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佩图霍娃太太辞世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仰面躺着,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她头戴一顶颜色鲜艳的杏色睡帽。这种帽子不知在哪个年代还算是时髦货,那个时候女士们还流行穿“香特可蕾”裙(1),也才刚开始学跳阿根廷的“探戈”舞。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一脸肃穆,可也看不出她想要表达什么。两眼盯着天花板。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沃罗比亚尼诺夫叫她。丈母娘飞快地翕动了一下嘴唇,可是,她并没有发出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早已习以为常的号角般的嘶吼。他只听到一声呻吟,气若游丝,那么的悲苦,让他的心都揪了起来。一滴晶亮的泪珠出人意料地从眼角滚落,就像一滴水银,滑过他的脸颊。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沃罗比亚尼诺夫又唤了一声,“您怎么了?”
但他依然没有听到答复。老太婆闭上眼睛,稍稍侧过身。
这时,女农艺师轻轻走进房间,拽住他的手,像领着孩子去洗澡一样,把他拖了出来。
“她睡着了。医生不让打扰她。亲爱的,您就帮个忙——去一趟药店吧。把药方带去,再问一下冰袋卖什么价。”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意识到,库兹涅佐娃太太在这种事情上具有无可争辩的优越感,只好对她说的一切都言听计从。
去药店要跑很远的路。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把药方紧紧攥在拳头里,像个中学生一样匆匆忙忙出了门。
天色几乎黑了。在垂死的晚霞映衬下,还能看见棺材匠别津丘克虚弱的身躯倚靠着云杉门框,他正嚼着面包和洋葱。三位“仙女”就蹲在他旁边,各自舔着勺子,在同一个生铁罐子里分享着荞麦粥。一看见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棺材匠们立刻像士兵一样挺直腰板站了起来。别津丘克发牢骚一样耸耸肩,伸手指着竞争对手,埋怨说:
“去他妈的,总是使绊子。”就在老东家广场的中央,有一座诗人茹可夫斯基的半身雕像,底座上刻有题词:“诗歌是人间圣洁梦想中的神明”(2)。有一群人在雕像旁热烈地谈论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重病的消息。这群聚到一起的市民们渐渐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人必有一死”,以及“生死有命,命不由己”。
理发师的铺子虽然起名“皮埃尔与康斯坦丁”,但他非常乐意别人叫他“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也没有错过炫耀自己在医学领域学识的机会,而莫斯科的《星火》杂志(3)则是他汲取知识的源泉。而这本杂志平时就躺在他铺子里的小桌上,供剃须的公民们打发时间。
“现代科学,”安德烈·伊万诺维奇说,“已经发展到难以置信的地步。举个例子:比如,顾客下巴上突然长了个粉刺。以前可是会引起败血病的,可现在,据说在莫斯科——不知道是真是假——每个顾客都会单独配一把消过毒的小刷子。”
公民们齐声长叹。
“也就是你了,安德烈,这么会吹牛皮……”
“哪儿见过,每个人单独有一把小刷子?想得倒美!”
普鲁西斯曾经是无产阶级脑力劳动者,而现如今则是个小摊贩,他甚至情绪激动起来:
“您倒是说说,安德烈·伊万诺维奇,根据最新的人口普查数据,莫斯科有两百多万人呢?那么,至少得有两百多万把刷子?这可够夸张的啊。”
讨论越来越热烈,要不是看到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出现在了碎石路的路口,鬼知道还会讨论出什么结果来。
“又去药店了。看来情况不妙啊。”
“老太婆快死了。怪不得别津丘克丢了魂似的满大街跑。”
“医生怎么说?”
“什么医生!社会保险银行(4)的那些人也算医生?好人都给治成病人了!”
