的票。
“真是什么人都有。”管理员无奈地耸了耸肩,“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也许,他是教育人民委员会的?好像,我在教育人民委员会见过他。我在哪儿见过他呢?”
缓过神来的雅科夫·梅涅拉耶维奇一边机械地把入场券派发给幸运的戏剧电影评论家们,一边努力回忆着,到底在哪儿见过这双纯真的眼睛。
当所有入场券都发完后,剧院休息室里的灯光变暗了,雅科夫·梅涅拉耶维奇才回忆起来:这双纯真的眼睛,还有眼神中的自信,他曾于1922年在塔甘监狱见到过,那时候自己因为犯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在那里坐牢。(16)
两位合伙人坐在十一排。奥斯塔普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很喜欢开场的音乐。只见乐队用来演奏的乐器是几个酒瓶、艾斯玛尔赫灌肠器(17)、萨克斯风和几面大军鼓。响过一声长笛后,大幕掀起一股凉风,向两边拉开了。
只是沃罗比亚尼诺夫觉得很奇怪。他早就看惯了经典诠释的《婚事》,而现在舞台上却没有出现波德克廖辛(18)。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眼珠子滴溜溜找了个遍,只看见天花板上悬着的几块长方形胶合板,被涂成太阳七彩光谱的颜色。没看见门,也没找到蓝色的纱窗。有几位女士在彩色的长方形胶合板下面跳着舞,头上还都顶着黑色硬纸板裁成的礼帽。随着一阵酒瓶子叮当响过,波德克廖辛出现在了舞台上,他骑在斯捷潘的身上冲进了人群。波德克廖辛身穿宫廷侍从的制服,一上台就说了几句原著剧本里并没有的台词,把舞台上的女士们赶跑了。接着,就听他大喊:
“斯捷——潘!(19)”
紧接着便纵跳到一边,保持一个高难度姿势一动不动。艾斯玛尔赫灌肠器一阵蜂鸣。
“斯捷——潘!!”波德克廖辛又叫了一次,再次纵身一跃。
可是,身穿雪豹皮的斯捷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任何回应,于是波德克廖辛只好悲悲切切地问他:
“你怎么就像国际联盟一样,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还看不出来,我被张伯伦吓坏了。”斯捷潘说着,挠了挠豹皮。
看这副架势,斯捷潘怕是要鸠占鹊巢取代波德克廖辛,成为这出现代剧的主角了。
“那么,裁缝在做我的常礼服吗?”
又是一跳。艾斯玛尔赫灌肠器一阵蜂鸣。斯捷潘努力做了一个两手倒立的动作,然后保持这个姿势说:
“在做!”
乐队演奏了一段《乔乔桑》(20)的集成曲。在这个时间里,斯捷潘一直这么两手倒立,脸上因为充血憋得通红。
“那么,”波德克廖辛接着问,“裁缝问没问,老爷我,用这么好的呢子做什么?”
这时候斯捷潘已经坐进了乐池,抱着乐队指挥。他说:
“没有,他没问这个。难道他还是英国议会的议员?”
“那裁缝问没问,老爷我,是不是要结婚?”
“裁缝问了,老爷您,是不是要付赡养费。”
这句话刚说完,照明灯灭了,观众恼得纷纷跺脚。一直跺到舞台上传来波德克廖辛的声音:
“先生们!不要慌张!灯光是根据剧情需要故意熄灭的,也是实景布置的要求。”
观众被降伏了。可是直到这一幕结束,灯光也没亮起来。漆黑一片的舞台上,战鼓擂得震天响。有一队身穿酒店门卫制服的军人,手拿电筒迈着正步走了过去。然后,科齐卡廖夫(21)骑着骆驼上场了。但是只有下面这段对白可以证明,他真的是骑着骆驼来的:
“呸,你可把我吓坏了!怎么还是骑着骆驼来的呢!”
