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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莫斯科之行
第二十八章 小母鸡和太平洋小公鸡
采访记者佩尔西茨基埋头准备着伟大的数学家伊萨克·牛顿二百周年纪念材料。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科学与生活》的斯捷奥帕走了进来。身后尾巴一样紧紧跟着一位臃肿肥胖的女士。
“佩尔西茨基,有时间吗。”斯捷奥帕说,“有位女士找您有事儿。过来吧,女士,这位同志会向您解释的。”斯捷奥帕说完哈哈一笑,就跑开了。
“嗯?”佩尔西茨基问,“您有事吗?”
戈里匝祖耶娃太太(正是她)冲着采访记者抬起一双忧伤的大眼睛,一言不发地递过一张纸。
“哦。”佩尔西茨基不解,“……被马撞翻……仅受到轻微惊吓……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要地址。”寡妇苦苦央求,“能不能告诉我地址?”
“谁的地址?”
“奥·本德尔。”
“我上哪儿知道去?”
“刚才那位同志说,您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还是去住址查询处问一下吧。”
“同志,也许,您还能记得起来?他穿一双黄色的皮鞋。”
“我自己还穿黄皮鞋呢。莫斯科还有二十多万穿黄皮鞋的人。您是不是,这些人的地址都想知道?好啊,没问题啊。我这就丢下所有工作,帮您处理这件事情。大概再过个半年,您就全都知道了。女士,我很忙啊。”
但由于对佩尔西茨基油然而生的尊重,寡妇一直在走廊里紧紧跟着他,浆洗过的内衣不停地沙沙响,嘴里依旧重复着自己的请求。
“斯捷奥帕这个混账东西。”佩尔西茨基心里直冒火,“好吧,走着瞧,我什么时候也给他塞一个一天到晚找麻烦的人,让他尝尝屁股冒烟的滋味。”
“喂,我能做什么啊?”佩尔西茨基忍不住发火了,他停下脚步冲着寡妇嚷嚷:“我上哪儿知道奥斯塔普·本德尔先生的地址去?难道我是——那匹撞了他的马?还是那个当着我的面,被他背后打了一拳的马车夫?……”
寡妇面对连珠炮式的发问,忙不迭含含糊糊地辩解,咕噜噜说出的一串话里,大概只能听清“同志”和“求您”两个词。民族宫的工作此时都已经结束。办公室和走廊里也都空空荡荡,只有一两个地方还有打字机在噼噼啪啪赶着最后几行稿件。
“帕尔东啊,太太,您没看见吗,我很忙啊!”佩尔西茨基一边说,一边急忙躲进了洗手间。在里面待了大概足有十分钟,他才愉快地走出来。戈里匝祖耶娃却耐心十足地在两条走廊的交界处晃着裙子等他。看到佩尔西茨基走近,她再次上前诉求。这下记者崩溃了:
“这样吧,大娘。”他说,“只能这么办了,我告诉您,您的奥斯塔普·本德尔在哪儿。您就沿着走廊一直走,然后右转,再笔直朝前走。那里有扇门。您去那里问一下切了一片泥科夫(1)。他肯定知道。”
佩尔西茨基对自己的急中生智十分得意,说完就逃得没了人影。穿着一身浆洗过衣服的寡妇根本就没来得及获得任何其他信息。
于是寡妇整理了一下短裙,便顺着走廊走了过去。
民族宫的走廊又长又窄,让人走着走着就会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根据任何一个人的脚步声,就可以判断他走了有多远。如果这个人的脚步稍有加快,那说明他才刚刚开始走。要是这个人踩着中等速度的碎步子,那说明他已经穿过了两三条走廊。要是看到有人在走廊里玩命地奔跑,说明他已经上升到跑过第五条走廊的阶段。要是有人能穿过第八条走廊,那他的速度和飞鸟、千里马或者世界冠军努尔米(2)已经不相上下了。
果然,刚一右转,戈里匝祖耶娃太太就开始跑了起来,镶木地板被她踩得嘎巴响。
这时,迎面快步走来一个黑发男子,他身穿一件浅蓝色马甲,脚踩一双深红色低帮皮鞋。从奥斯塔普的脸上可以看出,他那么晚了还来造访民族宫,必然是因为合作事业出现了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显然,在各项技术指导计划中,与爱人的不期而遇并没有包括在内。
看到小寡妇,本德尔一个急转身,头也不回地顺着墙根逃了回去。
“本德尔同志。”寡妇喜出望外地大叫,“您这是去哪儿?”
