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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六朝人物(上)
03 王与马,共天下
公元307年,也就是永嘉元年,琅邪王司马睿与王导这两个北方佬携手来到南京。那时候,南京是个标准的废都,整座城市弥漫着一种失败和沮丧的情绪。南京人对两位北方客人的到来,完全无动于衷,司马睿和王导也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一系列事情,将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
那时候,牛继马后的故事还没开始流传,司马睿刚开始担当的职务,说是市长省长并不准确,大约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南京都督。南京这个城市已经大大地降了级别,可是扬州治所还在这。有必要解释一下历史上的扬州,长江流域有三个大州,从上往下数,最上游四川为益州,中游湖北为荆州,再下游区域就是扬州。前面已经说过,扬州这一片区域曾经很贫穷,因为贫穷,所以面积很大,大得远远超过我们想象,基本上是今天的华东地区。
管理这一区域的行政单位,也就是它的治所,在隋唐以前,一直都在南京。这地方因为穷,因为边远,算不上好地盘,六朝时开始有发展,渐渐就富庶了,成为暴发户。古诗“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这个扬州,就是指的南京。因此李白著名诗句“烟花三月下扬州”,不是狭义地指要去今天的苏北扬州城游山玩水,而是与乾隆老爷子下江南的意思差不多,也就是要去灯红酒绿的江南看看,要去访问以南京为中心的江南地区。
司马睿主动要求到南京来上任,在此之前,他只是依附于比自己势力更大的东海王司马越,替司马越打工。这个司马越也是西晋宗室,按辈分应该是司马睿的堂叔,他是晋惠帝和晋怀帝时期的权臣,八王之乱的积极参与者,一度非常有权有势。司马越趁乱出兵占领了下邳,任命司马睿为平东将军,负责监督徐州诸军事,镇守下邳。
随后司马越率军北上西进,争夺晋政府的最高统治权,司马睿留守在了下邳。身为北方大族琅邪王氏的王导,则是司马睿的最亲密战友,他们的关系“素相亲善”,今天的时髦话是好基友,同志加兄弟。天下已乱,王导倒是很清醒,他相信在宗室纷争形势下,以静制动,极有机会产生新的权力格局。
司马睿出镇下邳,也就是今天徐州属下的邳州,王导随任为安东司马。北方局势越来越混乱,王导便建议司马睿南渡,谋求独立地位,摆脱中央的控制。此时执掌西晋大权的已是司马越,他也考虑到要扩大自己在南方的势力,一旦北方失守,为退据江南留条后路,因此同意了司马睿的移镇要求。所谓移镇,就是请求换个地方做官。
这时候,经过孙吴政权几十年的努力,南京已初具规模,毫无悬念地成为东南第一城市。东吴灭亡后,南京城不死不活,发展处于停滞状态。国家如果处在一个正常阶段,有一个很好的和平环境,南京大约是一点机会都不会有。北方的西晋政府会打压南京,要防范金陵的王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京只不过西晋治下的一块属地,在和平年代,谁也想不到它还会有什么重要性,吴人强悍和轻锐,难安易动,屡作妖寇,能够“外江无事,宁静于此”,保持太太平平,这就很好了。
偏偏这时候的中国,正如王导判断的那样,不正常,不正常得离谱。西晋统一三国,本应该是个很强盛的王朝,可惜它根本不懂得抓住机会。堡垒往往首先从内部攻破,晋武帝司马炎死后,整个西晋再也没太平过。譬如八王之乱,都是司马氏,为了个鸟皇位,打过来打过去,杀得狗血喷头。越是离宫廷近的司马氏子弟,越是帝王的嫡系,越是手握兵权的王爷,闹腾得越厉害,你杀我,我杀他,他最后又杀你。死于非命的司马氏数不胜数,闹到临了,加上五胡的介入,像司马睿这样的远门旁支,反倒硕果仅存。
西晋的动乱是自己造成的,自己跟自己厮杀,自己跟自己血拼,最终必定会带来外人的介入。在后来的中国大历史中,明朝亡于清,就是这个原因,中国人向来喜欢内斗,汉人如此,不是汉人也如此。兄弟阋于墙,内斗自然会给外患提供机会,这个外患就是“五胡”,五胡十六国的五胡,所谓“五胡扛鼎,七庙隳尊”。
事实上,扰乱中原的远不止五个少数民族,五只是一个大概,包含了匈奴,羯,鲜卑,氐,羌,卢水胡,乌桓,巴人以及高句丽人。当时“能建邦命氏成为战国者”,确实是十六国,分别是成汉,前赵,后赵,前燕,前秦,前凉,后燕,后秦,西秦,后凉,南凉,南燕,西凉,北凉,大夏,北燕。这是一个非常混乱的时代,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生活在这个时代更糟糕的事。
