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请深呼吸:您太激动啦!
五月一日的早上,平日好出风头的欲望把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波列索夫撩拨得火急火燎,他忍不住蹿到了街头,急奔市中心而去。一开始,他那所向披靡的才华还没能找到用武之地,因为人还不多,而且由骑警守护着的节日露天看台也还空着。但快到九点时,城里四面八方响起了各种乐队哼哼唧唧呼哧呼哧咿咿呀呀的演奏声。各家各户的主妇们也纷纷跑出了大门。
一行穿着翻领服的乐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挤进了铁路工人的行进行列,显得碍手碍脚磕磕绊绊。
一辆载重卡车被装扮成绿色的苏式“狗鱼”系列机车(1),不断地在后面冲撞乐队。从机车的大肚子里还同时骂声不断,怒斥拼命吹着双簧管和长笛的人:
“你们管事儿的人呢?红军街是你们的路线吗?!没看见啊,你们这么一闯进来,路就堵了!”
目睹此景,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插手了这件事,在乐队成员们的伤口撒了一把盐。
“当然啦,你们得走这边,进胡同,快绕道啊!怎么连节日活动都组织不来!”波列索夫叫得声嘶力竭,“这边!走这边啊!简直不像话!”
老城公用事业和国营面粉厂的卡车负责把孩子们运送到各处。最小的孩子靠车栏杆站着,个头大一点的孩子站在当中。这一支未成年的大军手里摇着纸旗,开心得东倒西歪。
少先队员的鼓敲了起来。没到征兵年龄的少年们挺起了胸膛,努力踩着整齐的步伐。拥挤、喧闹、热火朝天。为了在拥堵期间打发时间,人群把老头子们和积极分子们哄抬起来。老头子们婆婆妈妈地央告求饶,而积极分子们则一言不发地飞来飞去,一脸严肃的样子。有一支气氛欢快的队伍把正打算横穿马路的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当成了管事儿的人,便把他也哄抬了起来。波列索夫两腿乱蹬,活像个耍宝的小丑。
一尊英国首相张伯伦的人形肖像被抬了出来,有个浑身肌肉像解剖室里标本一样的工人,抡着硬纸板做的榔头敲打着他的圆帽子。三个共青团员穿着燕尾服戴着白手套,坐在小汽车里驶过,局促不安地朝人群张望。
“瓦西卡!”人行道上有人大叫,“资产阶级!把背带拿来。”
姑娘们欢声歌唱。阿尔亨走在社会养老院的职员队伍里,胸口还佩着一朵大红花,心事重重地哼哼着:
“但是从原始森林到不列颠海岸,红军依旧所向披靡!……”(2)
体育运动员们跟随着号令,一字一顿却又含糊不清地嚷嚷着什么。
人流、车流和一列列整齐的队伍都往有轨电车车库行进,老城第一辆有轨电车将于下午一点整准时从那里出发。
谁也没法确认,老城的有轨电车线是什么时候开始兴建的。
似乎是1920年刚开始普及“义务星期六”活动的某一天,一群机务段工人和缆线工在音乐的伴奏下来到鹅区,花了一整天的功夫挖了一些坑。这些坑挖得又深又大。有个头戴工程师大檐帽的同志奔走在工人中间,他的身后还跟着几个手拿彩色测杆的工段长。下一个义务星期六,他们仍在原地工作。有两个坑,挖错了……地方,只好把它们重新填上。头戴工程师大檐帽的同志劈头盖脸地训斥那几个工段长,要求他们解释清楚。新挖的坑也更深更宽了。
随后运来了砖头,又来了一批正儿八经的建筑工人。他们开始铺设地基,可后来却没了动静。头戴工程师大檐帽的同志还会时不时来空旷的工地看看,在铺了砖头的大坑里踱来踱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经济核算啊。”
他用棍子敲打了一会儿地基,然后便两手捂着冻僵的耳朵跑回了城里的家。这位工程师姓特列乌赫夫(3)。在铺设地基阶段就夭折了的有轨电车站,是特列乌赫夫早在1912年就设想好了的,然而设计方案却被市政府否决了。两年后,特列乌赫夫再度向市政府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却因战争的爆发而受阻。战后又再度被革命耽搁了。而现如今的新经济政策、经济核算、自负盈亏又让项目止步不前。整个夏天,地基上开满了野花。到了冬天,孩子们又在上面堆起了一座座小冰山。
特列乌赫夫有过干一番大事业的梦想。在老城公用事业局公共设施处的工作让他倍觉无聊,不是修理人行道路肩,就是给广告柱子的安装做预算,再没有比这些更大的事情可做了。再次被提交审核的有轨电车设计方案,在各个省级上级机关里垂死挣扎,一会儿被通过了,一会儿又被否决了,还被转交到中央审核,但无论通过还是不通过。设计方案难逃被束之高阁的命运,因为不管通过还是不通过,都没有拨过款。
“简直就是没文化!”特列乌赫夫冲着老婆大喊大叫,“没钱?超额支付马车费、把钱付给畜生来把商品拉到车站就有钱了?老城的车夫们不管活人死人都一样宰客!当然,都让奸商垄断了!你试试看拖着东西步行走五俄里去火车站!……有轨电车只要六年就能收回成本!”
