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热情似火的女人是诗人的梦想
第十二章 热情似火的女人是诗人的梦想(1)
才一宿的工夫,寒冷就散尽了。天气一下子变得相当暖和,以至于早起出行的人们个个腿脚发软。处处都能听到麻雀的啾啁。甚至连一只从厨房里蹿出来的母鸡都感觉自己气力倍增,跑到大院子里打算一飞冲天。天空中飘着几团小小的云彩,垃圾箱里飘出堇菜和田园汤的味道。屋檐下和风轻柔。几只猫懒散地躺在屋顶上,气定神闲地看着院子里,有个名叫亚历山大的楼层服务生正捧着一包脏衣服跑步穿过。
“索邦”酒店的走廊里一片嘈杂。代表们都来参加有轨电车线路开通仪式。挂着“索邦”牌子的酒店班车把他们大批大批地送到酒店门口。
热情洋溢的太阳挥洒着温暖。商店的卷帘铁门都被拉了上去。苏维埃工作人员穿着棉大衣,出门上班也感到了春意的压力,敞开了衣襟,大口喘着粗气。
合作社路上,面粉厂一辆超载的大货车断了板簧,维克多·米哈伊洛维奇·波列索夫已经赶到了事故现场,正在指手画脚。
在奢华度刚好符合办公设施条件的房间里(两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响起了犹如一匹马在打鼾或者嘶吼的声音:那是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正在欢快地洗脸清理鼻孔。了不起的幕僚躺在床上,仔细端详着高筒皮鞋表面的破洞。
“忘了说了。”他说,“欠我的钱还我吧。”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从毛巾里探出头来,没戴夹鼻镜的眼珠子瞪出来,看了看合伙人。
“您这么看着我干吗,就好像当兵的在头上找虱子一样?有什么好奇怪的?欠了钱吗?是啊!你是欠我钱呢。我昨天忘了告诉您,受您的委托,我自己垫付了清单的钱,七十卢布。这可是有收据的。您得转给我三十五卢布。合伙人嘛,我想,开支也应该平分吧?”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戴上夹鼻镜,看了一遍收据,不甘心地掏了钱。不过,就连这事情也没能让他的喜悦心情蒙上阴影。财富眼看唾手可得。三十五卢布在成堆钻石的光芒照耀下,简直就像消失不见的尘粒。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堆起满脸灿烂的笑容走出房间,在走廊里来回散起步来。新生活是用奇珍异宝堆积起来的,想起来就觉得舒坦。“至于那个神父嘛,”他幸灾乐祸地想,“傻瓜终究是傻瓜。椅子他是再也看不到的了,就像他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络腮胡一样。”
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沃罗比亚尼诺夫转过身来。13号房间那扇满是裂纹的白漆房门被打开了,穿着蓝色偏领衬衫的费奥多尔神父竟然迎面向他走来,腰里还缠着一根挂着毛茸茸穗子的破旧黑腰带。幸福已经在他那张和善的脸上晕开。他也来到走廊里散步。竞争对手狭路相逢了好几次,彼此都用眼神把胜利的宣言甩到对方脸上,然后各自继续散步。两人在走廊尽头同时转过身来,又开始面对面接近……极度的兴奋在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心里喧腾。费奥多尔神父也被同样的心情支配着。两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对手下败将的怜悯之情。终于,两架航班第五次相遇时,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忍不住了。
“神父您好啊。”他一脸难以形容的惬意。
费奥多尔神父也极尽上帝允许之鄙夷,回应道:
“早上好,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敌对双方又各自散去。
两个人再次走到一起时,沃罗比亚尼诺夫不客气了:
“上次见面我没伤着您吧?”
“没有啊,怎么会呢,见面很愉快。”神父神采飞扬。
两人又一次分开。可是费奥多尔神父的嘴脸开始让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恼火了。
“您已经不做午祷了吧?”又一次遇到时,他开口问道。
“午祷有什么好做的!连教民们都跑光了,到各城各乡寻宝去了。”
“请您说话注意——找的可是自己的宝藏!自己的!”
