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十二把椅子 - 白桦熊译 >
- 第二部分 莫斯科之行
第二十九章 《加百利颂》的作者
第二十九章 《加百利颂》(1)的作者
戈里匝祖耶娃太太刚一离开办公室成串的民族宫,这个不好客的地方就迎来了行色匆匆的最基层工作人员:文书、文件收发小姐、轮值的话务员、会计师的年轻助理们,还有未成年社保人员(2)。
人群中有一个叫作尼基佛尔·利亚皮斯的人,非常年轻,绵羊发型,眼神傲慢。
无知的人、冥顽不化的死脑筋和初次造访的人一般都会从正门进民族宫。可尼基佛尔·利亚皮斯走的却是必须穿过诊所的后门。到了民族宫,他就像到了自己家里一样,知道有哪些最短的路径可以直达目的。而他要去的,是受到阔叶绿荫庇护的一片片绿洲,那是一家家主管杂志,那里的稿酬如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清泉正喷涌而出。
尼基佛尔·利亚皮斯先去了小卖部。一段玛特奇什舞曲结束后,镀了镍的售货机扔出三张发票。尼基佛尔撕开密封的纸盖,喝下一杯酸奶,接着又就着一杯茶水,吃完一块制成小花坛形状的奶油馅饼。吃饱喝足后,利亚皮斯才开始笃悠悠地巡视自家的领地。
第一个被他拜访的,是狩猎月刊杂志《格拉希姆与木木》(3)的编辑部。看到纳佩尔尼科夫同志还没来上班,尼基佛尔·利亚皮斯便逛到《吸湿通报》周刊编辑部,这是一份药学工作者与外界沟通交流的喉舌刊物。
“早上好。”尼基佛尔打招呼,“我写了几首很棒的诗歌。”
“什么内容?”文学版面负责人问,“什么主题?特鲁别茨柯伊(4),您可是知道的,我们这份杂志……”
负责人为了更加精确定义《吸湿通报》的实质,特意晃了晃几根手指。
特鲁别茨柯伊-利亚皮斯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席纹布裤子,接着便一仰头,吟出了主题:
“《坏疽抒情叙事诗》。”
“有点意思。”吸湿专家表示认可,“早该采用通俗体裁宣传预防理念了。”
利亚皮斯不假思索地朗诵起来:
坏疽病击垮了加百利,
加百利从此卧床不起……
接着,这首杰出的四音步抑扬格诗歌便细述了加百利不幸的命运。因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他没有及时去药店买来碘酒涂抹伤口,所以最终一命归西。
“你很有出息啊,特鲁别茨柯伊。”编辑表示很满意,“不过,最好能再……您明白吗?”
他又晃了晃手指,但他竟然录用了这首可怕的叙事诗,还答应下周二支付稿酬。
《报务员日常生活》杂志对利亚皮斯的态度比较温和。
“您来得正好啊,特鲁别茨柯伊。我们刚好需要诗歌呢。不过,我们只要描写生活的,只要生活,生活。不要任何抒情。明白吗,特鲁别茨柯伊?除此之外,最好还能写一点和邮政工作人员生活相关的,您明白吗?”
“我昨天刚好构思了邮政工作的主题。洋洋洒洒写了一篇长诗,题目叫做《最后一封信》。你们听听……”
他是邮政工作者加百利,
每天奔波送信的加百利……
加百利的故事长达七十二行。虽然在诗歌里,信差加百利最终被法西斯的子弹击中阵亡,但他还是把最后一封信送达目的地。
“这是哪里发生的事情?”有人听了将信将疑。不过质疑得也确实合情合理。因为那时候苏联早就没了法西斯,而国外又不会有叫加百利的通信工会成员。
“想知道怎么回事吗?”利亚皮斯赶紧圆谎,“这事情,当然是发生在我们国内的,而法西斯是乔装打扮了的。”
“我觉得,特鲁别茨柯伊,您还是写一点关于我们广播电台的吧。”
“您怎么又不想要邮递员了呢?”