他那蔫巴巴的小胡子被怒火烧得垂了下来,翘鼻子的脸也哆嗦个不停。他从桌子里取出用摄影机在蓝色印纸上翻拍的工程图,第一千次气冲冲地指给老婆看。上面画着车站平面图,还有十二条有轨电车线路的车库方案。
“见鬼去吧,还十二条线呢,还是算了吧。但是有三条线,三条!要是再不建起来,老城就堵死了。”特列乌赫夫鼻子里呼哧呼哧打着响炮去厨房里劈柴了。家里面所有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干。他自己亲手设计组装了婴儿的摇篮和洗衣机。刚开始的时候,他不但自己洗衣服,还一边给老婆解释洗衣机的工作原理。特列乌赫夫工资的至少五分之一,被他用来订购外国技术材料。为了让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他只好戒了烟。
他把设计图纸送给刚从撒马尔罕(4)调来老城公用事业局的新局长佳弗里林看。这位新局长被土耳其斯坦(5)的太阳晒得黝黑,他久久地心不在焉地听取了特列乌赫夫的汇报,又漫不经心地把所有图纸都翻了个遍,最后说道:
“看看撒马尔罕,人家就不需要有轨电车。那里人人都骑洛子(6)。骑一次洛子才三卢布——便宜吧。一头洛子驼得起十普特呢!……洛子个头看着那么小,真是不可思议啊!”
“亚洲就是乡下啊!”特列乌赫夫火了,“三卢布骑一次骡子,养活它一年就得三十卢布吧。”
“您的有轨电车花三十卢布就能坐好多次吗?三百次顶多了吧。也用不着一年里天天都坐啊。”
“好吧,那您就批准买骡子去吧!”特列乌赫夫嚷嚷着冲出了办公室,还重重地带上了门。
打那以后,新局长多了一个新习惯,每次见到特列乌赫夫都会提一些讥讽意味十足的问题:
“怎么样啊,我们是批准买洛子呢,还是建有轨电车啊?”
佳弗里林脸上光光的,就像刨平了的大头菜。眼神狡黠。
两个月以后佳弗里林把工程师叫来,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我拟了一个小计划。有一点我很清楚,那就是没钱,但有轨电车不是洛子——三个卢布可买不来。所以一定要筹备物质基础。那么现实的解决方案是什么呢?就搞一个股份公司吧!还有其他办法吗?借钱!还利息。有轨电车几年可以收回成本?”