“到底是谁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在找。”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想要骂几句难听的话,甚至已经张开了嘴巴打算付诸行动,却一个字都没想出来该骂什么,只好悻悻地走回房间。只过了一小会儿,土耳其臣民的儿子便从里面闪身而出——正是奥斯塔普·本德尔,他披着一件浅蓝色背心,踩着皮鞋上散落的鞋带,走到沃斯特利科夫跟前。费奥多尔神父脸上的酡红立刻消退了,瞬间变成烟灰色。
“您来淘旧货吗?”奥斯塔普严厉叱问,“买椅子?牲畜的下水?鞋油盒子?”
“您想干吗?”费奥多尔神父嗫嚅道。
“我倒是想把旧裤子卖给您。”
神职人员手脚冰凉,立刻闪到一边。
“您怎么哑了,一副高僧接见信众的傻样?”
费奥多尔神父慢慢地向自己的房间移动。
“旧货我们买,新的我们偷!”奥斯塔普冲着他的背影叫道。
沃斯特利科夫把脖子缩了进去,在门边停下脚步。奥斯塔普继续冷嘲热讽:
“裤子到底要不要,最尊敬的法僧?买不买啊?还有两只背心的袖子,圆面包的边角圈,还有一对死驴的耳朵。一整套购买是批发价,更便宜。而且这些都不在椅子里面,都不用去找了!啊?!”
法僧在背后关上了门。得意洋洋的奥斯塔普慢慢踱了回去,鞋带在地毯上打着节拍。就在他魁伟的身躯走到了足够远的位置,费奥多尔神父迅速从门里探出脑袋,尖声脆叫着宣泄了压抑已久的愤怒:
“你才是傻瓜!”
“你说什么?”奥斯塔普大叫一声,返身扑了过来,但是门已经被锁上了,只听到插销咔嗒一声。
奥斯塔普俯下身对准锁孔,手掌拢成喇叭状,字正腔圆地说:
“麻醉人民的鸦片(2)卖多少钱?”
门后没有声音。
“神父,您是个下流坯!”奥斯塔普提高了嗓门。
就在这一刻,门锁里突然刺出一根铅笔,原来是神父想用铅笔的尖端刺伤敌人。合伙人及时闪身躲过,而且还一把抓住了铅笔。隔着一扇门的敌我双方二话不说,开始把铅笔拽向自己一方。年轻的一方取得了胜利,铅笔像一根插在肉里的刺一样,被慢慢地从锁眼里扯了出来。奥斯塔普带着战利品回到自己房间。两位合伙人更加欢欣鼓舞了。
“敌人逃啊,逃啊,逃啊!(3)”奥斯塔普唱起歌来。他用折叠小刀在铅笔的侧面刻一个脏字,随即跑到走廊里,从锁眼里把铅笔扔了进去,便立刻跑了回来。
两个朋友在灯下掏出绿色的清单存根,开始详详细细地研究起来。
“这张是‘牧女’挂毯的清单。”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不无感慨地说,“这幅挂毯还是我从一个彼得堡古玩商手里买来的。”
“‘牧女’就见鬼去吧!”奥斯塔普嚷嚷着把清单撕成碎条。
“圆桌……看来,也是这一套家具里的……”
“把桌子拿来。桌子也去见鬼!就剩两张清单了:一张是十把椅子,给了莫斯科家具工艺博物馆,另一张是一把椅子的,给了老城的戈里匝祖耶夫同志,家住普列汉诺夫路15号。”
“准备好钱吧。”奥斯塔普说,“也许,还得去一趟莫斯科呢。”
“可是这里还有一把椅子呢?”
