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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莫斯科之行
第二十七章 精巧的坐牢专用箱笼
老城。短命组织“剑犁之盟”的成员们,混杂在“快速包装”公司的汉子们中间,在“谷物粮食”公司的米面铺子前排起了一条长而又长的队伍。不少路人不由得停下脚步围观。
“在排队买什么?”人们很好奇。商店门外无聊的长龙队伍中,往往都会有那么一个人,离店门越远,他越是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而站得离店门最远的,正是波列索夫。
“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消防队长抱怨,“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该吃豆渣饼了。1919年那会儿的日子都比现在好过。现在城里的面粉只够吃四天了。”
人们将信将疑地捻着胡髭,同波列索夫展开了一场争论,而且还有板有眼地引用了《老城真理报》的消息。
他们就像证明二二得四一样,干脆而又严谨地证明了城里的面粉要多少有多少,没什么好惊慌的。但转眼便赶回家里,取出所有现金,加入到了购买面粉的队伍里。
“快速包装”的汉子们把店铺里的面粉一扫而空后,又转移到杂货铺门口,组建起了购买茶叶和白糖的队伍。
整整三天,老城一直笼罩在粮食与商品的危机之中。合作社和国营商店的领导层建议,粮食处于途中尚未运抵前,规定每个人限购一磅白糖和五磅面粉。可是第二天,新出台的政策就遇到了对策。阿尔亨排在了购买白糖队伍中的第一位,身后紧跟着他的老婆萨什亨、帕沙·艾米利耶维奇、四位雅科夫列维奇,还有养老院所有十五位身穿灰色平纹布衣服的老太太。从隶属老城执行委员会的商店里榨取了八千克多的白糖后,阿尔亨领着自家的队伍赶往另一家合作社,一路上不住咒骂帕沙·艾米利耶维奇。因为帕沙已经把分给他的那一磅白糖全都塞进了肚子里——他先把白糖在掌心里堆成一座小山,再一巴掌拍进自己的血盆大口。阿尔亨忙了整整一天。为了避免损耗和挥霍,他剥夺了帕沙·艾米利耶维奇排队的权利,并差使他把买来的东西运到外来货市场。而阿尔亨自己则一脸腼腆地把买到的白糖、面粉、茶叶和平纹细布再转手卖给私人商贩。
波列索夫去排队,很大程度上是基于他的处事原则。因为他没有钱,本来就什么都买不了。他从一支队伍迁移到另一支队伍,竖起耳朵听别人交谈,时不时说几句刻薄的意见,故作神秘地挑起眉毛散布一些预言。正因为他说话吞吞吐吐,老是说一半藏一半,所以城里很快就谣言四起,说从梅洽和乌拉尔(1)来了一个什么地下组织。
仅一天工夫,省长贾季耶夫就赚进一万卢布。而交易委员会主席季斯利亚尔斯基赚了多少,甚至连他老婆也蒙在鼓里。
只要一想到他隶属于一个地下秘密组织,季斯利亚尔斯基就惶惶不可终日。他再也无法忍受城里四处散布的谣言,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交易委员会主席终于想通了,只有彻底坦白交代才有可能争取为自己减刑。
“亨利椰塔,你听我说,”他对老婆说,“该把我们家的作坊搬到小舅子家去了。”
“出什么事了吗,有人来找麻烦?”亨利椰塔·季斯利亚尔斯基问。
“也许真的会有麻烦。既然国内不允许自由贸易,那么我迟早都会坐牢的。”
“你的意思,该准备换洗衣服了?我的命好苦啊!一辈子都在送牢饭!你为什么不去做苏维埃公务员呢?你看,你小舅子就是工会成员啊,现在不是挺好的嘛!就你脑子一根筋,要做什么红色商人!”
亨利椰塔其实不知道,她的丈夫早就时来运转当上了交易委员会主席。所以她一直都很心安理得。
“可能,今晚我就不能回家过夜了。”季斯利亚尔斯基说,“你明天就送牢饭来吧。不过,求你,千万别送甜馅儿饺子。冷冰冰的甜馅儿饺子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要不,你把汽油炉带上吧?”
