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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分 莫斯科之行
第二十五章 与裸体工程师的谈话
奥斯塔普·本德尔在编辑部现身之前,还经历了几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埃尔内斯特·巴甫洛维奇白天没在家(房间门是锁着的,主人也许这个时候正在上班),了不起的幕僚决定晚一些再来找他,而现在趁有时间,就在市区里闲逛一会儿。克制着内心办正事儿的冲动,他穿过一条马路,在广场上停留片刻,冲警察挤眉弄眼,帮女士挤上公交车,全然一副当家做主的神态,仿佛整个莫斯科的名胜古迹、有轨电车、市工农产品商铺、小教堂、火车站和张贴海报的石柱都已经在他盛大的招待宴会上欢聚一堂了。他穿梭于宾客之间,笑容可掬地和客人们交谈,对每个人都能说几句暖心的话。不过这么大规模的迎宾招待活动让了不起的幕僚多少有了点倦意,况且已经五点多了,也该去拜访工程师舒金了。
但是命运偏巧安排了一个小插曲,在与埃尔内斯特·巴甫洛维奇正式会晤前,奥斯塔普迫不得已耽搁了两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他签了一份内容并不复杂的笔录。就在剧院广场上,了不起的幕僚被一匹马撞倒了。这头胆小的白毛畜生毫无征兆地向他冲过来,前胸粗大的骨骼撞到了他。本德尔跌倒了,出了一身大汗。天气本来就够热的,白马大声嘶叫着向他道歉,但奥斯塔普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他健壮的身躯一点都没有受伤,这就越发为他找茬提供了理由和机会。
这位热情好客而又礼貌周到的莫斯科主人翁瞬间就像变了个人。他一摇一晃地走向惊慌的老马车夫,照着老头穿着棉衣的背上就是一拳。老头子一声不吭地承受了惩罚,警察也跑了过来。
“我要做笔录!”奥斯塔普慷慨激昂地大声嚷嚷。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就像自己最神圣的感情遭到了亵渎。于是,在小剧院的墙边,也就是后来竖立起俄罗斯大剧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雕像的这块地方,奥斯塔普在笔录上签了字,顺便还接受了凑巧赶来的佩尔西茨基的简短采访。佩尔西茨基从不嫌弃粗活累活,他认认真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受害人的姓名,然后便急急忙忙离开了。
奥斯塔普则自豪地上路了。只是在心里,他仍然对白马的冲撞心存芥蒂,甚至有一种迟来的后悔,后悔没能给那个马车夫一记耳光。奥斯塔普来到了舒金住的楼,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七楼。一大滴水打在了他的头上。他才一抬头,一股肮脏的水流便从楼道上像瀑布一样径直滴落到他的眼睛里。
“这是谁干的,找揍啊。”奥斯塔普心头火起。
他快步走上楼去。舒金家的门旁,有个浑身赤裸的人坐在地上,背对着他,全身上下斑斑点点像长了皮癣。他坐在地砖上,两手抓着脑袋,身体晃来晃去。
裸体男人的周围全是从门缝里淌出来的水。
“哦——哦——哦。”裸男在呻吟,“——哦——哦——哦……”
“喂,是您在这里浇水吗?”奥斯塔普火冒三丈地质问,“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吗?您脑子有问题啊!”
一丝不挂的男人看了看奥斯塔普,哽咽了一声。
“先生,您坐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如,还是去澡堂吧?您看看自己像什么样子!活像斗牛士一样!”
“钥匙啊。”工程师牛一样哭出了声。
“什么钥匙?”奥斯塔普问。
“房——房——房间——钥匙。”
“房间里有钱?”
因为打嗝的速度快得惊人,光着身子的男人说不出话来。但是没什么能够难倒奥斯塔普。他渐渐开始猜到怎么回事了。最终,当他彻底想明白事情的原委,哈哈大笑着几乎要摔到护栏外面去,那一刻,任何想要阻止他大笑的努力恐怕都是徒劳。
“那么,您现在进不了屋子了?这事情太简单啦!”