“一比十的机会。不过就是一个数字而已。说实在的,这位戈里匝祖耶夫先生别把椅子扔进火炉给烧了就好。”
“别这么开玩笑,不吉利。”
“没事的,没事的,自由之父康拉德·卡尔洛维奇·米赫尔松,我们会找到的!我们的事业是神圣的!我们要带上棉麻包脚布,还得有奶油吃。”
“我怎么总觉得,”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琢磨着说,“宝贝应该就在这把椅子里面。”
“哈!您觉得?您还觉得什么了?没了吗?那好吧。那我们还是照着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干吧。天虽高,那是属于鸟儿的,我们只管去找椅子(4)。我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一见这位帝国主义战争残废军人戈里匝祖耶夫先生,普列汉诺夫路,15号。您别拖后腿,康拉德·卡尔洛维奇。我们一路边走边订个计划。”
两人走过费奥多尔神父的房门时,好记仇的土耳其臣民后代使劲用脚踹了一下。房间里的竞争对手遭到迫害,立刻发出有气无力的低吼。
“他可别跟着我们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有点担心。
“经历了今天的部长级游艇会晤,双方不会再有任何近距离接触的可能了。他怕我。”
两个朋友一直到傍晚才回来。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满脸心事的样子。奥斯塔普却兴高采烈。他脚踩一双新买的深红色皮鞋,鞋帮上还箍了一圈橡胶印花,穿着绿黑相间的棋格纹袜子,头戴奶油色鸭舌帽,还披着一条罗马尼亚色泽的半丝围巾(5)。
“椅子倒是在。”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回想着拜访戈里匝祖耶娃的经过,“但是怎么拿到手呢?买吗?”
“怎么能买呢。”奥斯塔普回答,“别说这样的消费不会有任何回报,这么做还会让别人说闲话。为什么要买一把椅子?而且偏偏还是这一把?……”
“那怎么办呢?”
奥斯塔普爱惜地欣赏着新鞋的后跟。
“太阔气了。”他说,“还能怎么办呢?您别担心,总裁,我来负责行动。有这样一双鞋子,没有什么椅子是征服不了的。”
“不是,您不知道。”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激动起来,“刚才您和戈里匝祖耶娃夫人聊水灾的时候,我坐到我们的椅子上,嗯,说老实话,我感觉到屁股底下有硬硬的东西。钻石一准在那儿,千真万确,就在那儿……没错,千真万确的,我能感觉到。”
“别激动,米赫尔松先生。”
“得趁着半夜把它偷出来!千真万确,一定要偷出来!”
“您还是首席贵族呢,这可太没有风度了。您了解干这一行需要什么技巧吗?也许,您箱子里藏着的旅行化妆盒里有一套万能钥匙?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这是典型的纨绔作风——打劫一个可怜的寡妇。”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被骂醒了。
“我想快点了结啊。”他央求道。
“只有猫生崽子才会快。”奥斯塔普严厉训斥道,“我要娶她。”
“娶谁?”
“娶戈里匝祖耶娃女士。”
“有什么必要?”
“这样就能太太平平、不动声色地折腾那把椅子。”
“这么做您岂不是要捆住手脚一辈子?”
“为了合作利益,有什么事情不能做的!”