“牢里还允许你带汽油炉啊!去把我的箱笼拿出来。”
季斯利亚尔斯基有一个坐牢用的特制箱笼。这是他找人专门定做的,可谓功能齐全面面俱到。把它展开,就是一张床,展开一半——是一张桌子,此外,箱笼还能充当柜子:里面安装了搁板、挂钩和抽屉。老婆把已经凉了的晚饭和洗好的衣服放进了这个万能的箱笼。
“你不要送我了。”丈夫果然经验老到,“要是鲁卞斯来要钱,告诉他,现在没钱。再见!鲁卞斯可以缓一缓。”
季斯利亚尔斯基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面,一只手提着坐牢专用箱笼。“您要去哪儿,季斯利亚尔斯基先生?”波列索夫叫住了他。
他正站在电线杆旁,哇啦哇啦地叫着给一名通信工人加油鼓劲,通信工人脚上套着铁爪,正朝绝缘子爬过去。
“我去自首。”季斯利亚尔斯基回答。
“自什么首?”
“交代剑犁的问题。”
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闻言,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出来。而季斯利亚尔斯基把自己鸡蛋形状的大肚子高高挺起,露出一根缝有表兜的宽腰带,从容不迫地向省检察院走去。
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连忙扑棱棱展开双翅,飞去找贾季耶夫了。
“季斯利亚尔斯基是奸细!”消防队长十万火急地通报,“他刚刚去告密了,还看得见他。”
“真的?他随身带着箱笼吗?”老城省长吓坏了。
“带着呢。”
贾季耶夫亲了亲老婆,大声关照她,如果鲁卞斯来了,不要把钱给他,然后便一个箭步冲出门去。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像一只刚下了蛋的母鸡,团团转了好几圈,咕咕呻吟着,最后跑去找弗拉加和尼克沙了。
与此同时,季斯利亚尔斯基先生正慢悠悠地一路走去,离省检察院越来越近。半路上,他还遇到了鲁卞斯,和他聊了好长时间。
“怎么还不还钱?”鲁卞斯问他。
“钱去找我老婆要吧。”
“您怎么还带着个箱笼?”鲁卞斯大惑不解,想要一探究竟。
“去澡堂。”
“这样啊,那您就好好洗个痛快。”接着,季斯利亚尔斯基又顺路去了一趟老城消费者联盟糖果店,就是原先的“华沙糖果”店,喝了一杯咖啡,吞下一块酥皮馅饼。这下,他觉得已经准备好,可以去自首了。交易委员会主席走进了检察院的接待室。那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季斯利亚尔斯基走到一扇写着“省检察长”的门前,彬彬有礼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出的声音季斯利亚尔斯基非常熟悉。
季斯利亚尔斯基一进门,便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鸡蛋形状的大肚子立刻垂了下去,变成了一颗皱巴巴的干枣子。眼前的这一情景,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检察长就坐在写字台后面,而势力强大的“剑犁之盟”组织成员们正围着他。从他们的手势和哭腔判断,这些人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
“就是他!”贾季耶夫大叫,“他就是最主要的十月党人!”
