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逐出天堂
虽然小说里的主人公们观点各自不同,有些人坚信日后还有大把时间,有的则认为时间已经紧迫到了刻不容缓,但这些观点都丝毫不影响时间兀自夕去朝来(1)。莫斯科送走了尘土飞扬的五月,紧接着便迎来了尘土飞扬的六月。而N县城里,国字1号汽车被道路的坑洼颠坏了以后,在老东家广场和古别伦斯基同志马路的拐角处停了已有两个星期,还时不时心有不甘地喷着浓烟,遮云蔽日地把周边笼罩起来。在不出境的保证书上签了字后,“剑犁之盟”阴谋计划的参与者一个个如丧家之犬离开了劳教所。戈里匝祖耶娃(热情似火的女人,诗人的梦想)重又做起了杂货铺子的小生意,因为忘记在显眼的地方挂上诸如肥皂、胡椒、涂料等各种小商品的价目表,她还被罚了十五卢布——毕竟是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啊,不长记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有啦!”奥斯塔普再次忍不住叫道,“拿着!”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两手发抖地接过一个扁平的木匣子。奥斯塔普继续摸黑在椅子里掏着。岸边的灯塔强光一闪,在水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柱,随即被邮轮抛到身后。
“真是见了鬼!”奥斯塔普说,“再没别的了!”
“嗯——嗯——不可能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嘀咕着不相信。
“那,您自己来看看!”
沃罗比亚尼诺夫屏住呼吸,双膝跪地,一只手深深探进坐垫,直到没过手肘。可是手指间碰到的都是弹簧底座,真没有其他硬的东西。椅子里被惊扰的粉尘散发出一股干燥刺鼻的气味。
“没有吧?”奥斯塔普问。
“没有。”
于是奥斯塔普举起椅子,把它从船舷上远远地扔了出去。传来重重的落水声。两位合伙人在阴冷的深夜里打着哆嗦,带着一肚子的问号回到了船舱。
“好歹,”本德尔说,“这次我们总算是找到了点东西。”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从口袋里掏出小匣子,无精打采地看了看。
“打开啊,快打开啊!别干瞪眼啊!”
木匣子打开了。里面是一块发绿的铜牌,上面写着:
汉布斯匠心出品
这把扶手椅为本套新家具第一件产品。1865年。彼得堡。
奥斯塔普出声地念完了题字。
“那钻石在哪儿呢?”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问。
“您的悟性简直无与伦比,亲爱的,您不是一直都在找板凳嘛!现在您自己也看见了,没有钻石。”
沃罗比亚尼诺夫一脸凄楚可怜。刚长出来的胡髭一动一动,夹鼻镜蒙上了一层雾气。陷入绝望的他,似乎在用耳朵扇着自己的嘴巴。
了不起的幕僚说话了,他那冷静而又理智的声音总有那么一种魔力。沃罗比亚尼诺夫立刻两手贴紧了磨破的裤缝,不再出声。
“别伤心,别伤心啦。基萨!这第八把椅子里竟然还藏着一个小破匣子,要是以后再提起这把破椅子,还真是个笑话呢。坚持就是胜利啊。船上还有三把椅子——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呢!”一夜间,灰心到了极点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脸上鼓起了一个喷薄欲出的脓包。一路寻找钻石以来,所有伤心,所有倒霉,所有折磨,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凝聚到了这个脓包里,像一粒珍珠,像一颗烂樱桃,又像一小块乌青。
“您这是故意长了个包?”奥斯塔普问。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脸上一阵痉挛,叹了口气。只见他钓鱼竿般高高的身子,微微驼着背,走去拿颜料了。影像画的制作开始了。两位合伙人在顶层甲板上卖力地忙活。航程进入了第三天。可是这一天刚开始,管乐队和音响效果之间就为了争夺彩排场地发生了一些小摩擦。
早餐后,几个手持铜号的大块头和拎着艾斯玛尔赫灌肠圆球的瘦弱勇士们,不约而同从两个方向来到了船尾。加尔金一个箭步抢先坐到了船尾的长椅上。第二个跑来的是单簧管,稍稍迟了一步。
“座位占了。”加尔金没好气地告诉对方。
“被谁占了?”单簧管脸色也不好看。
“我占了,加尔金。”
“还有谁吗?”
“帕尔金、马尔金、察尔金和扎尔金德。”
“你们还有个叫妖尔金(2)的吧?这是我们的位子。”
这时,双方的增援部队陆续靠拢过来。被蛇妖般的铜管缠了三圈的黑里康大号是乐队里最健壮的大汉。活像个屁股一样的圆号晃着大耳朵跟了过来。几根长号看上去已经处于全副武装的战备状态。骄阳下,明晃晃的金盔金甲照得人眼花缭乱。音响效果相比之下就显得阴暗而又渺小。酒瓶子的玻璃倒是也能发些光,灌肠器圆球也会凑热闹似的闪一闪,最扫兴的是萨克斯风,明摆着就是管乐器的拙劣仿制品,就像一根被拉长了的铜号,可怜巴巴地被拽成了烟斗的形状。
“你们这几个灌肠卫生大队的,”单簧管挑衅,“看上这个位子了吧。”
“你们,”扎尔金搜肠刮肚寻找最恶毒的字眼予以回击,“你们——就是音乐界的保守分子!”
“别妨碍我们排练!”
“是你们在妨碍我们!”