“一辈子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嘟囔着。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在极度讶异中扬起了双手。牧师一样刮得溜滑的脸上嘴巴张得老大,尽显一口打从N县城离开那天就没有刷过的发蓝的牙齿。
“要生活一辈子啊!”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嗫嚅着,“这是多大的牺牲啊。”
“生活!”奥斯塔普说,“牺牲!您了解什么是生活和牺牲?您以为,把您赶出了别墅,您就体验了生活?充公了您那个仿制的中国花瓶,这就算牺牲了?生活,陪审员先生们,是很复杂的,不过,陪审员先生们,这个复杂的东西要打开也很容易,就像打开一个抽屉一样。只不过需要懂得怎么打开它。谁不会开,谁就倒霉。您听说过骠骑兵——苦行僧的故事吗?”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没有听说过。
“布拉诺夫!没听说过吗?他是彼得堡贵族的英雄啊?我来告诉您……”
于是,奥斯塔普·本德尔就给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讲述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震惊了整个彼得堡的上流社会,但更让人唏嘘不已的结局却莫名失传,近年来已经全然不为人提起了。
骠骑兵——苦行僧的故事
正如本德尔所说,杰出的骠骑兵阿列克谢·布拉诺夫伯爵确实是一位彼得堡的贵族英雄。这位出色骑兵兼酒徒的大名,从来都是住在英吉利河滨庭院里那些墨守成规的居民的谈资,也从未在名人新闻栏里消失过。他帅气的肖像照片也经常出现在各类插图杂志的页面上——衣服上绣着绶带,镶着泡泡绒边饰(6),高高的鬓角梳得光洁整齐,短短的鼻梁趾高气扬。
布拉诺夫伯爵的背后是接二连三数不清的秘密决斗的荣耀,每一次荣耀的结局都是一次不幸的死亡,这是他与上流社会最美丽最傲慢的女士们一段段张扬的情史,他疯狂乖张的行径也是对德高望重的社会要人的一次次挑衅,而每一次激情洋溢的酩酊大醉之后,无一避免地会有非军人身份的人士惨遭其痛殴。
这位伯爵相貌堂堂,年轻,富有,情场上艳福不浅,赌场上财运亨通,而且在继承遗产方面也顺风顺水。他的亲戚一个接着一个去世,而这些遗产也为他本来就腰缠万贯的身价再添砝码。
此人果敢而又勇猛。他曾力助阿比西尼亚内古斯(7)梅涅里克与意大利人作战。在阿比西尼亚斗大的星辰照耀下,他全身裹着带风帽的白色肥袖斗篷,端坐细看三俄里方圆的地形图。火炬的光芒把摇摆不定的阴影投在伯爵光洁整齐的鬓角上。他的脚边还坐着一个新朋友,那是一个名叫瓦西卡的阿比西尼亚男孩。
在击溃意大利皇帝的军队后,伯爵带着阿比西尼亚男孩瓦西卡回到了彼得堡。彼得堡用鲜花和香槟迎接了这位英雄。正如贵族社会的罗曼史所述,阿列克谢伯爵再度沉溺于无忧无虑的享乐泥淖。人们以倍增的崇拜热情传颂他的故事,女人为他服毒,男人对他又妒又恨。伯爵的马车在百万大道上飞驰而过时,后脚蹬上总是站着那个阿比西尼亚人,他那黝黑的皮肤和细削的腰身也总是能引起行人们的惊叹。
可是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了。阿列克谢·布拉诺夫伯爵消失了。伯爵最后一位情人白俄罗斯-波罗的海公爵夫人痛不欲生。伯爵的消失闹得满城风雨。报纸的版面彻底被各种猜测占据。私家侦探也为此跑断了腿。但一切都是徒劳。伯爵完全不知所踪了。
可就当传闻渐渐沉寂,却从阿维尔基耶夫一所荒僻的修道院捎来一封解释所有缘由的书信。这位杰出的伯爵,彼得堡的贵族英雄,十九世纪的伯沙撒(8)竟然出家做了苦行僧。骇人听闻的细节口口相传,都说伯爵——修道士戴上了好几普特重的脚镣,本已习惯精致法式大餐的他,现在竟然只以土豆皮为食。还有一种揣测甚嚣尘上,说他看见了母亲的亡灵。于是女人们以泪洗面。白俄罗斯-波罗的海公爵夫人的院子门口停满了整排的马车,公爵夫人和丈夫不断地接受慰唁。接着又有了新的风言风语,说伯爵要回来了,而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出于他对宗教的一时痴迷。也有人说,伯爵是为了躲避债务。也有传言说,伯爵不幸的情史才是这一切的罪恶源头。
