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义打响第一枪,辛亥革命爆发。这时候,南京城里依然还是一片平静,依然风花雪月,老百姓大约也没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改良成了一句时髦的口号,革命和革命党这些词汇,大家也不太陌生,究竟能不能形成气候,到底会有多大动静,很多南京人并没认真去想。
当时南京城里,内心最为纠结的是徐绍桢。这一年,身为陆军第九镇统制的徐绍桢,已五十岁,五十知天命,恰恰就是在这时,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来到,武汉新军第八镇起义成功,南京的新军第九镇只要依葫芦画瓢,完全有可能水到渠成。作为第九镇的最高军事长官,徐绍桢是明朝开国大臣的后人,徐达的第十四代孙。本是一介文人,甲午中日大战那年,中了举人,后来投笔从戎,以“智识高卓,究心中西兵略”而获得重用。
徐绍桢属于晚清第一代有点现代意识的职业军人,统率的新军第九镇,有“八千子弟皆书生”之美誉,手下青年军官中多才俊,大多新式武备学堂出身,譬如赵声是第三十四标标统,林述庆是第三十六标标统,还有柏文蔚和冷遹,都是文武双全,都是很坚定的革命党人。武昌那边已经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了,南京这边当然也得露上一手。
革命党人这么想,革命党人的对立面也会这么想,于是一方要准备起事,一方要防备起事。徐绍桢的手下鼓动“请速举事”,大势所趋,徐大人不带我们干,我们就自己干。徐的上司也开始怀疑第九镇不可靠,采取紧急措施,将张勋的江防营从浦口调入南京,将驻守扬州的王有宏所部缉私营十个营,也临时抽调过来,加强南京的戒备。为防止第九镇异动,两江总督张人骏借鉴广东和湖南的办法,突然收缴第九镇弹药,结果各标营每个士兵,平均不足五发子弹。接着又宣布南京戒严,将各大城门关了。
辛亥革命成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是革命党人如何强大,是大清朝实在太弱。光复成了多米诺骨牌,很多城市只要揭竿而起,发篇通告,贴几张传单,便可以传檄辄定,立刻光复。革命接二连三,革命党人频频出击,到处开花。光复大旗随处飘扬,转眼之间,周围差不多都成了革命党人的天下。远一些的陕西山西云南光复了,近一些的湖南江西安徽光复了,上海光复了,杭州光复了,苏州光复了,沿着沪宁线,无锡常州镇江接二连三光复,连江北的扬州也光复了,只有南京仍然还掌握在清政府手里。
到这节骨眼上,徐绍桢的第九镇宝刀出鞘,箭已在弦上,想不干都不行。商议好了11月8日起事,没想到在沟通上出问题,城里革命党人在11月7日晚上,很莽撞地就先干了起来,城外第九镇官兵闻讯,匆匆赶过去,起义已被镇压。不仅城内失手,攻城的第九镇新军也因为弹药不足,不得不败退镇江。
此时的南京安危,有着特殊意义,天下已经大乱,胜负也就在一念之间,袁世凯给负责守城的张勋打来电报,语重心长:
东南半壁,悉赖我公。
袁世凯的意思十分明显,只要南京还在,革命党人翻不了天。只要南京还没丢,沪宁线上的城市虽然光复,其他省份已经独立,清军随时都还可以再收复。这时候,革命不可阻挡,站在反革命一边的袁世凯却稳操胜算,他的北洋大军掐住了革命党的喉咙,已将武昌团团围住,置于自己炮火之下,只要他愿意,拿下武汉三镇,指日可待。在军事上,黄兴督战的革命军根本不是北洋的对手。
要解武汉之危,只有尽快搞定南京。驻在上海的同盟会中部总会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南京之得失,关系民族存亡,不攻克南京,就不能挽回武汉革命之颓势:
南京一日不下,武汉必危。武汉不支,则长江一带必不能保,满虏之焰复炽,祖国亡无日矣!