“哈,这么黑咕隆咚的,居然被你发现啦?!我还想给你一个惊喜,让你相信是一道美味的菜呢!(22)”
幕间休息的时候,两位合伙人一同看了海报(23):
婚事
剧本文本——N.V.果戈理
配诗——M.舍尔舍里雅法莫夫(24)
文学剪辑——I.安提奥希斯基(25)
音乐伴奏——X.伊万诺夫(26)
剧本——尼克·谢斯特林(27)
实景布置——辛比耶维奇-辛迪耶维奇(28)
灯光照明——柏拉图·普拉休克(29)
音响效果——加尔金,帕尔金,马尔金,察尔金和扎尔金德
化妆——克鲁尔特工作室(30)
假发——福姆·柯楚尔(31)
道具——“乌姆斯洛波加斯”所属“福廷布拉斯”麾下伯沙撒木器工作室。
动作指导——若尔热塔·蒂拉斯波尔斯基赫(32)
液压机——由装配工梅契尼科夫(33)操作。
海报由“克鲁尔特工厂技工学校”打字、排版和印刷。
“您喜欢这出戏吗?”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试探着问。
“您呢?”
“挺有意思的,只不过斯捷潘的形象看上去有点奇怪。”
“可我不喜欢。”奥斯塔普说,“尤其是他们的道具,一看就是‘沃格帕斯’(34)作坊的劣质品。他们不会把我们的椅子也改成新样式了吧?”
这种担心看来是多余的。第二幕一开场,四把椅子就被几个头戴礼帽的黑人齐刷刷地摆到舞台上。
婚礼这一场戏可谓让观众大开眼界。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35)竟然踩着一根横贯剧院大厅的钢丝粉墨登场,与此同时,X.伊万诺夫乐队奏响的音符如此惊天动地,足以把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吓得从钢丝上摔下来,跌入观众席。但阿加菲娅的表现异常出色。她身穿一条肉色的紧身裤,头戴一顶男士的圆礼帽,手里还撑着一把用来保持平衡的绿色雨伞,上面写着:“我要波德克廖辛”。只见她踩着钢丝一步步走来,从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脏兮兮的鞋底。从钢丝直接蹦到椅子上时,身穿芭蕾舞裙的几个黑人、波德克廖辛、科齐卡廖夫,还有身穿列车乘务员制服的媒婆同时向后做了一个空翻。接着是五分钟休息,也许是为了隐蔽场景布置,舞台照明又一次熄灭了。
几个求婚者的形象十分可笑,尤其是那个亚伊其尼扎(36)。大家干脆用平底锅端上来一个大大的煎鸡蛋替他出场。水兵的头上则插了一根绑着船帆的桅杆。
商人斯塔里科夫(37)大声抱怨自己是蚊子追飞机——无能为力,光营业执照和平均税就把他逼死了。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不喜欢这个人。她最终选择嫁给斯捷潘。于是波德克廖辛转眼变成了仆人,而新娘新郎开始津津有味地吃他端过来的大煎蛋。科齐卡廖夫和菲克拉一起唱了几首讽刺歌,唱的是张伯伦,也唱了英国大臣向德国征收赡养费。最后,艾斯玛尔赫灌肠器吹起了送终的祈祷乐曲。大幕卷起一阵风,拉上了。
“我对这出戏很满意。”奥斯塔普说,“椅子都完好无损。不过我们还是得抓紧了。要是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每天都嘎吱嘎吱往上跳,要不了多久椅子就会散架。”
几个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一边嘻嘻哈哈推推搡搡,一边头头是道地议论着实景和音响效果的细节。
“好啦。”奥斯塔普吩咐,“基萨奇卡(38),您啊,该说拜拜啦。明天一大早您还要去排队买票。剧团晚上七点搭乘快车去下新城。所以您得买两张到下新城的硬座票,库尔斯克方向。硬座就硬座,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也就一晚上。”
次日清晨,哥伦布剧团已经在库尔斯克火车站的小卖部里全体就座了。辛比耶维奇-辛迪耶维奇想方设法让实景道具终于搭上了同一列车次,然后便在桌子旁吃了起来。啤酒泡湿了胡髭后,他担心地问安装工:
“这一路上液压机不会有事吧?”