司马睿坐镇的南京,由于其特殊的地缘政治,给混乱不堪的北方,提供了一个逃生机会。永嘉年间南下逃往建邺的难民,蜂拥而至浩浩荡荡。永嘉四年,也就是公元310年5月,前赵刘渊的部下羯人石勒,攻打汲郡,南渡黄河,荥阳太守裴纯落荒而逃,直奔当时的南京。同年11月,氐族隗伯攻袭今湖北宜昌市东南的宜都,太守嵇晞逃命南京。第二年2月,石勒侵犯汝南,汝南王司马祐也不得不流亡南京。
北方局势在进一步恶化,石勒等人击溃了西晋的主力军,攻如潮水,势如破竹,《晋书·帝纪第五》上有记载:
四月戊子,石勒追东海王越丧,及于东郡,将军钱端战死,军溃,太尉王衍、吏部尚书刘望、廷尉诸葛铨、尚书郑豫、武陵王澹等皆遇害,王公已下死者十余万人……
六月癸未,刘曜、王弥、石勒同寇洛川,王师频为贼所败,死者甚众。庚寅,司空荀藩、光禄大夫荀组奔辕,太子左率温畿夜开广莫门奔小平津。丁酉,刘曜、王弥入京师。帝开华林园门,出河阴藕池,欲幸长安,为曜等所追及。曜等遂焚烧宫庙,逼辱妃后,吴王晏、竟陵王楙、尚书左仆射和郁、右仆射曹馥、尚书闾丘冲、袁粲、王绲、河南尹刘默等皆遇害,百官士庶死者三万余人。
在永嘉之乱中,西晋的王室人员大多数被杀,中原大乱,生灵涂炭,宗藩多绝,幸存下来的只有琅邪王司马睿,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汝南王司马祐,彭城王司马纮,都慌不择路地逃命躲到江南来了,史称“五马渡江”。
在宗室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先入一日为大,坐镇南京的司马睿地位迅速上升。机会说来就来,留在北方领导抗战的荀藩,在洛阳被攻陷后移檄州镇,也就是向各地发出最后通告,公推南京的琅邪王司马睿为盟主。接下来,到了316年,司马睿坐镇南京的第九个年头,刘曜长围长安,西晋最后一个皇帝愍帝无奈出降,西晋王朝彻底灭亡了。
第二年,司马睿在南京承制改元,即晋王位,年号为建武。东晋王朝正式开始,还是先小心翼翼称王,不敢僭位称帝,皇上愍帝还当着俘虏,人还活着。孤悬在北方的晋地方长官刘琨等一百八十人上书劝进,司马睿仍然不敢当皇帝,直到又过了一年,愍帝死讯传到江东,司马睿才正式登基,称晋元帝,改年号为太兴。
因此说到底,司马睿在南京当的这个东晋开国皇帝,有点出人意料,当得有点可怜巴巴。据说早在司马睿来南京前的太安年间,民间就传唱过这样的童谣:“五马浮渡江,一马化为龙。”五位司马渡江是事实,一位司马当皇帝也是事实,然而这个生来就有点柔弱的琅邪王司马睿,似乎总是在怀疑自己的好运,总是没有挺直了腰杆做皇帝的勇气。
小心撑得万年船,当不当皇帝,他都是有点小心翼翼。因为有了五胡乱华,于是南京就有了“五马渡江开国处”的意外。真的是出人意料,司马睿糊里糊涂在这做了皇帝,南京也糊里糊涂再次成为首都。南京人想不明白,东吴亡国三十多年后,南京会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成为首善之城。江南童谣说的“宫门柱,且莫朽,吴当复,在三十年后”,到了三十年后,“鸡鸣不拊翼,吴复不用力”,这些还真全都应验了。
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有时候,太虚心了也不行。司马睿显然在宗室中受够了被冷落的气,他承继的琅邪国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国,在当时,因为是旁门远支,名望显然还不够大。若以小说《红楼梦》中贾姓为例,他在皇室司马氏的地位,也就和贾宝玉庶出的那个弟弟贾环差不多,在贾府中根本轮不到他说话。偏偏皇室中姓司马的有头有脸人物都死了,机会就到了他身上,结果就是一个大家都不会想到的小角色,出人意料地登基当了皇帝。
司马睿当了皇帝,立刻封王导为丞相,他知道没有这个王导,没有王导出谋划策,自己就不会有这个帝位。巧合的是,他们岁数正好一般大,两个同龄人都生于公元276年。司马睿做了东晋的男一号,作为开国皇帝,对王导的指示,对他的谆谆教导,百依百顺言听计从,你说了都算,你觉得行就行。王导也把自己当成了历史上的管仲和萧何,他知道东晋建立后,提高帝王威信至关重要。要提高司马睿的地位,仅仅靠王导的帮助还不够,还要请出一个名号更响亮的人,这个人就是王导的从兄王敦。
王敦是驸马爷,娶了司马炎的爱女襄城公主,与王导相比,这位王敦显然更有故事,名声也更大。譬如他当年娶襄城公主,晋武帝给他的陪嫁,嫁妆是其他公主的十倍,附带还赠送了一百多个陪嫁侍婢。永嘉年间天下大乱,王敦“以公主时侍婢百余人配给将士,金银宝物散之于众,单车还洛”,豪爽能够如此,世所震惊。搁在前朝,驸马爷王敦的声名,与王导相比,与司马睿相比,不知要大多少倍,他现在出来给司马睿捧场,意义不同寻常。