“从第一期三条线运营开始算起——得六年以后吧。”
“那好,我们就算它十年。现在谈谈股份公司。谁来做股东?食品托拉斯,粮油中心。缆线工也需要坐有轨电车吧?当然需要!我们完全可以往火车站发几个货运车厢。那么把缆线公司也算进来!也许,人民交通委员部多少会给一点。还有,省执行委员会也会出钱。这是肯定的。既然我们开了头——国立银行和公用事业银行就一定会贷款。这就是我的小计划。星期五省执行委员会主席团会讨论这件事情。如果决议通过——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特列乌赫夫直到大半夜都在激动不已地搓洗内衣,一边还对老婆解释,有轨电车相比牲口拉的车好在哪里。
到了星期五,决议倒是得以圆满通过。但接踵而来的却是种种烦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股份公司总算凑起来了。可人民交通委员部一会儿说要入股,一会儿又说不想入股。食品托拉斯也挖空心思想把百分之十五的股份降低到仅仅百分之十。最后,整个股权终于分配落定,虽然其间没少发生冲突。佳弗里林还因为霸道行为被人民交通委员部传唤过一次。不过,总的来说还算顺利。现在就等开工了。
“好吧,特列乌赫夫同志。”佳弗里林说,“你开始干吧。你觉得,能搞出什么名堂吗?就是嘛。这可不是你去买头洛子那么简单哦。”
特列乌赫夫从此被工作淹没了。他多年来期盼已久的那个伟大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编写各种预算、制订建造工程计划,各种订购。但是很多问题却偏偏出在他们觉得不可能出岔子的环节。比如,城里竟然没有水泥专业人士,于是只好申请从列宁格勒调过来。尽管佳弗里林不断催促,可数家工厂都只答应一年半后才能提供机器,可这些机器不到一年就需要派上用场。最后不得不威胁要订购国外的机器,这才有了效果。随后又是不断的小麻烦。要么是没法找到合适尺寸的型铁,要么就是以次充好地提供没泡过油的枕木来替代泡过油的枕木。后来,枕木倒是给对了,可是特列乌赫夫亲自跑了一趟枕木浸油加工厂,发现百分之六十的枕木是次品。一些生铁部件里有渣孔。原料木材是潮湿的。铁轨倒是还不错,但往往都要迟一个月才会送到。佳弗里林常常开着一辆像害了伤风的破“菲亚特”来车站建设工地。在这里,他和特列乌赫夫也会时不时地拌嘴。
就在有轨电车站和车库还处于建设和安装阶段,老城人的插科打诨就没消停过。
《老城真理报》上关于有轨电车问题的报道全都出自老城著名的专栏作家普林茨·达茨基(7)的手笔,如今他的笔名是“飞轮”。这个飞轮每周不少于三次会在生活特写专栏对电车建设大放厥词。报纸的第三版面曾经充斥质疑味浓厚的简讯:《俱乐部何乐之有》《击中弱点》《参观可以,但何需招摇过市且前呼后拥》《不错啊……糟了》《我们的喜好与憎恶》《踩住为害教育的人》和《文山会海可以休矣》——而现在,飞轮却开始用阳光振奋的标题来取悦读者了:《如何建设,如何生活》《巨人即将造福》《谦逊的建设者》等等诸如此类。
特列乌赫夫哆嗦着翻看着报纸,满怀对作家兄弟们由衷的厌恶之情,读着描写自己的激昂文字:
……我攀上希望的架梁。
风声在耳畔呼呼作响。
上面站着其貌不扬的——他,我们宏伟电车站的建设者,他身形瘦削,一张翘鼻子脸,粗布的大檐帽上印着几枚小榔头。让我想起:“他伫立在唯有惊涛的岸边,胸中激荡着伟大的思想。”(8)
我走到近前。没有一丝微风。架梁也纹丝不动,我问:
“任务完成得如何?”
工程师特列乌赫夫并不英俊的脸生动鲜活起来……他握住我的手,说:
“百分之七十的任务已经完成。”文章结尾是这么写的:他握着我的手道别……我身后的架梁嘎嘎作响。工人们东奔西走来回奔忙。谁能忘记工地上如此热火朝天的场面,还有我们的建设者朴实的身影?