“液压机确实是个麻烦。”梅契尼科夫说,“虽然每次只开五分钟,可我们整个夏天都得带着它。”
“记得上演《思想粉末》的时候,那台‘时光射灯’是不是好对付些?”
“当然,容易多了。射灯虽然个头大,可毕竟没那么容易坏。”
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就坐在邻桌,她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子,健美的双腿就像保龄球瓶一样惹眼。音响效果加尔金、帕尔金、马尔金、察尔金和扎尔金德正围着她团团转。
“你们几个昨天没跟上我的节奏,”阿加菲娅·吉洪诺芙娜嗔怪说,“我会被你们摔死的。”
音响效果七嘴八舌地为自己辩护:
“这可不怪我们!灌肠器爆了两个!”
“现在还上哪儿去买进口的艾斯玛尔赫灌肠器?”加尔金大声抱怨。
“要不您自己去国营医疗器械贸易局看看。别说艾斯玛尔赫灌肠器了,就连温度计都买不到!”帕尔金表示支持加尔金。
“难道你们连温度计也要拿来当乐器?”女孩子吃惊不小。(39)
“温度计是不能当乐器的。”扎尔金德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不过,要是这些该死的灌肠器把人都气病了,那么温度计也就真的派上用场了。”
编剧兼总导演尼古拉·谢斯特林正陪着妻子沿着月台散心。波德克廖辛和科齐卡廖夫一连干掉三杯酒,紧接着便争先恐后地向若尔热塔·蒂拉斯波尔斯基赫献殷勤。
两位合伙人在火车离站前两个小时就来了,而且已经围着火车站前破败的街心花园转了整整五圈。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已经转得晕晕乎乎。追踪椅子的行动已经进入决定性阶段。一条条长长的黑影在烤得发烫的路面上晃来晃去,灰尘落到行人汗湿的脸上,一辆辆轻便马车驶近眼前,又绝尘而去,处处都飘散着汽油味,出租车卸下一批又一批的乘客。看到他们,一群群耶尔马克·蒂莫菲耶维奇(40)立刻迎上前去,不由分说强行就把箱子拖走。他们胸前的椭圆形金属号牌在阳光下一闪一闪。远足的缪斯总是让人既紧张又兴奋。
“好啦,我们也该出发了。”奥斯塔普觉得是时候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服服帖帖地跟在后面。而这时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棺材匠别津丘克。
“别津丘克!”他惊讶异常,“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别津丘克立刻脱下帽子,开心得一脸傻笑。
“沃罗比亚尼诺夫先生!”他大叫,“贵客呀,给您行礼了!”
“哈,最近还好吗?”
“生意不太好。”棺材匠说。
“怎么会这样?”
“我找客户呢。没有客户啊。”
“‘仙女’抢你生意了?”
“‘仙女’算什么东西!他们还能抢得过我?现在没人办丧事。自从您岳母过世,翘辫子的只有一个皮埃尔-康斯坦丁。”
“真的吗?他死啦?”
“翘辫子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而且是因公殉职。他给我们那儿的药剂师列奥波里德刮胡子,刮着刮着就死了。大家说,他是死于内脏破裂。可我觉得,他是受不了药剂师身上的药味,给熏死的。”
“啊——呀——呀。”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不禁觉得惋惜,“啊——呀——呀!那么,后来,是你帮他办的丧事?”
“丧事当然是我办。还能有谁?难道指望‘仙女’吗,去他妈的,他们能给你穗子?”
“这么说,你抢了他们的生意?”