而实际上,骠骑兵的确出家做了修道士,因为他想要看破红尘。他最终没有回来。人们也渐渐将他忘却。波罗的海公爵夫人后来认识了一个意大利歌手,那个阿比西尼亚男孩子也回到了故乡。
在修道院里的阿列克谢·布拉诺夫伯爵把名字改为叶夫波尔,他的种种惊人之举也把自己折磨得身心俱疲。他的确戴了脚镣,但是他却认为这还不足以认知生命。于是,他又为自己量身定制了特别的修行服饰:一顶帽檐宽大到能遮住整张脸的帽子,一件穿上就很难动弹的法衣。在接受了修道院长的祝祷后,他便穿上了这件袈裟。但是,这样做他还嫌不够,于是索性带着满腔的自豪感离群索居,走进树林中的土窑里,开始在橡木棺材里生活。
苦行僧叶夫波尔的荒谬举止让整个修道院为之惊叹。他只吃面包干,而且每三个月才得到一次补给。
就这么过了二十年。叶夫波尔认为自己的一生是睿智、正确而又唯一虔诚的。他的生活自此变得格外轻松,思想也变得水晶般纯洁。他终于看破红尘,意识到自己无法再活成别的样子了。
有一天,他突然惊异地发现,那个持续二十年为他提供面包干的红尘世界,居然彻彻底底断供了。他一连四天没有东西吃。到了第五天,来了一个脚踩树皮鞋的陌生老头。老头告诉他,修道士们都已经被布尔什维克赶出了修道院,修道院现在已经是国营农场了。老头说完便留下一些面包干,抹着眼泪走了。苦行僧没听明白老头的话。他依然清醒而又安分地躺在棺材里,享受着对生命至理的参悟过程。而农民老头则继续为他送来面包干。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与世无争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窑洞的门被人打开了,几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他们走近棺材,一言不发地仔细端详躺在里面的老汉。这些人身材高大,脚踩打着马刺的靴子,穿着宽大的马裤,佩着毛瑟枪,套在木制的漆面匣子里。老汉躺在棺材里,张开双臂,目光如炬地看着不速之客。长长的灰白胡子几乎盖住了半个棺材。只听马刺一阵作响,陌生人耸了耸肩膀,便离去了,临走还小心翼翼地带上了门。
时光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苦行僧终于豁然开朗,生活的完美和甘甜在他的眼前一览无遗。就在苦行僧对生活大彻大悟的当晚,他醒了过来。这让他感到惊讶,因为他还从未在深夜醒来过。他不明白是什么叫醒了他,思前想后中,他再度进入梦乡,可却又立刻醒了过来,同时感到了背上强烈的灼痛。了解了灼痛的来源后,他努力想让自己睡着,却做不到。总有什么让他不自在。他一直到天亮都没能睡安稳。第二天夜里,他又一次被弄醒,而且辗转反侧到天明,一边低声呻吟,一边不由自主地挠着自己的手臂。白天,他坐起身来,偶然回头看了一眼棺材里面。这下他全明白了:灰蒙蒙的被子角落里,有几只深红色的跳蚤正飞快地跑来跑去。这一幕把苦行僧恶心坏了。
这一天刚巧老头又带着面包干来了。这一次,二十年没说过一句话的苦行僧总算开口说话了。他请求老头带一点煤油来。听到严格恪守言戒的大隐竟然说起话来,老农一时慌了手脚。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好意思地藏起了小酒瓶,随后把煤油送来了。老头刚离开,隐居的苦行僧就用颤巍巍的手把棺材里所有的坑坑洼洼和缝隙抹了个遍。三天来叶夫波尔头一回睡踏实了,没有什么再刺激他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一直用煤油抹棺材板。不过,两个月后他明白了,臭虫用煤油是杀不完的。每天夜里,他激烈地翻来覆去,大声地祷告,可是祷告的作用还不如煤油。
整整半年时间是在难以形容的折磨中度过的,隐士只好再次求助于老头。他的第二个请求让老头更为诧异,这次苦行僧让老头从城里为他捎带专门杀臭虫的“阿拉加茨(9)”粉。可是就连“阿拉加茨”粉也没能帮上忙。臭虫的繁衍速度令人难以置信。苦行僧强壮的体魄没有被二十五年的斋戒拖垮,现在却每况愈下了。生活自此变得阴暗绝望。连棺材在苦行僧看来也变得讨厌而又不舒服。到了夜里,他按照老头的建议,用松明烧杀臭虫。臭虫虽然成片死去,却依然不肯投降。