司马睿刚来南京,吴人野性尚存的南京老百姓,根本不把这位不起眼的小王爷放在心上。老百姓都不把他当回事,南方的士族也采取了观望态度。司马睿到南京已经一个多月,士族百姓都还没有人来登门拜谒,王导为此事很焦急,正赶上司马睿要出去观看禊祭,当时此地的一项民俗活动,王导便让司马睿乘舆,也就是坐在轿子上,安排了高规格的仪仗队敲锣打鼓,威风十足四处张扬。王导和王敦等有名的人物,则骑马跟在后面。
南京人最喜欢看热闹,也最吃这一套,当时的本土名人纪瞻和顾荣,见了这样的场景,感到很惊异。连人家驸马爷都跟在后面跑龙套,这位琅邪王司马睿显然不能轻视,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在道路左边行拜礼。这个拜礼行得十分讲究,是在为南京人做表率,既然他们这样的名人都已做出屈从的榜样,南京老百姓对司马睿立刻开始刮目相看,立刻与时俱进,《世说新语》上记录了一段有趣的对话:
元帝始过江,谓顾骠骑曰:“寄人国土,心常怀惭。”荣跪对曰:“臣闻王者以天下为家,是以耿亳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愿陛下勿以迁都为念。”
顾骠骑就是前面说的江南名士南京名人顾荣,骠骑将军的名号是死后追赠,生前的职务是安东军司加散骑常侍。他很会安慰人,商代成汤迁国都到亳邑,祖乙又迁到耿邑,盘庚再迁回亳邑,从成汤到盘庚,共迁都五次,所以说“无定处”。这段对话显然有漏洞,司马睿当皇帝时,顾荣已离世,不可能称陛下。然而对话是后人写的,也没必要太当真,太计较措辞,毕竟映射出来的司马睿心态,非常接近真实。
虽然是开国皇帝,因为这个帝王位置有太多运气成分,司马睿总是显得底气不足,有一点窝囊。他在南京一共待了十六年,前十年是此地的最高地方长官,后六年当天子。从一个地方性省级大员,突然升格为最高中央领导,一下子适应不了也很正常。好在他的左右,有王导和王敦在扶持,这两个人一文一武,成了司马睿的重要助手。
真不知道应该如何给司马睿这个东晋的开国皇帝定位,有人觉得他的能力,甚至还不如孙吴的亡国皇帝孙皓。当时民间广泛流传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就是说东晋初期南京的政治生态,是由司马睿与两个姓王的人共同在掌握,司马睿不过是坐享其成。王导是文臣,出谋划策,想更多的是民生。王敦文武双全,恨不能党政军一起抓,因为司马睿无能,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骄横的王敦早就看出这个皇帝不是很能干,不是昏庸,是绝对无能,只要是假以时日,王敦注定可以成为新的曹操和司马昭。
在西晋时期,皇权还很厉害,士族和名士只是政治的装饰品,帝王是士族名士效忠的对象,皇权想除谁就除谁,要杀你就杀你。到了东晋,情况彻底改变,帝王变成了门阀政治的装饰品,皇帝成了傀儡,成了士族利用的工具,“主弱臣强”基本上变为常态。从“王与马,共天下”开始,琅邪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你方唱罢我登台,先后都执掌过东晋的大权,中央至地方的各级军政大权,也往往是由士族高门所掌控,所谓“号令威权多出强臣”。
“主弱臣强”对老百姓来说,也不完全是什么坏事。毕竟主太强大了,太容易独裁,太容易一个人说了算,在中国古代,指望出现古罗马帝国的元老院,出现大英帝国的上下议院来分摊权力不现实,主弱臣强起码互相有个牵制。况且司马睿再怎么孱弱,毕竟是皇室血统,这就好比《红楼梦》中的贾环,虽然庶出,再如何不济,人家也是姓贾的爷,是主子。驸马爷王敦他再厉害,能力再强,也是个外姓,也是臣,他要有异心,便是乱臣贼子。
司马睿生气时,也想除掉王敦,甚至亲自领兵作战,可是根本不是王敦的对手,《晋书·王敦》上是这么写的:
诸将与敦战,王师败绩。既入石头,拥兵不朝,放肆兵士劫掠内外。官省奔散,惟有侍中二人侍帝。帝脱戎衣,著朝服,顾而言曰:“欲得我处,但当早道,我自还琅邪,何至困百姓如此!”
司马睿与王敦摊了一次牌,想扳倒王敦,结果未能如愿,反弄得自己狼狈不堪,害得南京的老百姓跟着他遭难。司马睿恼羞成怒,便有了以上气急败坏的一通牢骚,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王敦真要想在这南京城里当皇帝,早跟我说啊,我可以把这劳什子皇位让给你,我还是当我的琅邪王去,何苦要让百姓跟着受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