“是啊。不过后来他们把我打了一顿。差点没把我的魂打飞了。后来还是警察把我救下来。躺了两天,全靠酒精治伤了。”
“搓身子吗?”
“搓身子哪用得着酒精。”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我来送货。”
“什么货?”
“我自己的货啊。我认识一个列车员,他帮忙让我搭乘邮政列车,免费把货运来了。我们交情不错。”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这才注意到,别津丘克身后稍远处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口棺材。有几口是描了彩绘的,有几口是普通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一眼就认出,其中有一口布满灰尘的橡木大棺材,就是当作招牌摆在别津丘克橱窗里的。
“八口棺材呢。”别津丘克不无自豪地说,“就像小黄瓜,一口比一口漂亮。”
“这里有谁需要你的货啊?这里能工巧匠那么多。”
“不是说闹蘑菇(41)了吗?”
“什么蘑菇?”
“传染病啊。普鲁西斯告诉我,说莫斯科蘑菇闹得成了灾,办丧事棺材都不够用。所有材料都运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想在这里把生意做大呢。”
奥斯塔普在旁边听得好笑,这时他插话了:
“大爷,还是我来告诉你吧,闹流感的是巴黎。”
“巴黎?”
“当然啦。你赶紧去巴黎吧。肯定能发一笔横财!只不过,签证会比较难办,但是大爷你别发愁。万一白瑞安相中了你,你就有好日子过啦:说不定能去巴黎市政厅当个御用棺材匠。这里的棺材匠本来就已经够多的了。”
别津丘克如梦初醒般环顾四周,确实,虽然普鲁西斯说得那么信誓旦旦,可这里的广场上并没有横陈的尸体。人们不但走起路来个个精神焕发,有些人甚至还欢声笑语。
火车早就把两位合伙人带走了,也一起带走了哥伦布剧团和其他旅客。只有别津丘克独自站在幽暗的夜色里,呆呆地望着那几口棺材,眼里燃烧着根本无法扑灭的熊熊怒火。
(1)沙皇俄国宪兵队的制服是浅蓝色的。
(2)依帕是伊波利特的爱称。
(3)基萨是小猫咪的意思。
(4)安提诺乌斯是希腊少年,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男宠。130年在陪伴皇帝巡游尼罗河时意外落水身亡,年仅20岁。哈德良为此极度悲痛,将他封神,在各地建庙塑像纪念。安提诺乌斯也成为西方艺术家常用的美男子素材。
(5)斯克里亚宾(1871—1915),俄国作曲家和钢琴家。
(6)俄国作家果戈理于1835年写的剧本《婚事》,揭示了婚姻问题上的等级观念和金钱关系。
(7)原文为意大利语。
(8)长度到脚踝的窄裤。
(9)因形状酷似同名的煮香肠而得名。
(10)仿照美国电影里制作的尖头皮鞋,低帮高跟。“吉米”是当时苏联针对美国的异域风情起的绰号。
(11)菲利波夫面包糖果店和耶利谢耶夫食品店都是莫斯科著名的品牌连锁店,两家店都以创办人命名,总店彼此相邻,都位于市中心特维尔大街。
(12)原先的版本里为“托姆斯基”体育场。托姆斯基是政治局委员,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主席,体育场也隶属于食品工业工会。他“失宠”后,名字被禁止见之于公开出版物,所以后来本书的版本中改为“青年少先队员”体育场。
(13)“了不起的哑巴”电影院就在特维尔林荫路上,后改名为“每日新闻”电影院。