于是尝试动用了最后一种办法:一种格里克兄弟公司生产的名为“臭虫平”的粉红色液体,这药有一股馊桃子气味。但这种药也没起作用。情况越来越糟糕了。与臭虫开始进行伟大的战斗两年后,隐士在一次偶然的机会里突然自省,原来他根本没心思再思考人生的意义,而只顾着没日没夜地杀灭臭虫了。
于是他清醒了,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生活依旧与二十五年前一样,阴暗而又难以预料。自己最终还是没能远离尘世的纷扰。看来想让肉体活在世上,而灵魂活在天堂里,是不可能做到了。
于是老头子站起身,行动敏捷地走出了窑洞。他伫立在幽暗的绿林间。此时正值干燥的早秋,窑洞旁的泥土里冒出一大簇白色的大肚子蘑菇。一只神秘的小鸟坐在枝头独自鸣唱。一列火车呼啸而过,大地也为之颤抖,生活是那么的美好。老头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如今,他已是莫斯科公用事业局马匹供应站的一名马车夫了。(10)
为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讲述了这个极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后,奥斯塔普用外衣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红皮鞋,嘴里吹起迎宾曲,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他才回到房间,脱去鞋子,把红皮鞋搁到床头柜上,抚摸着锃亮的皮革,一边温柔而又动情地说:
“我的小弟兄们。”
“您去哪儿了?”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睡意昏沉地问道。
“寡妇家。”奥斯塔普沉闷地回答。
“情况如何?”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用手肘撑着身体。
“您真的打算娶她?”
奥斯塔普两眼发光。
“作为一个正人君子,现在我是非娶她不可了。”
伊波利特·马特维耶维奇窘迫地哼哼了一声。
“热情似火的女人啊。”奥斯塔普说,“这可是诗人的梦想呢。有着乡下人的质朴。类似于这样的亚热带,如今在大城市里早就看不到了,不过在边远地区,在地方上——还是有的。”
“什么时候举办婚礼呢?”
“后天吧。明天来不及了:五月一号——到处都关门了。”
“那我们的事情怎么办?您这一结婚……说不定,我们还真得去莫斯科呢。”
“呵,这您担心什么?庭审照样继续。”
“那老婆呢?”
“老婆吗?钻石小寡妇吗?这问题最简单啦!就说中央突然召集开会,要在小人民委员会做个小报告。临别总要儿女情长一番,再顺手带一只小鸡路上吃。我们就舒舒服服上路了。睡吧。我们明天休息。”
(1)出自法国诗人贝朗瑞(1780—1857)的诗歌《女乞丐》。
(2)出自卡尔·马克思的著作《宗教是人民的鸦片》。
(3)出自普希金诗歌《英明的奥列格之歌》,后被改编为流行歌曲。
(4)改编自德国社会民主党、第二国际创建人之一和领导人倍倍尔(1840—1913)的名言。原文是:天虽高自有鸟去飞,我们只管人间是非……
(5)指1920年代在敖德萨非常流行的玫瑰色围巾。
(6)暗示他的军人身份。
(7)阿比西尼亚是埃塞俄比亚的旧称。内古斯是埃塞俄比亚皇帝的称号。
(8)巴比伦最后一位皇帝,据《圣经》记载,他在筵席上看见神出手在墙上写字,预言他将身死国亡。
(9)亚美尼亚山名。
(10)本德尔讲述的关于布拉诺夫伯爵的故事基本属实。伯爵的真实姓氏为布拉托维奇,1870—1919。此人曾任近卫军军官,精通民族学,喜好游历四方。1896—1900年间,他作为俄国派遣军赴埃塞俄比亚,帮助梅涅里克二世打败了意大利军队。战后,他从意大利带回一个名叫瓦西卡的男孩。后来伯爵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成书集,其中最为畅销的就是出版于1900年的《与梅涅里克二世并肩作战》。1903年,布拉托维奇伯爵退役,并开始了苦行僧式的修道生活。但是关于棺材里的苦行细节和还俗情节,则是本德尔添油加醋的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