“算了吧,你们也配!就你们手里这些尿盆,排练得越少看上去还越像样些呢。”
“你们这帮茶炊能好到哪里去,排不排练都一样丢人现眼。”
这样争执下去显然是不可能和解的,于是双方留在原地,固执地吹奏起各自的乐器。乐声就这样顺着河水往下游飘去,大概也就缓慢爬过碎玻璃的有轨电车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了。管乐队演奏的是《克克斯戈利姆御林军团进行曲》,音响效果则吹起了黑人舞曲《赞比西源头的羚羊》。直到抽奖委员会主席亲自出面,这场纠纷才算收了场。
晚上十点多,伟大的创作终于画上了句号。奥斯塔普和沃罗比亚尼诺夫倒退着,把影像画拖到了舰桥。大胖子总务主任举起两手直指星空,跑在两个人的前面。大家齐心协力把影像画绑在栏杆上,整块画板像大屏幕一样居高临下俯视着客舱甲板。不到半小时,电工就已经把导线接到了影像画的背后,还在影格里安装了三个灯泡,就等一声令下拧开开关了。
此时,就在邮轮的前方,船头偏右的方向,已经能看见瓦休基阑珊的灯火。
为了见证影像画被点亮的隆重时刻,总务主任把船上的人都叫了过来。影像画还没被点亮,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和了不起的幕僚分别站在这块将被载入史册的丰碑两侧,高高在上地看着底下聚拢来的人们。
随船漂流的机构对这艘游轮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会十分在意。打字员们、文书、各部门负责人、哥伦布剧团成员和邮轮乘务人员,都站在客舱甲板上把脑袋仰了起来。
“亮灯吧!”大胖子下了命令。影像画被点亮了。
奥斯塔普瞄了一眼底下的人群,灯光把一张张脸映成了粉红色。
观众们开始哈哈大笑,但立刻就变得鸦雀无声。下面响起一个凶悍的声音:
“总务主任在哪儿?”
问责的语气是如此严厉,总务主任都来不及细数有多少级台阶,飞也似的冲了下去。
“您自己来看。”还是这个声音,“来欣赏一下您的杰作!”
“这下真要被撵走了!”奥斯塔普小声对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说。
果不其然,胖子像一只大鹞子,转眼又飞回了顶层甲板。
“影像画效果怎么样?”奥斯塔普还是那么死皮赖脸,“能看懂吗?”
“收拾东西!”总务主任怒吼。
“干吗那么着急?”
“收——拾——东——西!滚!你们就等着吃官司吧!我们领导可不喜欢这种玩笑!”
“把他轰走!”底下再度传来问责人的声音。
“别这样啊,说认真的呢,您不喜欢这幅影像画吗?难道,我们的影像画就这么差劲?”
再这么继续耍无赖显然没有意义。“斯克里亚宾”号已经在瓦休基靠了岸,码头上已经聚集起人群,从船上就能看见当地的人们一张张错愕不已的脸。
想要索讨工钱是门儿都没有了。只给了五分钟让两人收拾东西。
“狗崽子。”眼看着两位合伙人上了岸,辛比耶维奇-辛迪耶维奇嘀咕道,“早知道这样,不如把影像画交给我做呢。我肯定做得比任何一个什么梅耶尔霍利德要好得多。”(3)
两位合伙人在码头上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邮轮的上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影像画显得特别耀眼。
“嗯,是啊。”奥斯塔普说,“影像画确实不堪入目。低级的垃圾作品。”
和奥斯塔普的这幅影像画作品比起来,就算是一头不听话的毛驴用尾巴随便甩几笔,也足以送进博物馆当作珍藏品了。本来应该是散发国债的人形,一经奥斯塔普调皮的手处理,变成了一根木桩,头部活像一块方糖,两根手臂细得跟鞭子一样。
两位合伙人的身后是灯火通明的邮轮,船上音乐声震天响。前方高高的河岸上,则是县城漆黑的深夜,传来几声犬吠,还有隐约不知何处的手风琴声。
“我来总结一下现在的处境。”奥斯塔普乐观而又豁达地说,“糟糕的情况是: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三把椅子顺流而下离我们而去,我们没有地方过夜,连一枚儿童生活改善委员会的徽章(4)都没有。不过也有好的情况:我拿了一份1926年的伏尔加河导游图(不得已啊,只好在辛比耶维奇先生的客舱里借了一份。)。要做到收支平衡就是这么难。现在只好先在码头过夜了。”两位合伙人于是就在码头的长凳上安顿下来。
借着破旧的煤油灯,奥斯塔普读了一下导游解说词:
瓦休基坐落于右侧高岸之上。木材、树脂、韧皮和蒲席等物品均由此地发往各处。供应距铁路沿线50公里边区的日常用品也都运输至此。市区居民约8 000人,有一家320名员工的国营硬纸材加工厂,一家小型生铁铸造厂,一家啤酒酿造厂和一家皮革加工厂。除几所普通学校外,还有一所林业技术学校。
“情况比我预计的要严峻得多啊。”奥斯塔普说,“我还真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从瓦休基人口袋里骗到一点钱。但是现在我们至少需要三十卢布。首先,我们要吃饱饭,其次,得赶上这帮抽奖的婊子,等到哥伦布剧院那些人在斯大林格勒上了岸,还得去会会他们。”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蜷起了身子,就像一只衰老而又瘦弱的公猫,刚刚在与年轻公猫的遭遇战中吃足了苦头——而那只年轻公猫则嚣张地占据了房顶、阁楼和天窗。
奥斯塔普在长凳旁走来走去,思考着计划,策划着方案。差不多深夜一点,一项绝妙的计划终于有了眉目。本德尔这才挨着合伙人躺下,睡着了。
(1)出自英国作家杰克·伦敦的长篇小说《时不我待》。
(2)妖尔金是骂人的话,意思是糟糕、见鬼。
(3)又一次嘲弄了梅耶尔霍利德。
(4)儿童生活改善委员会曾出售徽章,用于救济相关儿童事业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