了不起的幕僚加快了速度。寡妇也加速撵了上去。
“您等一下啊,我有话要说。”她哀求。
但是她的话并没能传到奥斯塔普的耳朵里,因为他的耳朵里此刻灌满了呼啸的风声。他飞奔过第四条走廊,穿过一条条大楼里的铁梯廊桥,只给自己的爱人留下一阵阵噪声,在楼道里不绝于耳地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呵,真是谢谢她了。”奥斯塔普坐在五楼喘着粗气抱怨,“怎么那么会找幽会时间。谁把这个火辣的小女人派来的?看来莫斯科部分的合作计划要赶紧收尾了,不然,搞不好就会有骠骑兵骑着单人摩托(3)找上门来呢。”
这时候,戈里匝祖耶娃太太离着奥斯塔普有三层楼的距离,两人之间隔着一千扇门,横亘着十二条走廊。她撩起裙子衬里,用下摆擦干了燥热的脸,展开了搜寻工作。起初她想找到丈夫,跟他解释清楚原委。但是走廊里的灯光并不明亮,而且每一盏灯、每一扇门和每一条走廊都长得一模一样,这就让寡妇渐渐感到了害怕,她想要离开这里了。
由于遵循了走廊加速定律,寡妇跑得越来越快。这么跑了半个小时,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主席团办公室、书记处办公室、工会基层委员会办公室、组织处办公室和编辑部办公室的各扇房门滚雷般从她硕大的身躯两侧向后掠去。一路之上,她那钢铁般僵硬的裙子不知道碰翻了多少个装香烟头的垃圾筒。宛如一口口倒地的汤锅,垃圾筒一个个脆生生地撞向地板,追随着她的足迹滚动起来。走廊拐角处的空气被她搅成了龙卷风,一时间旋风阵阵。敞开的气窗被她带起的风刮得噼噼啪啪响。墙上一根根垫着模板描画出来的手指,本来指的是道路方向,而此刻似乎全都指向了这个狂奔中的可怜女人。
终于,戈里匝祖耶娃来到一个内部楼梯拐弯处的平台上。虽然那里比较暗,但寡妇还是克服了恐惧感,直奔楼下,拽了一下玻璃大门的把手。可门是锁着的。于是寡妇又冲了回去。但是,似乎是有人及时地献了殷勤,她刚才还经过的那扇门也被上了锁。
在莫斯科,人们都喜欢锁门。成千上万院落的大门都用木板从里面卡住,几十万居民只能从消防通道潜入自己的家。1918年早就过去,“打家劫舍”的场景早就成了人们印象中模糊的画面,每家每户轮流值班联防的年代(4)也成为了历史,道路交通问题正在逐渐改善,一座座大型电站正造得热火朝天,顶级的科学成就接二连三地被发布,可就是没有人愿意立志献身于解决锁门的问题。
有什么人愿意去解决电影院、剧院和马戏场里的咄咄怪事呢?
三千个人要在十分钟内通过唯一一扇只敞开一半的门走进马戏场。其余十扇原本用来供大批观众通行的门却一律关得死死的。有谁知道,这些门为什么会关着?也许,有人二十年前从马戏场的马厩里偷走了一头识文断字的驴,所以理事会从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干脆把便于通行的进出口全都用砖头砌死了。再不然,就是一场穿堂风把著名的飞人之王吹感冒了,于是飞人之王成了吵架大王,最后大家实在受不了他的无理取闹,只好把门都给锁上了。
为了避免拥堵,剧院和电影院也是把观众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往外放。可其实,想避免拥堵很简单——只要开放大量的出口就可以。但行政管理部门却偏偏死心眼,宁可采取强力措施。引座人员一个个手拉手围起人墙,可以把观众围困超过半小时之久。可那些门,那些让人心心念念的大门,从保罗一世(5)起就被锁上,直到现在还关得好好的。
一万五千名足球迷,个个被赛场上莫斯科联队生龙活虎的表现撩拨得如痴如狂。可是赛后却不得不一个接一个挤过一条窄窄的缝隙才能去坐有轨电车。要是有一个手持轻型武器的士兵把守在这里,足以拦截有两个炮塔增援的四万蛮夷。
体育场没有屋顶,但大门有好几处,不过开着的就只有一扇便门,只有挤破了门框才能走得出去。每一次大型体育比赛结束后,这些便门都会被挤坏。不过,为了恪守神圣的传统,这些被挤垮的便门每次都会精心修复,然后再严严实实锁起来。