“再说吧。稿子我们暂时先收下。”
闷闷不乐的尼基佛尔·特鲁别茨柯伊-利亚皮斯又回到了《格拉希姆与木木》编辑部。纳佩尔尼科夫已经端坐在斜面办公桌后。墙上挂着一幅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屠格涅夫肖像,戴着一副夹鼻镜,脚踩沼地靴,前倾身体端着一杆双筒猎枪。而纳佩尔尼科夫的身边,正站着利亚皮斯的竞争对手——一位来自郊县地区的诗歌创作者。
换汤不换加百利的戏再度开演,不过这次的主题是狩猎。诗歌的题目是《偷猎者的祷告》。
加百利埋伏着守株待兔,
加百利一枪射伤了野兔。
“非常好!”老好人纳佩尔尼科夫喝了一声彩,“特鲁别茨柯伊,您的这首诗歌已经超越恩吉赫(5)啦。不过,有些地方还是要修改一下。首先,要把‘祷告’的元素连根拔掉。”
“兔子也要删掉。”竞争对手也趁机鸡蛋里挑骨头。
“兔子为什么要删掉?”纳佩尔尼科夫不解。
“因为现在不是打兔子的季节。”
“您听到了,特鲁别茨柯伊?把兔子一起改了吧。”于是,这首脱胎换骨的长诗就有了新名字《偷猎者的教训》,兔子也被改成了田鹬。不过后来又发现,夏天也不是猎田鹬的季节。所以诗歌最后念出来是这个味道:
加百利埋伏着要打小鸟,
加百利一枪射伤了小鸟。
等等,诸如此类。
在食堂吃过早餐后,利亚皮斯又开始跑起业务来。他的白色裤子在幽暗的走廊里忽隐忽现,同时向各个编辑部推销各种形象和身份的加百利。
《合作社之笛》编辑部也收到了加百利,题目是《埃奥洛斯之笛》(6)。
柜台后曾站着加百利。
加百利以前卖过长笛。
大型期刊《森林的真实面目》编辑部里,竟然有几个傻头傻脑的家伙买下了利亚皮斯一首不长的叙事诗《在林边》。诗歌开头是这样的:
密林中出现了加百利,
加百利砍倒一棵竹子。
这一天里,加百利最后一位的攻关目标是面包烘焙行业。他在《面包师》编辑部谋得了一席之地。这首长诗的名字不但冗长,而且读了就让人心烦:《关于面包,关于食品质量,关于爱人》(7)。诗人打算献给一位叫作希娜·齐列克的神秘女士(8)。开头同样是史诗般的平铺直叙:
加百利曾是一位面包师,
烤小面包的就是加百利……
经过一番温文尔雅的讨价还价,诗歌的献词被删除了。最让人扫兴的是,没有哪一家编辑部把稿酬当场付给利亚皮斯。有的信誓旦旦保证周二支付,有的说要到周四或者周五,更有甚者索性推到了两个星期以后。没办法了,他只好去从未出版过他作品的敌对阵营去借钱。
利亚皮斯从五楼跑到二楼,走进了《机床》报书记办公室。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刚好就撞上了工作狂佩尔西茨基。
“啊!”佩尔西茨基大声招呼他,“利亚普苏斯(9)!”
“帮个忙吧。”尼基佛尔·利亚皮斯却赶忙压低了声音,“借我三卢布。《格拉希姆与木木》欠我一大笔钱呢。”
“我这就可以给您五十戈比。您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佩尔西茨基很快回来了,还带来十个《机床》报的同事。大家彼此一通寒暄。
“那么,生意还好吗?”佩尔西茨基问起了正事。
“我创作了几首好诗!”
“是写加百利的吧?是不是乡村题材?《加百利日出就耕地,加百利钟爱他的犁》?”
“加百利就不要提了嘛!全都是我马马虎虎随便写的!”利亚皮斯赶紧辩解,“我创作的是高加索题材的。”
“您还去过高加索啊?”
“两星期后就去。”
“利亚普苏斯啊,您就不害怕吗?那里可有豺狼哦!”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高加索的豺狼又没有毒!”
他这么一说,大家心里立刻犯起了嘀咕。
“那您倒是说说看,利亚普苏斯。”佩尔西茨基追问,“您觉得豺狼长什么样?”
“我当然知道,别刁难我!”
“那,既然知道,您就说说啊!”
“嗯,样子嘛……就跟蛇差不多。”
“是啊,是啊,您说得太对了,您一向都对。照您的说法,野山羊身上的鞍套可以吃,还可以和马镫一起吃。”
“我从来没这么说过!”特鲁别茨柯伊激动起来。
“您确实没说过,可是您这样写了。纳佩尔尼科夫告诉我,说您千方百计想把狗屁不通的诗歌塞进《格拉希姆与木木》,还胡说什么取材于猎户的日常生活。您说句良心话。利亚普苏斯,为什么您总是写自己这辈子根本没见过的事情?为什么要写您根本一窍不通的东西?您的那首《坎顿(10)》——明明是女士穿的浴袍啊,在您笔下居然成了舞裙?为什么啊?!”