为了尽量避免被裸体蹭脏,奥斯塔普闪躲着来到门前,用又长又黄的大拇指指甲捅进了美国进口锁的锁孔,小心翼翼地上下左右转动起来。
门无声无息地就被打开了,身披皇帝新衣的男人兴高采烈地欢呼着跑进了水漫金山的房间。
水龙头还在哗哗地流水。厨房里的水已经转起了漩涡,卧室里倒是一汪宁静的湖水,两只拖鞋宛如自在的天鹅安详地漂浮着。几颗烟头像一群半死不活的鱼,被冲到了墙角里。
沃罗比亚尼诺夫的椅子就放在厨房里,那里的水流最是波澜壮阔。椅子的四条腿被白色的细浪环绕,被冲得站立不稳的椅子似乎想要尽快逃离水流的虐待。但奥斯塔普却坐了上去,盘起腿来。终于恢复神智的埃尔内斯特·巴甫洛维奇一边大叫“帕尔东!帕尔东!(1)”一边关掉了水龙头,随即冲干净了身子。再次出现在本德尔眼前时,他只是光着上身,已经穿上了一条卷到膝盖的湿漉漉的长裤。
“您真是救了我的命啊!”他衷心表示感谢,“对不起啊,我不能和您握手,全身都还是湿的。您也看见了,我差不多要疯掉了。”
“是啊,是有那么一点。”
“我刚才的处境太可怕了。”
于是,埃尔内斯特·巴甫洛维奇开始向了不起的幕僚倾诉祸从天降时的细节。他显然仍沉浸在方才可怕的一幕里,时而脸上愁云惨淡,时而又神经兮兮地笑笑。
“要不是您,我怕是要没命了。”工程师的故事讲完了。
“是啊,”奥斯塔普说,“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甚至还更糟糕呢。”
听到有类似的经历,工程师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他甚至扔掉了舀水的桶,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就跟您刚才的情况完全一样。”轮到本德尔开始讲述,“不过那是在冬天,而且不是在莫斯科,是在米尔哥罗德(2)。那是1919年,刚好是马赫诺(3)之后,丘丘尼克(4)之前,那段日子过得还算开心。我当时住在一个大户人家里。这些一撮毛(5)们全都是些亡命之徒!都是典型的私产者:有一栋一层的平房,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破家具。不过和您不一样的是,米尔哥罗德当时还没有下水道和其他设施,只有家家户户自己刨的大坑。有一回,我大半夜只穿了内衣就跑到外面的雪地里:我当然不担心会感冒,因为这是一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情。可是我跑出去的时候顺手把门带上了。天寒地冻啊——零下二十度。我敲门,没人开。又不能站着不动,会冻死的!我敲敲门,就跑几步,敲敲门,就跑几步——还是没人开门。关键是,屋子里那些恶棍其实都没睡着。那个夜里真是可怕。狗不停地叫,远处还有枪声。可我只穿着一条薄薄的睡裤在雪堆上跑。门敲了整整一个小时。差点就没命了。您猜,他们为什么不肯开门?他们正在藏钱呢,把一张张克连卡(6)缝到枕头里去。他们听到我敲门,还以为有人来搜查了。我后来差点没把他们一个个打死。”
这个故事对工程师来说太亲切了。
“是啊,”奥斯塔普抓住了机会,“那么您就是舒金工程师了?”
“是啊。不过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事情说出去毕竟难为情,真的。”
“啊,那是当然!拿法国人的话来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过,我来找您有件事情,舒金同志。”
“我十二万分乐意为您效劳。”
“太感谢了。其实是一件小事情。您的太太让我来拿走您的这把椅子。她说,她要把椅子凑成一对。回头她另外再给您送一把扶手椅来。”
“行啊,您请便!”埃尔内斯特·巴甫洛维奇爽快地答应了,“我很乐意。您干吗还要亲自跑一趟?我自己可以送过去,今天就送。”
“不用了,何必呢!对我来说这是小菜一碟。我住得不远,送过去不费事儿。”
工程师手忙脚乱起来,他把了不起的幕僚送到门口,自己却害怕跨过门槛,尽管他已经把钥匙放进了湿漉漉的裤子口袋。
前大学生伊万诺普罗又获赠一把椅子。虽然覆面有点损坏,但椅子本身还是很不错的,更何况还和第一把椅子一模一样。
这已经是第四把椅子了。虽然再次一无所获,奥斯塔普却并没有焦虑,他深谙好事多磨的道理。
在他严谨完美的推理逻辑中,像一块巨大阴影一样挥之不去的,唯有那把随着人群消失在十月火车站钢架候车廊深处的椅子。那把椅子让他止不住地思来想去,心头的疑云也越发沉重。
了不起的幕僚现在的心态犹如轮盘赌的玩家,有好几个号码供他押注,而他的本性却渴望马上赢得三十六倍于赌本的回报。可现实的情况甚至更糟糕:两位合伙人玩的这种轮盘赌,十二个号码中有十一个肯定是零蛋。况且,第十二个号码已经不知所踪,鬼才知道现在可能落在哪里,或许,正是这个号码里藏匿着妙不可言的头彩。
正想得愁眉不展的时候,总裁来了。单单是他的那副模样,就让奥斯塔普心生不快。
“哦吼!”技术指导挖苦道,“我看出来了,交给您的事情一定是办成了。那您就别和我开玩笑了啊。您干吗要把椅子放在门外?想和我玩什么游戏吗?”