要是没有任何安装门的条件(这种情况也是有的,比如根本就没有墙),那么在能够通行的地方就会设置五花八门的隐形式大门:
1.隔栏。
2.可移动障碍物。
3.四脚朝天的长条凳。
4.拦阻标识。
5.绳索。
机关里一般都使用隔栏。隔栏通常用来阻止大家靠近要找的工作人员。
来访者就像一只老虎,在隔栏旁来回逡巡,千方百计吸引工作人员的注意力。然而这样的努力并非每一次都会奏效。也许,来访者带来了一项有益的发明呢!也或许,只不过想要缴纳所得税呢!但是隔栏成了拦路虎——于是发明就这么被埋没了,所得税也没能缴成。
可移动障碍物一般用在大街上。春天的时候,喧闹的主干道上就会设置可移动障碍物,看上去像是要把正在施工修建的人行道隔开。于是一眨眼的工夫,喧闹的大街变成了空无人烟的荒漠。行人们也只好四散潜入其他小路,另寻捷径。虽然每天可能为此多走个把公里,但烂漫无邪的希望一直在支撑他们。可是转眼夏天过去了,又到了落叶的季节,移动障碍物仍然杵在那里,施工修建还没完成,大街上依旧不见人影。
花园里的长条凳被四脚朝天地翻过来,是为了把守莫斯科一座座街心花园的入口。建设者丢三落四的工作态度,简直到了令人愤慨的地步。他们竟然能够忘记给花园装一扇结结实实的大门。
拦阻标识则是一个过于庞大的话题,足够写一本厚厚的书了,不过这不在本书作者的计划之列。
标识一般分为两种:直接的和间接的。直接的标识有诸如:禁止入内!闲杂人员不得入内!此路不通!
这样的标识有时候会在机关大门上挂着,尤其是那些公众光顾率极高的机关单位。
间接标识最具杀伤力。这些标识不会直截了当禁止入内,但很少会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家伙会冒险使用他进入的权利。这么不要脸的标识,下面就列举几个:
不经通报不得入内!不接待!正在忙碌请勿打扰!
有些地方无法设置隔栏或者可移动障碍物,也没有长条凳可以翻,或者没地方悬挂拦阻标识,那就剩最后一招了——拉几根绳子。绳子往往会在根本想象不到的地方拉起来,依据的完全是灵机一动。如果绳子的高度刚好达到人的胸前,那顶多会让人吓一跳,引来几声神经质的似笑非笑。但高度仅仅到达脚踝处的绳子肯定是要致残的。
让那些门都见鬼去吧!让剧院门口长长的队伍也都见鬼去吧!请允许人们未经通报就能进入!请允许大家从足球场出来的时候,保持脊椎完整!成天只知道吃闲饭的房管处啊,求求你们了,敞开的电缆箱里本来就够乱的了,就把旁边的可移动障碍物撤了吧!还有那些四脚朝天的长条凳!把它们都放归原位吧,深夜坐在街心花园里才会怡然自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脑子里才会灵光闪现思如泉涌!
戈里匝祖耶娃女士靠着上了锁的玻璃门,坐在楼梯上,她所处的位置是民族宫的正中。此刻她脑子里想的,是自己守活寡的命运,一边想一边等着天亮,偶尔也打个盹。
天花板上顶灯黄色的灯光从走廊里射出来,透过玻璃门洒在寡妇身上。楼梯上的小窗外,已经能看到雾蒙蒙的晨曦。
周围静悄悄的,此时的清晨最有朝气,也最为纯洁。可就在这静谧的一刻,戈里匝祖耶娃听到了走廊里的脚步声。寡妇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贴到了玻璃门上。浅蓝色马甲在走廊的尽头一闪,深红色的皮鞋也蹭得满是泥灰。土耳其臣民的儿子迈着轻佻的步伐,顺手掸去衣服上的尘土,朝玻璃门走来。
“小宝贝儿!”寡妇喜出望外,“小——小——宝贝儿啊!”
她把喷涌而出的柔情全都哈在玻璃门上,玻璃立刻就蒙上了雾气,连哈出的斑斑污渍都显得喜气洋洋。雾气和喜气中,出现了那个美好的浅蓝色光影。
奥斯塔普似乎没听见寡妇孤苦无依的呼唤。他挠了挠背,缓缓地转了转脖子。再过一秒钟,他就要消失在拐角处了。
可怜的太太近乎绝望地哭出声来:“本德尔同志!”她啪啪地拍打起玻璃来。了不起的幕僚这才转过身来。
“啊。”他看见寡妇被挡在紧锁的玻璃门另一边,“您也在这里啊?”