“是您太市侩了。”利亚皮斯虚张声势地硬撑着。
“还有您的那首《向布琼尼奖(11)疾驰》,骑师都给马套上结绳了,然后自己还坐到赶车人的座位上去?您到底见没见过结绳啊?”
“见过。”
“好啊,那您说说,结绳长什么样!”
“别烦我。您简直是疯了!”
“那您见过赶车人的座位吗?到底看过赛马没有啊?”
“不一定哪儿都要去啊!”利亚皮斯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普希金写过土耳其的诗歌,可他从来没去过土耳其啊。”
“噢,是啊,埃尔泽鲁姆本来就是在图拉省的嘛。”
利亚皮斯没听出这句话是在嘲笑他。他依然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护:
“普希金也会根据材料写啊。他还读过普加乔夫暴动的材料,后来就写成了文章。而赛马的事情,都是恩吉赫亲口告诉我的。”(12)
这场艺高人胆大的答辩结束后,依然厚着脸皮负隅顽抗的利亚皮斯被佩尔西茨基拖进了隔壁的房间。围观的人们也都跟了进去。房间里的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剪报,上面的内容像讣告一样用黑边框了起来。(13)
“《船长驾驶台》的这篇随笔是您写的吧?”
“是我写的。”
“这好像是您初次尝试写散文吧?恭喜您了!‘海浪翻越过堤坝,犹如千斤顶般滚滚倾泻而下……’呵呵,你真是帮了《驾驶台》一个大忙!人家这下一辈子都忘不掉你了,利亚皮斯!”
“怎么啦?”
“还怎么啦……您知不知道,什么是千斤顶?”
“哼,当然,知道,别惹我……”
“您想象千斤顶应该是什么样的?您用自己的话来描述一下吧。”
“是那样的……会往下掉的,这样吧。”
“千斤顶往下掉。大家都听到了吧!千斤顶滚滚倾泻而下!您等一下,利亚普苏斯,我现在就把五十戈比拿来给你。你们别让他跑了!”
再次回来的时候,佩尔西茨基还是没有把五十戈比拿来,却把布罗克豪斯百科词典(14)第二十一卷抱了回来。按字母序列,是从多米齐到叶夫列依诺夫的词条。在梅克伦堡-什未林大公国的多米齐要塞与流经比利时荷兰的多梅尔河之间,找到了那个待求证的单词。
“大家听一听!‘千斤顶(德语,Daumkraft)——一种能举起大型重物的器械。一般普通的千斤顶可用于托举马车等。千斤顶主要部件是锯齿状传送带,由手柄带动旋转的齿轮卡住传送带……’等等,等等。还有,‘1879年,约翰·迪克逊在四名工人的协助下,用四台液压式千斤顶把著名的克列奥帕特拉方尖碑固定到了预定的位置’(15)。就是这种器械,您觉得,具有滚滚倾泻而下的属性?难道说,布罗克豪斯和艾弗伦欺骗了人类整整五十年?为什么您就不学好,非要这么敷衍塞责呢?您说啊!”
“我需要钱。”
“可是您从来就没有什么钱。您一天到晚就为了五十戈比折腾来折腾去。”
“我刚买了一些家具,超支了。”
“您买的家具多吗?就凭您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给您一个铜板就了不起了!”
“才不止一个铜板呢!我在拍卖会上买了一把非常棒的椅子……”
“形状和蛇差不多?”
“不是。是宫廷御用的。不过我也够倒霉的。昨天我回家很晚了……”
“从希娜·齐列克那里回来的?”大家异口同声大喊。
“希娜!……我早就不和她住一起了。我去参加了马雅科夫斯基辩论会。回到家,看见窗子开着。我立刻就意识到出了事情。”(16)
“啊——呀——呀!”佩尔西茨基两手捂住了脸,“同志们哪,我猜,是利亚普苏斯最杰出的作品失窃了——《加百利也曾当过门卫,加百利受雇当了门卫》。”
“别打岔,让我说完啊。这简直太流氓啦!有几个混蛋爬进我的房间,把椅子的覆面全给割开了。你们谁先借我五个卢布修一下椅子吧?”