“本德尔同志。”首席贵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啊,您就不要吊我的胃口了!快把椅子拿过来,快拿过来啊!您看到没有,我现在坐着的这把新椅子,让您带来的这把身价上涨了好几倍呢。”
奥斯塔普把头一歪,眯缝起了眼睛。
“不要把我当孩子耍。”他的声音一下子低沉起来,“椅子在哪儿?为什么您没把椅子拿回来?”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汇报本来就前言不搭后语,还时不时被恰到好处的倒彩声、嘲弄挖苦的掌声和恶作剧式的提问打断。沃罗比亚尼诺夫就在唯一听众整齐划一的笑声中结束了自己的汇报。
“我是怎么教您的?”奥斯塔普怒了,“都跟您说过多少遍了,偷窃是要造孽的!还在老城的时候,您就想在我老婆戈里匝祖耶娃女士家里行窃。那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您就是这种小偷小摸的禀性。您尽管放心,您不会吃枪子儿。您的这些小伎俩,最多能判您六个月的非监禁刑。作为思想巨人,作为俄罗斯民主之父,您的格局也太小了点吧,所以您才这么没用。本来已经到手的椅子,偏偏又让您给弄丢了。这么容易办到的事情,都让您给搞砸了!您倒是再去试一次,那个押沙龙肯定把您的脑袋拧下来:您算是走运了,幸亏当时荒唐的情形救了您。要不然您现在就只能坐在牢房里,眼巴巴等着我给您送牢饭去了。您可不要想得美,我是不会给您送牢饭去的。您把自己当成赫卡柏(7)了吗?说到底,您既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姐妹,更不是我的情人(8)。”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耷拉着脑袋站在那里,越听越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不中用到了极点。
“这样吧,亲爱的,我觉得和您一起共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和您这样缺乏修养的合伙人一起干活,我觉得拿百分之四十太荒谬了。不管您愿意不愿意,我必须提出新的条件。”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觉得喘不过气来了,在此之前他是拼命憋着一肚子气的。
“是的,我的老朋友,您的毛病就是缺乏头绪、气血不足。就冲这点,您的股份必须减少。说实在的,您拿百分之二十怎么样?”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
“您为什么不愿意?少了吗?”
“太——太少。”
“这可是三万卢布啊!那您想拿多少?”
“我同意百分之四十。”
“大白天的,这是要抢劫啊!”奥斯塔普模仿着首席贵族先前在门房和他做交易时的语气,调侃说,“三万您还嫌少?要不要把房间钥匙也给您?”
“房间钥匙给您才是呢。”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嗫嚅地顶嘴。
“您就拿百分之二十吧,现在还不算晚,要不我可会改主意哦。抓住机会吧,趁我现在心情不错。”
事到如今,沃罗比亚尼诺夫早就没了当初刚开始寻宝时趾高气扬的神态。
其实,那块从在门房交易时起就开始融裂的坚冰,一路漂来,气势如雷,迸裂之声不绝于耳,一次次撞击着滩涂上的花岗岩,早已碎为齑粉,早已化作无形。坚冰虽然没有了,但是融化的冰水却泛滥成一股洪流,波涛随心所欲地裹挟着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把他从这里甩到那里,一会儿撞到木桩,一会儿又撞到椅子,可转眼又把椅子从他身边卷走。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一切都让他害怕。河面上漂浮着垃圾、泄漏的石油、破损的鸡笼、死鱼,还漂着一顶瘆人的帽子,不知道是谁的。说不定,就是费奥多尔神父的帽子?他那顶鸭舌帽在罗斯托夫的时候就被风吹跑了。谁知道呢!就这样一路漂流看不到尽头,波浪也没有把他拍到岸上。这位前首席贵族既没有气力,也没有愿望逆流而上。他只好被湍流带着,卷进遍布奇遇的汪洋。
(1)法语,抱歉的意思。
(2)乌克兰城市。
(3)马赫诺(1889—1934),无政府主义者。国内战争时期,曾任乌克兰富农匪帮的首领。
(4)丘丘尼克(1891—1929),乌克兰民族主义首领。
(5)俄罗斯人对乌克兰人的蔑称。
(6)克连卡是1917年俄国克伦斯基临时政府发行的二十卢布和四十卢布的纸币。
(7)赫卡柏,希腊神话人物,荷马史诗《伊里亚特》中佛律癸亚王底玛斯的女儿,后为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妻子,她是赫克托耳和帕里斯的母亲,其形象是极端悲痛和绝望的象征。
(8)引用塔涅耶夫《女囚徒》中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