“首先,”季斯利亚尔斯基把箱笼放到地上,凑到桌子前说,“首先,我不是十月党人,其次,我一直是苏维埃政权的支持者,第三,我不是主谋,主谋是查鲁什尼科夫同志,他的地址是……”
“红军路!”贾季耶夫又叫起来。
“3号楼!”弗拉加和尼克沙异口同声补充。
“进院子向左。”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说得更具体,“我可以带路。”
二十分钟后,查鲁什尼科夫被带了进来。他一进门就宣称,这个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是这辈子头一回见到。紧接着,几乎没做任何停顿,他就供出了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
一直到进了牢房,换了衣服,打开了坐牢专用的箱笼,四肢舒展地躺在了上面,交易委员会主席这才有了舒坦和踏实的感觉。
城里粮食危机的几天里,戈里匝祖耶娃——本德尔女士为自家的小店铺囤积了至少够用四个月的粮食和商品。这边安下心来后,她又开始担忧起在小人民委员会日理万机的年轻丈夫来。于是她去拜访了算命婆,可这次拜访也没能让她安下心来。
内定的整个老城领导班子集体失踪了,这让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不免心惊肉跳,就连发几张扑克牌都心不在焉,怎么也静不下来。扑克牌预测的,不是世界末日就是要涨工资了,要么就是在一个心怀恶意的人监视下,在牢房里和丈夫会面——因为牌面显示有黑桃K。
而且这副牌的结局似乎也非常奇怪,因为真的来了几个探员——黑桃K显灵了——把这位女预言家带到监狱去见检察长了。
屋子里只留下了寡妇一个人和那只鹦鹉,正当她惊慌失措地打算逃离是非之地时,鹦鹉却啄了一下笼子,出人意料地头一回开口说起了人话。
“活该啊!”鹦鹉居然会幸灾乐祸。它把头埋进翅膀,从腋下拔下一根羽毛。
戈里匝祖耶娃——本德尔女士吓得慌不迭扑向门口。
鹦鹉喋喋不休颠三倒四的疯话在她身后紧追不舍。这只已经年迈的鸟儿,目睹了女主人被抓进了监狱,吓得把所有听到过的单词都喊了出来。听得出来,它的这次单词现场表演中,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波列索夫作出的贡献是最大的。
“这下人都不在了。”鸟儿发了脾气。
鹦鹉抓住小杆子,头朝下翻过身来,冲僵立在门口的寡妇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喂,小寡妇,喜欢我这样子吗?”
“我的妈呀!”戈里匝祖耶娃一声惨叫。
“在哪个部队服役过?”鹦鹉模仿着本德尔的语气问道,“垮——了——了——啦——啦……欧洲会支持我们的。”
寡妇一溜烟逃走后,这只鹦鹉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服,又说了一句话:
“小鹦鹉是傻瓜!”整整三十年来,曾经有很多人想要强迫它说出这句话,结果都是无功而返。
寡妇沿着马路边跑边哇哇大哭。到家时,发现有个走路都不太稳当的小老头已经在等她了。此人正是瓦尔福洛梅奇。
“我看到告示了。”瓦尔福洛梅奇表明来意,“太太,我已经等您两个小时了。”
心就像被马踹了一蹄子,戈里匝祖耶娃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噢!”寡妇拖长了声音,“我的小心肝受苦了!”
“好像,是本德尔先生离开了您?您还登了告示?”
寡妇栽倒在面粉口袋上。
“您的身体太虚弱了。”瓦尔福洛梅奇顺势拍马屁,“不过,我还是想先把酬金问清楚……”
“噢!……都拿去吧!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多愁善感的寡妇边说边放声痛哭。
“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您儿子奥·本德尔的下落。这有奖励吗?”