飞轮
由于特列乌赫夫平时没什么时间阅读报纸,所以有时候会错过飞轮的文章,而这一点恰好成了他的幸运。
可是有一次,特列乌赫夫实在忍无可忍,于是挖空心思写了一篇刻薄的文章加以驳斥。
“当然啦。”他写道,“螺母也可以称之为传动装置,不过也就那些对建筑事业一窍不通的人才会这么写。还有,我很想对飞轮同志指出,架梁只有在建筑物快散架的时候才会嘎嘎作响。这么描写架梁,简直就是在断言小提琴会生孩子。其他意见也同样借鉴一下吧。”
打那以后,向来不安分的普林茨就再也没来过工地,但是生活特写专栏依旧在普通文章的背景之上,显眼地占据了第三版:《15000卢布正在打水漂》《住房瓶颈》《材料正在哭泣》,还有《贻笑大方和眼泪》。
建设工程接近尾声。一根根铁轨用铝热法焊接起来,没有缝隙地从火车站一直通到屠宰场,从外来货市场通到墓地。
一开始,有轨电车通车揭幕仪式想定在十月革命九周年纪念日,可车厢制造厂却以“配件”为借口,没有按期交付车厢。于是通车典礼只好推迟到了五月一日。到了这一天,一切都彻底尘埃落定了。
合伙人闲逛着,和游行队伍一起走到了鹅区。整个老城都挤在这里了。车库的新大楼被弯弯的松树枝围了起来,一面面旗帜呼啦啦招展,风儿拍打着横幅标语。一名骑警纵马驱赶着头一个出门兜售冰淇淋的小贩,天知道这小贩怎么就闯进了被电车员工们围起来的空地里来。车库的两扇大门之间高高耸立着草草搭起的空舞台,上面只有一个麦克风——扩音器。代表们先后走向舞台,公用事业局和缆线厂的混编乐队也在试验自己的肺活量,一面大鼓横躺在地上。
亮堂堂的车库大厅里,停放着十辆浅绿色的车厢,标着从701到710的号码。一名从莫斯科来的记者,头戴一顶毛茸茸的鸭舌帽,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的胸前还挂着一枚小镜子,时不时紧张不安地照一照自己。记者在找总工程师,准备向他提几个有轨电车相关的问题。在这位记者的脑子里,虽然有关通车典礼的报导,包括还未发表的讲话纲要早都已经有了底稿,但他还是兢兢业业地做着实地考察。不过他看来看去,发现这里唯一的缺憾,就是缺少一家小卖部。
人群中有人唱歌,有人喊叫,有人嗑瓜子,大家都在等候有轨电车通车。
省执行委员会的主席团成员登上了舞台。普林茨·达茨基正结结巴巴地与一位笔友交换着只言片语。大家都在等待莫斯科新闻电影摄制人员的到来。
“同志们!”佳弗里林开始讲话,“请允许我宣布,老城有轨电车通车庆祝仪式大会,现在开始。”
几支铜号开始晃动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连把《国际歌》吹了三遍。
“现在有请佳弗里林同志做报告!”佳弗里林高声宣布。
普林茨·达茨基-飞轮和莫斯科来的记者,虽然事先并没有串通过,但却不约而同地记录道:
“老城公用事业局局长佳弗里林同志的报告拉开了庆祝仪式大会的序幕。人群侧耳倾听。”
虽然同是记者,这两个人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来自莫斯科的记者还是个单身汉,很年轻。普林茨-飞轮却肩负一大家子,年龄也早已过了四十。前者一直生活在莫斯科,而后者从没去过莫斯科。莫斯科人喜欢喝啤酒,而这位飞轮——达茨基,除了伏特加什么都不爱喝。可是,尽管性格、年龄、习惯和教育背景等方面存在巨大差异,但两位记者的感想在形诸文字时,竟同时采用了已经用得不能再用、老得不能再老的陈词滥调。两个人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龙飞凤舞,又写下新的一行:“值此节日期间,老城的街道似乎也显得更加宽敞……”
佳弗里林的开场白则精彩而又简洁:
“建造有轨电车,”他说,“可不是买头洛子。”
人群中的奥斯塔普·本德尔突然爆发出脆亮的笑声。他对这句话显然十分欣赏。眼看着受到观众的鼓舞,佳弗里林竟忘乎所以地突然讲起国际形势来。他好几次想要把自己的报告拖回有轨电车的轨道,却大惊失色地发现,自己竟然拖不回去了。与他的意愿完全相反,从嘴角不由自主流出的话都是有关国际形势的。佳弗里林先是花了半小时大谈张伯伦,随后又把美国参议员波拉(9)扯上了国际舞台。人群已经蔫了。两位记者再次不约而同地写下:“演讲人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我们苏维埃的国际地位……”已然慷慨不已的佳弗里林抨击了一番罗马尼亚大贵族(10)后,又把矛头指向了墨索里尼。直到演讲的最后,他才战胜了自己国际化运动的第二天性,把话题扯到正事上来,说了几句务实的好话:
“我是这么认为的,同志们,现在即将出厂下线的有轨电车,要感谢谁呢?当然,同志们,应当感谢你们,应当感谢俗有工棱(11),他们没有惧怕风险,他们的工作是为了问心无愧。还有啊,同志们,我们要感谢一位忠厚的苏维埃专家,总工程师特列乌赫夫。也要对他说一声谢谢!……”
人群开始寻找特列乌赫夫,却没找见。粮油中心的代表早就火烧火燎等得不耐烦了,只见他挤到舞台的护栏边,大手一挥,扯开了洪亮的嗓门开始大谈国际形势。他的演讲结束之际,两位记者虽然只听到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却迅速记下:“掌声雷动,随即变成热烈的欢呼……”可转念一想,觉得“随即变成热烈的欢呼……”似乎有些过于夸张。莫斯科记者当即决定把欢呼删去,飞轮则叹了口气,没舍得。
太阳很快就顺着斜斜的弧线滚了下去。舞台上仍一个接一个发表贺词。乐队不停地吹奏迎宾曲。黄昏中已经显露出夜幕的亮蓝,但庆祝活动仍在继续。不论演讲的人还是听众,都觉察到情况有点不妙,庆祝活动拖延得太久了,该赶紧开始发车的环节了。可是,大家早就习惯了长篇大论,说着说着就没法停下来了。
最后,特列乌赫夫终于找到了。他浑身脏兮兮的,上舞台前还特意在办公室里洗了好久的脸和双手。
“现在有请总工程师,特列乌赫夫同志!”佳弗里林兴高采烈地宣布,“来吧,还是你来说,不然我老是说不到点子上。”他小声补充了一句。
特列乌赫夫确实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说说义务星期六的劳动,说说工作的繁重,说说所有已经做完了的和也许以后还可以做的事情。真的还有不少事情可以接着做:可以关闭麻烦不断的外来货市场,使老城免受其苦,另外造几座玻璃顶棚的大房子取代之;还可以造一座永久性的大桥,用以替代那座每年都会被浮冰冲垮的临时桥梁;还有,那家肉类屠宰冷藏厂的建造规划也早该付诸实施了。于是特列乌赫夫张大嘴巴开始演讲:
“同志们啊!我们国家的国际地位……”
接着便吞吞吐吐地讲起了那些尽人皆知的套话,这已经是人群第六次聆听国际形势的演讲了,大家反应冷漠。直到演讲结束,特列乌赫夫才发现自己竟然对有轨电车只字未提。“这可真气人。”他想,“我就是不会说话,根本就不会。”
此时他想起了一位法国共产党人有一次在莫斯科会议上的发言。这个法国人介绍了资本主义媒体。“这些耍把戏的家伙。”他提高了声调,“这些制造闹剧的行家,这些转轮印刷机的豺狼……”法国人演讲的第一部分采用了音调“啦”,第二部分降到了音调“哆”,最后又升到激昂的“咪”。他的手势也随之变化得恰到好处,显得潇洒得体。
“我们只会胡说八道。”特列乌赫夫终于醒悟了,“还不如什么都不说呢。”省执行委员会的代表用剪刀剪开拦在车库大门口的红缎子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工人们和各个社会团体的代表们在一片嘈杂声中纷纷坐进了车厢。一阵脆耳的铃声响过,特列乌赫夫亲自驾驶第一辆电车,伴着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乐队哼哼唧唧的演奏,滑出了车库。一节节车厢被灯光照得通明,一路驶去显得比白天更加耀眼。一连串的电车驶过鹅区,在铁路桥下穿行而过,轻轻松松爬上城市的高地,转入了普希金大道。乐队坐在第二节车厢里,喇叭被搁到车窗外,吹奏着《布琼尼骑兵进行曲》(12)。
佳弗里林穿着售票员的短腰制服,肩上斜挎一个背包,从一节车厢蹦到另一节车厢,脸上堆起温情脉脉的微笑,不合时宜地摇着铃铛,把一张张请帖递到乘客们的手里。
请帖上写着:
五月一日,晚九点
庆祝晚会
公用事业职工俱乐部特安排下列节目:
1.莫欣同志做报告
2.公用事业职工工会颁发奖状
3.助兴节目:大型音乐会,家庭晚餐与茶点。