(14)这些机构实际并不存在,都是作者虚构的。“马戏实验工作室”是混杂了“马戏艺术工作室”和“国家实验剧院”,意在表现当时的现代派导演都非常钟情于马戏艺术。福廷布拉斯是莎士比亚作品《哈姆雷特》中挪威王子的名字,而乌姆斯洛波加斯则是英国作家哈格德小说《阿兰·夸特曼》中祖鲁酋长的名字。作者把两个戏剧人物的名字连在一起当作两个单位名称的缩写,是想避讳当时不便指名道姓的机关单位。另外,乌姆斯洛波加斯在俄语发音中会让人产生“使人智障”的搞笑效果。
(15)当时的剧院里铺有地毯,所以观众在进剧院之前要在衣帽间脱下套靴。
(16)作者似乎是不经意地提到,奥斯塔普坐牢不止一次。
(17)德国医学家艾斯玛尔赫(1823—1908)发明的灌肠器,用玻璃、陶瓷或者金属制成的柱状容器,容积约为1—3升,接有一根长为2米的导管。用于灌肠或注洗。
(18)《婚事》的男主人公,七等文官。
(19)斯捷潘是剧中主人公的仆人。
(20)即《蝴蝶夫人》。
(21)剧中主人公的好朋友。
(22)俄语中骆驼可以拆成“相信”和“一道菜”两个单词。
(23)上面这一段描写舞台演出的文字,是作者在讽刺1920年代积极的先锋派导演们。他们大胆改编经典戏剧,在社会上风行一时的同时,也颇遭争议和诟病。其中最为激进的就是文学艺术改革派领袖人物梅耶尔霍利德。上述台词的设计就是模仿了梅耶尔霍利德的口吻,甚至连下面海报的格式和风格也效仿了梅耶尔霍利德。
(24)来自法语音译,意为“寻找女人吧”,同时也影射了著名印象派诗人舍尔舍涅维奇,他也是梅耶尔霍利德的好朋友。
(25)影射安条克,即现在的安塔基亚,是土耳其南部城市,哈塔伊省省会。一般认为那里是历史上神迹发生的地方。
(26)这个名字代表了下流或不体面的人,与上面的神迹之地形成反差。
(27)全名应该是尼古拉·谢斯特林。作者有意效仿梅耶尔霍利德的宣传海报风格,名字只写一半。
(28)此人没有标注名字,只有姓氏。姓氏的意思为“垄断共存”。
(29)此人名字的意思为“柏拉图的斗篷”。
(30)工作室影射梅耶尔霍利德创办的国立高等导演实验学校。
(31)曾有一个同名的木工,于1902年刺杀过哈尔科夫省长。
(32)这个姓氏来自于城市蒂拉斯波尔。这里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似乎作者又一次暗示主人公本德尔的身份。在摩尔多瓦有一条叫作德涅斯特的河流,而本德尔(也译作宾杰里)与蒂拉斯波尔就是两座隔河相望的城市。本德尔在历史上与土耳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书续集《金牛犊》的结尾,本德尔就是途经蒂拉斯波尔回到了本德尔。
(33)著名生物学家梅契尼科夫于1908年获诺贝尔奖。
(34)“沃格帕斯”是文学典故。俄罗斯白银时代作家阿维尔琴科写过一则讽刺短篇,名为《市警萨波戈夫》。主人公萨波戈夫去定做名片,看到排印模板上自己的名字是倒过来的——萨波戈夫(САПОГОВ)变成了沃格帕斯(ВОГОПАС),因而大发雷霆……后来“沃格帕斯”就被经常用来讽刺无知无能的行为。
(35)《婚事》剧中女主人公。
(36)有煎鸡蛋的意思。
(37)姓氏,意思是老头子。
(38)基萨的爱称。
(39)1927年《30日》杂志于七月刊登了一则敖德萨医师堂的趣味海报。海报上写着:“医师”艺术团将在艾斯玛尔赫灌肠器、听诊器、手术刀以及镊钳等医用器材上表演狐步舞。
(40)耶尔马克·蒂莫菲耶维奇是哥萨克领袖,曾征服西伯利亚。古代树皮画上,他的形象总是身披铠甲,胸前配有闪闪发光的护心镜。这里指火车站搬运工的形象与之相像。
(41)俄语里“蘑菇”和“流感”发音很像,别津丘克误以为这种病就叫作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