“都拿去吧!”寡妇又强调了一遍。
“二十卢布吧。”瓦尔福洛梅奇冷冰冰地报了一个价格。寡妇从面粉袋子上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沾满了面粉。盖了厚厚一层面粉的睫毛格外费力地眨巴着。
“多少?”她反问道。
“十五卢布。”瓦尔福洛梅奇毫不犹豫地降价了。
他预感到,想要从这个倒霉的女人手里拿到哪怕三卢布,都会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寡妇一边两只脚来回践踏着面粉袋,一边对小老头发起了反击。她指天央求神明下凡作见证,并在神明的帮助下,最终拼得一个无法再继续争执的价位。
“那好吧,就按您的意思吧,五卢布就五卢布。不过请您先交钱,这是我的规矩。”
瓦尔福洛梅奇从笔记本里拿出两份剪下来的报纸片,牢牢抓在手里没有放开,念道:
“那我就按先后次序给您看了。您的告示是这么写的:‘恳请……本德尔同志……现离家出走。身穿绿色西装,黄色皮鞋,天蓝色马甲……’没错吧?这是《老城真理报》。而这一份首都的报纸是写您儿子的。您看……‘被马撞翻’,您可千万不要这么激动,太太,您接着听啊……‘被马撞翻……’还活着呢,活着!您听见没有,他还活着。要是人都死了,我怎么还忍心问您要钱呢?您听:‘被马撞翻。昨日,一位名叫奥·本德尔的先生在斯维尔德洛夫广场被牌号为№8974的马车撞倒。受害人仅受到轻微惊吓……’您看,我现在把这些小文件交给您,但您得先给我钱。这就是我的规矩。”
寡妇流着眼泪付了钱。丈夫,她心爱的丈夫,穿着黄皮鞋,躺在千里之外的莫斯科。一匹拉车的马,口喷烈焰般喘着大气,铁蹄踩踏着他胸口蓝色的毛布马甲。
丰厚的酬金彻底慰藉了瓦尔福洛梅奇那颗敏感的同情心。临走前,他告诉寡妇,去《机床》报编辑部肯定能找到她丈夫下落的线索,普天下还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编辑部呢。
费奥多尔神父的家书
致N县城的爱妻,写于罗斯托夫“天河”开水房。
我心爱的卡佳!我遇到了新麻烦,不过这事情先不提。钱来得很及时,我已经收到了,真心感谢你。我一到罗斯托夫就马不停蹄按地址找到了地方。“新罗斯托夫水泥厂”是一家很大很大的企业,大到没有人认识工程师布伦斯。我差不多要绝望了,好在有人点醒了我,说可以去人事处打听一下。我就去了。“是啊——那里的人说——是有过这么个人,干起活来很认真负责,只不过,听说,他去年就被调走了。有人出高薪把他挖到巴库(2)去了,现在他在阿塞拜疆石油公司负责技术安全工作吧。”
唉,我的宝贝儿,我的这趟行程可比我们原先预料的要久。你写信说,家里快没钱了。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这也是没办法啊。不过不会等太久了。再忍耐一段时间吧,求上帝保佑,你把我那件斜纹学生制服也卖了吧。
将来要花钱的地方还不少呢。你要作好充分准备。
罗斯托夫的物价太贵了。光宾馆的房间就花掉两卢布二十五戈比。不过去巴库的钱够用了。如果一切顺利,到了那里我再给你拍电报。
这里的天气太热了,可是大衣还得一直拿在手里,留在宾馆房间我不放心——一不留神就会被偷走。这里的人都太刁蛮了。
我真的不喜欢罗斯托夫这座城市。不管是人口数量还是地理位置,都远远不如哈尔科夫。不过没关系啦,老婆,上帝会保佑我们,到时候我们一起去莫斯科玩,你就可以看到完全西欧化的城市了。然后我们再回萨马拉发家致富,住的地方附近就是我们自己开的厂。
沃罗比亚尼诺夫回来了吗?他现在又在哪里东奔西窜?耶夫斯基戈涅耶夫还一起搭伙吃饭吗?我的法衣洗得怎么样了?你千万要让所有熟人都相信,我确实在阿姨的病床边。给古连卡写信也要这么说。
对了!差点忘记告诉你一件可怕的事情,是今天才发生的。
我在欣赏顿河风景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我们俩今后有钱的好日子。突然刮来一阵风,把你开面包房的兄弟的鸭舌帽吹到了河里。一转眼就没了。这就不得不多了一笔开销:我花了两卢布五十戈比买了一顶英式小檐帽。这件事不要对你开面包房的兄弟说哦。一定要告诉他,我在沃罗涅日。
这里就是洗内衣太不方便了。晚上洗完,如果干不了,早上就只能湿乎乎地穿上。现在天气这么热,穿湿衣服倒是挺舒服的。亲吻你,拥抱你。你永不变心的丈夫,费佳。
(1)梅洽和乌拉尔是俄罗斯两个地名,在俄语中发音和“剑与犁”很像,这里暗指波列索夫的谣言造成的后果。
(2)阿塞拜疆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