最后一节车厢里,站着不知道怎么竟然以嘉宾身份混进来的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他凑到马达跟前查看了一下,万分惊讶地发现,马达看上去竟然很不错,而且工作状态良好,玻璃也没有被震得哗哗响。又仔细端详了一阵子后,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确认,这些最终还是用橡胶封起来的。因为他刚才向电车司机提了几个意见,所以已经被众人捧成了精通西方有轨电车的行家。
“气闸不是很好。”波列索夫洋洋得意地看了看乘客,郑重其事地宣称,“不抽气。”
“你就别乌鸦嘴了。”机车司机回答,“信不信,你不捣乱就能抽。”
满载节日气氛在城里巡游一周后,有轨电车回到了车库,那里的人群已在翘首恭候。特列乌赫夫已经在通明的灯光中被抛上抛下。佳弗里林也被抛了一次,但是他的体重将近一百千克,没能飞多高,所以人们立刻就放弃了他。莫欣同志、技术员和工人们也被一个个抛起来。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今天已经是第二次被抛起来了,这次他没有四肢乱蹬地挣扎,而是板起一张严肃的脸,瞪着满天的星光,在夜空中上下翻飞。最后一次下滑时,波列索夫注意到,抓住他腿的人群中,有个一脸皮笑肉不笑的人,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前首席贵族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沃罗比亚尼诺夫。波列索夫谦和地从哄闹的人群中脱了身,稍稍朝旁边退去,但视线却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位前贵族。他发现,有个年轻的陌生人和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走在一起,看上去显然是一个退役的军官,就在两人离开的时候,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当一切都结束后,佳弗里林坐上自己那辆雪青色“菲亚特”,等着特列乌赫夫安排好最后的事宜,便打算和他一起去俱乐部。就在这时候,一辆载着新闻影片摄制人员的福特牌客货两用汽车驶近了车库的大门。
第一个从车里跳下来的,是一个戴着十二角角质眼镜的男人,身穿一件风雅的无袖皮革外套。男人又尖又长的胡须直接长在了喉结上。另一个男人拖着摄影设备,身上胡乱缠着一条长长的围巾,不过那条围巾倒是奥斯塔普·本德尔经常挂在嘴边所谓“相当时髦”的风格。紧接着,卡车里又钻出几位助手、几台弧光灯,还有几个女孩子。一众人大呼小叫地冲进了车库。
“注意啦!”穿着皮革外套的大胡子大叫,“科利亚!把弧光灯支起来!”
特列乌赫夫的脸腾地就红了,径直向这些深更半夜的访客们走去。
“是你们要拍电影吗?”他问道,“怎么白天没来呢?”
“通车仪式安排在几点开始?”
“仪式早就结束了。”
“啊,啊,我们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偶然发现一处自然美景,干了一大堆活儿。落日余晖啊!不过,我们会完成任务的。科利亚!亮灯!转动的轮子!放大!往来人群的腿——特写。柳达!亲爱的!迈开步子!科利亚,开拍!开拍。走起来!走,走,走……好啦。谢谢。现在拍建设者。您就是特列乌赫夫同志了?劳驾您帮个忙,特列乌赫夫同志。不,不是这样。四分之三的角度……好了,就这样,独特一点,用有轨电车作背景……科利亚!开拍!您随便说点什么吧!……”
“嗯,我,说实话,这样子很别扭!……”
“太好了!……好!……您继续说!……现在您要和第一位女乘客说话……柳达!走到镜头里来。就这样。请深呼吸:您太激动啦!……科利亚!腿部特写!……开始!……好的,好的……十分感谢……停!……”
“菲亚特”一直在抖个不停,佳弗里林费劲地从小车里爬了出来,想来叫迟迟没能上车的朋友。喉结上毛发丛生的导演立刻兴奋起来。
“科利亚!到这儿来!这位群众演员太棒了。是工人!还是乘客!请深呼吸:您太激动啦。您以前从没坐过有轨电车。开拍!深呼吸!”