理发师“皮埃尔与康斯坦丁”早就忍不住想要作一场医学报告了,他警惕地看看四周,开口说道:
“现在关键就看血红蛋白了。”说罢,“皮埃尔与康斯坦丁”便不再作声。其他公民们也都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暗自琢磨着血红蛋白的神奇力量。
圆月当空,当薄荷叶般的月色把精巧的茹科夫斯基半身雕像照得透亮,他铜质的背上便清晰地显现出用粉笔涂写的简洁明了的下流话。
1897年6月15日,就在雕像刚刚落成的那个夜晚,上面就出现了第一批下流话。无论当时的警察局和后来的民警局怎么卖力,这些脏话都会每天坚持不懈地更新。
一幢幢围着栅栏的木屋里,茶炊已经嗤嗤地喷着水汽。晚饭时间到了。公民们不愿意再浑浑噩噩地浪费时间,便四散回了家。起风了。
这段时间里,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正走向死亡。她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又说想要下床,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高帮皮鞋从修理铺拿回来;一会儿又抱怨屋子里满是灰尘,用她的话来说,多得简直能把她呛死;一会儿又让人把灯全都点亮。
焦躁不安的心情已经让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烦透了,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可是脑子里却冒出了一些讨厌的琐事。他想着要去互助会预支一些钱,得赶紧去请神父,还得回复亲戚们的唁函。为了让自己散散心,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来到了门廊里。绿色的月光下却偏偏站着棺材匠别津丘克。
“您看要我做些什么,沃罗比亚尼诺夫先生?”棺材匠把帽子扣在胸前问道。
“好吧,就这样吧。”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愁眉苦脸地回答。
“‘仙女’他们,去他妈的,能给什么好货!”别津丘克又激动起来。
“见你的鬼!烦不烦人啊!”
“我的货好啊。我是说彩绘和锦缎。去他妈的,想怎么做?上等货,出口材料?还是怎么样?”
“彩绘和锦缎一概不要。普通木棺就好。松木的。明白吗?”
别津丘克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表示全听明白了。于是他转过身,想借着帽子把持平衡,但还是踩着踉踉跄跄的步点,找自家宅子去了。直到这时候,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才发现,棺材匠其实早就已经醉得没了人形。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心情又一次变得异乎寻常的糟糕。他无法想象,以后该怎么面对这套脏乱不堪的空房子。他觉得,丈母娘一死,他那点微不足道的便利和习惯也都将不复存在了。而这些习性,都是革命褫夺了他花天酒地和穷奢极欲的享受之后,费尽千辛万苦才为自己营造起来的。“再娶一个?”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盘算着,“娶谁呢?民警局长的侄女,普鲁西斯的妹妹瓦尔瓦拉·斯捷潘诺芙娜?或者,也许,干脆雇一个女佣?这怎么成!那得惹多少官司。而且还不划算。”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眼里,生活顿时漆黑一片。他怀着满腔愤慨和厌恶的心情重又回到了屋里。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此时已经不再胡言乱语了。她靠在几个高高垫起的枕头上,用异常清醒的眼神望了望走进来的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他觉得,这眼神甚至有些严厉。
“伊波利特,”她声音虽小,却吐字清晰,“坐到我这里来。我要告诉您一件事情……”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打量着丈母娘长着唇髭的瘦脸,满心不快地坐了下来。他尽力地想笑一笑,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那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也找不出一个宽慰的字眼。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些笨拙的吱吱声。
“伊波利特,”丈母娘又叫了他一次,“您还记得我们家客厅那套家具吗?”
“什么家具?”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此刻表现出来的殷勤,非病入膏肓者盖不能享受此待遇。
“那套……包着英式印花布的……”
“啊,是放在我家的吗?”
“是啊,就在老城……”
“记得,记得很清楚……一套沙发,两把圈椅,一打椅子和六脚小圆桌。家具的确很棒,汉布斯公司(5)的呢……您怎么想起这个来了?”可是,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没能回答。她的脸上渐渐地渗出了矾土的颜色。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似乎一下子也丢了魂。他清晰地回忆起自家别墅里的客厅,那里曾整齐而又对称地摆放着胡桃木曲腿家具,上了蜡的地板洁净明亮,古色古香的褐色钢琴,墙上挂着椭圆形的黑色相框,全都是显赫贵族亲戚们的银版照片。
这时,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说话了,声音木讷而又冷漠:
“我把自己的钻石缝在坐垫里了。”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斜了老太婆一眼。
“什么钻石啊?”他机械地问道,可是猛然间回过神来,“难道抄家的时候没被拿走?”