“在这里啊,在这里。”寡妇开心地回答了一遍又一遍。
“来抱抱我吧,我的甜心,我们分别得太久太久了。”技术经理发出了邀请。
寡妇立刻手忙脚乱起来。她像一只笼子里的黄雀,在门后蹦蹦跳跳。安静了整整一夜的衣裙再次稀里哗啦响起来。奥斯塔普在那一边张开了双臂。
“你怎么不过来呀,我的小母鸡?你的太平洋小公鸡(6)在小人民委员会开会开得累坏了啊。”
寡妇立刻从梦幻世界坠到了凡间。
“小宝贝儿。”她第五次叫对方,“快帮我把门打开,本德尔同志。”
“姑娘,小声点!矜持会让女人更美呢。干吗要这样蹦蹦跳跳的?”
寡妇越发手忙脚乱。
“呵,您干吗这么心烦意乱的?”奥斯塔普问,“谁给您添乱了吗?”
“你自己一走了之,还来问我!”
寡妇哭了起来。
“您还是把眼泪擦了吧,女士。您的每一滴眼泪,只不过是宇宙的一个分子而已。”
“我一直等啊,等啊,连生意都不做了。我是来找您的啊,本德尔同志……”
“那么,您现在对楼梯上的生活还满意吗?不怕被风吹了着凉吗?”
寡妇宛如一口修道院的大茶炊,开始慢慢沸腾起来。
“忘恩负义!”她浑身一哆嗦,破口大骂。奥斯塔普似乎还有一些闲暇时间,只见他打着响指,踩着节拍晃起了腰身,轻轻哼唱起一首歌:
“有时在我们的心里,会有些魔鬼的习气!可谁让女人的美丽,轻易燃爆柔情蜜意……”(7)
“炸死你!”眼看舞蹈接近尾声,寡妇忿忿地许下心愿。“你偷了我的手镯,那是我丈夫送的。干吗连椅子都带走?”
“看来,您这是要撕破脸皮了?”奥斯塔普一脸不在乎的样子。
“就是偷了,偷了!”寡妇又重复了好几遍。
“听好了,姑娘:您千万要好生记住,奥斯塔普·本德尔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
“那谁拿走了茶滤?”
“噢,茶滤啊!就是您那一堆滞销资产里的吗?连这都算偷啊?那么看来,我们俩的人生观的确是南辕北辙了。”
“就是你拿走的。”寡妇不依不饶地咕咕叫。
“这么说吧,有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从一个体弱多病的乡下老太那里,借走一些她根本就用不着的东西,比如炊具,您觉得这也算偷?我说得对不对?”
“就是小偷,就是小偷!”
“那样的话,我们就只好分手了。我同意离婚。”
寡妇一头撞向了玻璃,玻璃门颤动起来。奥斯塔普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没时间拥抱了。”他说,“永别了,爱人!就像汪洋中的两叶孤舟,我们各奔航程啦。”(8)
“救命啊!”寡妇大声尖叫起来。可奥斯塔普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只见他跳上窗台,闷声跳到被夜雨打湿的地面上。那里刚好是一片果园,里面的果子倒是要颇费周折才能摘到,而奥斯塔普转眼便消失在到处挂着晶莹水珠的果园里。
被寡妇尖叫吵醒的门卫循声赶来。虽然吓唬说要罚款,但他还是释放了这位女囚徒。
(1)切了一片泥科夫的意思是卖荞麦糕的人,其实根本没有这个人。
(2)努尔米(1897—1973),芬兰长跑运动员。
(3)指刑警或者内务部警察。
(4)1917到1919年间,居民楼的住户曾自发组织武装值勤,轮到的居民手拿武器整夜守卫居民楼的大门。
(5)保罗一世·彼得罗维奇(1754—1801),俄罗斯皇帝,在位时间为1796—1801年。叶卡捷琳娜二世之子。保罗一世即位后全面维持专制权力,推行军事警察制度,限制贵族特权。他希望重新统一天主教和东正教,并为此在圣彼得堡建设了与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相似的喀山大教堂。他被认为有精神疾病。他反对法国革命,但于1800年与波拿巴结盟,后死于宫廷谋杀。
(6)了不起的幕僚口中的“太平洋小公鸡”,是在吹嘘他参加了著名的权威机构——太平洋委员会。该委员会于1927年5月4日由苏联科学院主持成立,后来加入了国际太平洋协会。
(7)出自卡尔曼轻歌剧《希尔瓦》中的咏叹调。
(8)出自流行情歌《船》,作者普罗佐罗夫。但似乎引用不准确。原文是:“我俩其实从没彼此相爱……所以只好分离,一如黑夜里的两叶孤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