佳弗里林苦大仇深地喘起了粗气。
“太好了!……亲爱的!……过来一下!代表共青团致敬!……请深呼吸:您太激动啦……好……太好啦。科利亚,收工。”
“您不拍有轨电车了吗?”特列乌赫夫惴惴不安地问。
“您看。”穿着皮革衣服的导演含含糊糊地应付,“照明效果不好啊。只好回莫斯科补拍了。回见!”
说完,纪录片摄制小组像一道闪电一样,消失不见了。
“好了,我们走吧,朋友,该休息了。”佳弗里林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抽起烟来了?”
“抽上了啊。”特列乌赫夫招认了,“实在受不了了。”
在家庭庆祝宴会上,饥肠辘辘的大烟鬼特列乌赫夫连着喝干了三杯伏特加,醉得不像样。他和在场所有人都接了吻,大家也都吻了他。他本想对妻子说几句好听的话,可却只是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又不停地晃着佳弗里林的手,说:
“你可真是个怪人啊!你该去学铁路桥梁设计!这可是一门非凡的学问。而且,关键是特别简单。哈德逊大桥(13)……”
半个小时后,他彻底打开了话匣子,发表了一篇激昂愤慨的演说,抨击资产阶级媒体:
“这帮耍滑头的恶棍,这群舞文弄墨的鬣狗!这伙人把印刷机玩得得心应手!”他大喊大叫。老婆只好叫了辆马车把他拉回了家。
“我想坐有轨电车。”他对老婆说,“唉,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既然有了有轨电车,就该坐车啊!……为啥?首先,便宜啊……”
波列索夫在两位合伙人身后跟着走了好长时间,也憋了好久,终于,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他靠近了沃罗比亚尼诺夫。
“晚上好,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先生。”他毕恭毕敬地打招呼。可沃罗比亚尼诺夫却顿时紧张起来。
“可不敢当啊。”他嘀咕着答应。
奥斯塔普挺起了右肩膀,凑到百事通钳工跟前。
“喂——喂,”他说,“您想对我朋友说什么?”
“您别害怕。”波列索夫一边东张西望地向四周张望,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是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让我来找您的。”
“是吗?她也在这里?”
“在这儿。她很想见见您。”
“有什么事儿吗?”奥斯塔普问,“您又是谁啊?”
“我……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您可别想歪了。您不认识我,可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您。”
“我也想顺道去看看叶列娜·斯塔尼斯拉沃芙娜。”沃罗比亚尼诺夫犹犹豫豫地表态。
“她请您务必去一趟。”
“好吧,不过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公用事业局的走廊里遇见过您一回,还想了好久:您太脸熟了。后来我想起来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您千万别担心!一切都会完全保密的。”
“还是个女性熟人吗?”奥斯塔普经验老到地问。
“嗯——是啊,老熟人了……”
“那么,要不我们就去老熟人家里吃个晚饭?您看,我现在想要大吃一顿都想疯了,但是店都关门了。”
“也行啊。”
“那就走吧。您这位神秘的陌生人就给我们带个路吧。”
于是,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便领着两位合伙人,穿过一座座杂院,依旧一路东张西望地朝着位于佩雷列申斯基胡同的算命婆家里走去。
(1)1905年,由于日俄战争的爆发,在俄罗斯境内铁道上开始全面运营大功率机车,民间戏称“狗鱼”。
(2)《红军进行曲》歌词。
(3)名字有打耳光的意思。
(4)乌兹别克斯坦地名。
(5)指苏联境内的西土耳其斯坦。
(6)局长的地方口音,实为骡子。
(7)普林茨的名字有王子的意思。
(8)源自普希金诗歌《青铜骑士》。
(9)波拉(1865—1940),曾主张与苏联建立外交关系。
(10)罗马大贵族是当时苏联媒体对专制制度下的罗马尼亚常用的称谓,尤其在1926年罗马尼亚与墨索里尼治下的意大利结盟后,这个称谓用得愈加频繁。
(11)佳弗里林方言口音严重,“俗”为“所”之误,“棱”为“人”之误。
(12)二战时期苏联军歌。
(13)哈德逊大桥建成于1931年,后改名为乔治·华盛顿大桥,连接纽约市曼哈顿与新泽西州李堡,跨越哈德逊河。本书写成于1928年,当时这座大桥尚未竣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