“我把钻石藏到椅子里了。”老太婆固执地重复道。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蹦了起来,看了看煤油灯下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那张僵硬的脸,他明白了,老太婆没撒谎。
“您的钻石!”他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藏到椅子里!谁给您出的主意?为什么您不把钻石交给我?”
“您已经把我女儿的地产挥霍一空了,凭什么把钻石交给您?”老太婆说得既平静又凶狠。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一屁股坐下,立刻又弹了起来。他的心脏把血液呼呼地冲遍全身。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
“那您把钻石从那儿取出来了?是不是藏在这里?”
老太婆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我没来得及。您也记得,我们那次被迫出逃很突然,又那么仓促。它们还在椅子里,就是放在赤陶落地灯和壁炉之间的那一把。”
“这简直太没头脑了!您和您的女儿活脱一个样!”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扯开嗓子大叫起来。
接着,他便不再顾及身边的老太婆还躺在床上等着咽气,撕破了矜持的脸面,轰隆一把推开椅子,踩着小碎步在房间里转了起来。老太婆注视着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的一举一动,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
“可是您倒是想想啊,这些椅子会流落到哪里去?或者您觉得,大概,椅子还会乖乖地站在我家客厅里,一直等着您回去把这些特权的象征取走?”
老太婆什么都没回答。
盛怒之下,夹鼻镜从民政局办事员脸上脱落下来,镀金镜框在膝盖头一闪,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有没有脑子?价值七万卢布的钻石藏到椅子里!现在还不知道谁坐在这把椅子上呢!……”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一声啜泣,整个身体倾向床沿。她的手在半空画了一条弧线,想要抓住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但立刻又垂落到紫色的棉被上。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吓得尖叫连连,冲向了女邻居的家。
“好像,死啦!”
女农艺师熟练地划了个十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拉起一脸络腮胡的农艺师丈夫,一同向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家里跑去。而惊慌失措的沃罗比亚尼诺夫浑浑噩噩闯进了市里的花园。
就在农艺师两口子和他们的女用人收拾死者房间的时候,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正一个人在花园里瞎逛,磕磕碰碰地从一根长条凳撞向另一根长条凳,把一对对纹丝不动沉醉在早春绵绵爱意里的鸳鸯情侣当成了灌木丛。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此时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仿佛听见茨冈人合唱的歌声,看到乐队里个个丰乳的女子正没完没了地跳着“探戈——阿玛巴”(6),莫斯科的冬日和一匹高头大马仿佛浮现在他的眼前,那马还态度傲慢地冲着路人直哼哼。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眼前出现的东西太多了:有橙黄色舒适而又昂贵的衬裤,有奴才们的忠心耿耿,还有图卢兹(7)之旅似乎也要付诸实现了。
但接下来的一连串问题却犹如冷水,蓦地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从头到脚淋了个透:
“我上哪儿找钻石去呢?”茨冈人的合唱戛然而止。
“如今上哪儿去找这些椅子?肯定已经从我家被拖到老城的各个角落去了。说不定被分到登记处那样灰尘满地、臭气熏天的机关去了。”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放缓了脚步,却猛地被棺材匠的身体绊了一下。原来,棺材匠竟然裹着皮袄就横躺在花园的小径上。受到了冲撞,棺材匠醒了,打了个喷嚏,迅速站了起来。
“您大可不必担心,沃罗比亚尼诺夫先生。”他热情洋溢的态度,一如正在继续不久前的话题,“棺材嘛——活好货才好。”
“克劳馥蒂娅·伊万诺芙娜去世了。”订货人宣告。
“哦,愿她升天。”别津丘克随声附和,“这么说,老太婆去世了……老太婆嘛,总归是要去世的……或者见上帝去了,这得看是什么样的老太婆。比如,您家那位,个头矮有点胖的——那就该说去世了。再比如,个子高一点的,瘦一点的——那样的,应该说,见上帝去了……”
“什么叫应该说?谁应该这么说?”