“您刚好能以修椅子为题再写一篇加百利。我连开头都替您想好了。等一下,等一下……马上……就这么写:《加百利去市场买了把椅子,加百利买的竟是把破椅子》。快记下来啊。这首诗卖给《橱柜之声》肯定会狠赚一笔……唉,特鲁别茨柯伊啊,特鲁别茨柯伊!……对了,话说回来,利亚普苏斯,您为什么要叫特鲁别茨柯伊?干吗不给自己取一个更好的笔名?比如,多尔戈鲁基(17)!尼基佛尔·多尔戈鲁基!要不,也可以叫尼基佛尔·瓦里亚(18)?或者,还有更好的:尼基佛尔·苏马罗珂夫-艾利斯通先生?要是您再遇到一个伯乐,三首诗歌同时投给《格拉希姆与木木》,那您就绝处逢生,咸鱼翻身啦。胡言乱语的一篇署名苏马罗珂夫,信口开河的一篇署名艾利斯通,第三篇署名尤苏波夫(19)……唉,您哪,就是个投机取巧的家伙!……”
(1)“加百利”是作者开玩笑故意杜撰的名字,正确的写法是“加百列”。加百列是《圣经》中一位天使的名字,传说他有千面形象。普希金写过长诗《加百列颂》。
(2)1920年代,苏联政府要求各机关单位设置固定名额的工作岗位,以保障15—17岁未成年人的就业机会,故称之为未成年社保人员。
(3)《木木》是著名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创作于1852年的短篇小说,曾遭官方查禁。小说中的主人公格拉希姆是一名哑巴农奴,却身材魁梧、温厚敦良、天生神力。他被喜怒无常、性格乖张冷酷的地主婆从乡下农村带到莫斯科,恋爱失败后,又被迫亲手溺毙了自己心爱的宠物狗“木木”。最终心灰意冷,毅然决然地独身离开莫斯科返回家乡。
(4)此人是复姓,全称是特鲁别茨柯伊-利亚皮斯,特鲁别茨柯伊是吹嘘的意思,利亚皮斯是信口胡说的意思。
(5)恩吉赫是当时颇负盛名的诗人尼古拉·吉洪诺夫名字的缩写。
(6)埃奥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风神。
(7)这是讽刺诗人马雅科夫斯基喜爱的诗歌风格,比如马雅科夫斯基写过一首著名的《关于“垮台”,关于“顶峰”,关于其他玄之又玄》。
(8)通过相似的发音影射马雅科夫斯基的情人莉莉娅·布里克——一位有夫之妇,马雅科夫斯基曾为她写作过多首诗歌。当时,两人之间轰轰烈烈的爱情也只是在文人中间口口相传。
(9)利亚皮斯的谑称。
(10)美国东北部城市。
(11)布琼尼(1883—1973),苏联元帅。布琼尼奖指的是赛马锦标赛。
(12)1828—1829年间,普希金随俄罗斯军队到过土耳其城市埃尔泽鲁姆,而且还即兴写过几首关于这场战争的诗歌。可是利亚皮斯却不知道这个典故,所以有人说“埃尔泽鲁姆本来就是在图拉省”,他没听出有什么错。另外,他以为“普加乔夫暴动史”是一些相关参考材料的称谓,殊不知普希金的第一部历史著作就叫作《普加乔夫史》。恩吉赫即诗人尼古拉·吉洪诺夫,曾在骑兵部队服役,是一位优秀的骑手。他曾在自己的作品中多次介绍过骑兵部队的生活,1927年还出版过故事集《战马》。利亚皮斯对此可能仅仅有所耳闻,或者粗略读过。
(13)当时很多编辑部都用黑框标注有严重错误的文章,并以剪报的形式贴在墙上。作者本人曾在《汽笛》报供职,编辑部里就设置了一个陈列架,专门展示利亚皮斯之流的稿子,取名为“鼻涕与干嚎”。
(14)即《布罗克豪斯-艾弗伦百科词典》,俄罗斯最大的百科全书之一,1890—1907年间在彼得堡出版。
(15)克列奥帕特拉即埃及艳后,方尖碑坐落于伦敦市中心。
(16)有研究者认为,这是影射马雅科夫斯基与莉莉娅·布里克于1925—1926年间分手的那段时期。
(17)多尔戈鲁基是长手的意思,也被引申为小偷的意思,莫斯科大公长手尤里的姓氏就是多尔戈鲁基。
(18)瓦里亚是指法国瓦里亚王朝,1328—1589年。
(19)苏马罗珂夫-艾利斯通是俄罗斯伯爵,他娶了尤苏波娃公爵小姐,育有一子。他们的儿子由此同时世袭两个爵位,既是苏马罗珂夫-艾利斯通伯爵,又是尤苏波夫公爵。这位尤苏波夫公爵(1887—1967)后来参与谋杀了传奇僧侣拉斯普京。1927年,他在巴黎出版了《拉斯普京的末日:往事回忆》,在苏联国内引发广泛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