“这是我们的行话。棺材匠们都这么说。就拿您来说,一表人才,高个子,虽然不胖。要是您死了,但愿上帝保佑您不会死,那就该说,棺殓了。如果是个商人,商业行业协会的,那么,就该说是喜丧。要是这个人级别比较低,比如,看门的,或者是个乡下人,那么就要说:去了阴间或者蹬腿了。要是那些最有权势的人死了,比如列车检票员(8)或者某个领导,那么就要说,寿终正寝。其实平时大家都这么说:‘听说了吗,我们那位寿终正寝了。’”
关于人的死亡竟然还有这样诡异的分类,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听得心惊肉跳,于是就问:
“那要是你死了呢,棺材匠死了又该怎么说呢?”
“我啊——我是小人物。大家会说:‘别津丘克翘辫子了’。其它的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接着又一脸严肃地补充道:
“寿终正寝或者棺殓——对我都不合适:我的体型太小了……棺材怎么做想好了吗,沃罗比亚尼诺夫先生?真的不要彩绘和锦缎吗?”
偏偏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又一次陷入了纸醉金迷的幻想中,他什么都没回答,信步朝前走去。别津丘克跟在他后面,一边暗自掰着手指算计,嘴里还跟往常一样地念念有词。
月亮早就不见了踪影,天气也变得如冬天般寒冷。路面的积水又结了冰,踩着就像华夫饼干一样松脆易碎。两个同路人走到古别伦斯基同志马路上,晚风撕扯着招牌。老东家广场那边,伴着铁帘放下的声音,驶来一辆几匹瘦马拉的消防车。
消防队员们戴着头盔,套着帆布裤子的腿耷拉在平台外,来回晃着脑袋,故意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唱道:
我们的消防队长最光荣,
我们亲爱的纳索索夫(9)同志
最呀最光荣!……
“这帮人刚刚在消防队长儿子科尔卡的婚礼上喝了酒。”别津丘克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在皮袄里挠了挠胸脯,“真的不要锦缎,难道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吗?”
就在这一刻,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下定了决心。“我要去。”他决定了,“一定要找回来。走一步看一步吧。”一旦陷入这个钻石的梦想里,他甚至觉得,就连死了的丈母娘都比往常要可爱多了。他转身对别津丘克说:
“见你的鬼了!就这么定了!要锦缎!也要彩绘!”
(1)颜色鲜亮的束腰长裙。1910年,彼得堡上演了法国剧作家罗斯丹讽喻话剧《香特可蕾》后风靡一时。剧名《香特可蕾》可以理解为“朝霞歌手”。讲述了发生在养鸡场里的一则爱情故事,主人公是一只喜欢作诗的公鸡,名字就叫做香特可蕾。虽然这出情节离奇的话剧在法国并不受欢迎,但却在俄罗斯引发了大众的兴趣。商人因而大做文章,趁机销售以“香特可蕾”命名的裙子、香水和巧克力。
(2)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诗人,彼得堡科学院名誉院士。题词是他的诗作《卡蒙恩斯》中的结尾语。
(3)《星火》杂志是1899年在彼得堡公开发行的插图周刊。1918年曾被当局勒令停刊。1925年于莫斯科恢复出版,很快就成为苏联最流行的大型杂志。
(4)社会保险银行是指隶属于国家社会保险总局的地区分支机构,主要负责社会在职人员及其亲属的所有保险事宜,包括抚养、医疗及残障等各个方面。当时的社会保险银行雇佣的基本都是私人医生,所以一提到医生,大家想到的不是正规医疗机构的医生,而是社会保险银行雇佣的私人医生。
(5)汉布斯家具公司由德国人创办,1790年代开始在俄罗斯营业。1810年被指定为宫廷家具供应商。
(6)阿玛巴是巴西北部地区地名。阿玛巴风格的探戈舞蹈在1910年代初开始流行于欧美。
(7)法国城市。
(8)当时列车检票员可以做买卖,被认为是有钱人。
(9)纳索索夫是姓,词根有水泵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