一时间,南京成了重中之重,江浙联军组成了,由徐绍桢担任联军总司令。革命与反革命的势力不得不在南京进行决战,说是决战,相对于上世纪发生的军阀混战,中日战争,国共内战,光复南京之役也许算不上什么大战,死伤人数相当有限。毕竟是一场改朝换代的生死决战,毕竟这一仗,彻底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事实上,很快南京光复了,武昌起义惊天动地,而直到南京光复,才正式宣告清朝的大限到了。
这样的结果,一向散淡的南京人肯定不会想到,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城市,在风谲云诡的中国大历史上,会再次扮演了一个如此吃重的角色。革命军从不同的方向冲进城门,爱看热闹的南京人又一次成了看客。炮声已听不见,零星的枪声也已经结束,南京人怀揣着好奇走上街头。在著名的革命党领袖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土著的南京人,退求其次,就算是革命党中有头有脸的南京人也找不到。因此痛说革命家史,南京人只能又一次惭愧。
南京的老百姓开始咸与维新,兴高采烈相互剪辫子。大家突然发现,原来剪个辫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就仿佛闹革命,在不同阶段,有着不一样的代价和结局。清朝留给汉人的辫子,原本和脑袋联系在一起,危险时,剪辫子意味着要丢掉性命,等到大势已去,连袁世凯也与时俱进,剪掉辫子也就是一剪子的买卖。到这时候,水到渠成,剪不是什么事,不剪辫子才是个问题。
用旁观者来形容辛亥革命时的南京人不够恭敬,事实真相或许就是如此。南京是两江总督所在地,掌管着当时最富庶的区域,控制着清政府的经济命脉,历来为朝廷所看重。但是南京人也管不了这些,他们才不在乎自己城市有什么样的经济和政治地位,只是以一种十分现实的心态,非常平静地迎接这场革命。平民如此,普通官员也是这种态度,攻打南京的炮声响起,除了最高层的几位长官夹着尾巴仓皇逃跑,大部分官员都静观其变,既不打算直接参与光复,也不准备为大清尽忠殉节。
革命军进入南京,城头变幻大王旗,都督多,司令多,有自封的“江宁都督”,有自封的“苏军总司令”。革命尚未最后成功,大家已经开始争权夺利。徐绍桢挂名江浙联军总司令,因为此前的身份不是革命党人,不久前在南京又吃了大败仗,各路枭雄并不太把他放在眼里。革命党人对于清政府,革命的态度是一致的,可是在自己内部,观点也就五花八门,谁也不买谁的账。
在南京光复之前,很多省份先后独立,成立了军政府。各自为政,互不统属,湖北军政府都督黎元洪致电各独立省,征询建立临时中央政府的意见,并邀请各省军政府派代表赴武昌开会,筹建临时中央政府。这时候,已宣告光复的江苏和浙江也在酝酿建立临时中央政府,江苏都督程德全和浙江都督汤寿潜联名致电上海都督陈其美,建议在上海组织代表民意之临时议事机构。陈其美十分赞成,于11月13日向独立各省都督发出通电:
民军倡义伊始,百凡待举,无总机关以代表全国,外人疑虑,交涉为难。其美承乏上海,地处冲要,东南孔道,饷械根源,外交重任,尤关全局。
陈其美的意思直截了当,上海有钱有武器弹药,与老外打交道也方便。革命党人的想法开始分裂,临时中央政府究竟是建在上海,还是武汉,各有各算盘,各有各道理,都不愿让步,都在争夺筹组中央政府的主动权。湖北军政府在全国有很高的威望,武昌为首义之地,是“起义首功,同盟牛耳,众意属之”,它的一举一动,直接影响着各省的进退。争来争去,最后还是上海方面让步,同意在武汉成立临时中央,于是各省代表开始奔赴武汉,抵达武汉之时,形势又发生逆转,革命党人的处境大为不利,清军在袁世凯指挥下,攻占了汉阳,炮击武昌,代表会议只能改在汉口英租界的顺昌洋行内举行。
武昌岌岌可危,袁世凯随时随地可以占领,就在这个时候,南京光复了。革命党人立刻做出决议,决定临时政府设于南京,各省代表在南京选举临时大总统。并且一致同意,只要有十省以上之代表到达,即可召开代表大会,临时大总统未举定以前,仍认鄂军都督府为中央军政府,有代表各省军政府之权。12月4日,各省都督府代表还没到南京,留在上海的上海都督陈其美,江苏都督程德全,浙江都督汤寿潜,以及章太炎和蔡元培等革命党人在一起开会,选举黄兴为大元帅,黎元洪为副元帅,随即通电全国。
在武昌的黎元洪得此消息,大为震怒,遂于12月8日致电已经光复的各省都督:
各省代表均到鄂,议定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并订期在南京公举临时大总统,组织临时政府。经敝处通电各省,谅已达览。现忽据来电称沪上有十四省代表,推举黄兴为大元帅,元洪为副元帅之说,情节甚为支离,如实有其事,请设法声明取销,以免淆乱耳目。
也难怪黎元洪要生气,上海的这个选举显然不合法,有点自说自话。既然决定在南京“公举临时大总统”,苏浙沪都督通过留沪代表选举黄兴为大元帅,显然违背了大家的决议。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时候的大元帅,基本上就是大总统的意思。
各省都督的代表陆续到达南京,为了谁当大元帅忿忿不平,喋喋不休,有的军人认为黄兴根本不会打仗,声称不愿隶属汉阳败将之下。黄兴听了心里不痛快,提出了辞职,举荐黎元洪为大元帅。于是各省代表在南京的江苏省咨议局开会,“改举黎元洪为大元帅,黄为副元帅”。决议“黎大元帅暂驻武昌,由副元帅代行大元帅职权,组织临时政府”。黎元洪这下高兴了,立刻致电南京,表示乐意“承受大元帅名义,并委副元帅代行其职权”。黄兴则不乐意,不甘心屈居人下,表示坚决要辞去副元帅之职。
很多事情南京人也弄不明白,转眼之间,大家都成了革命同志。然而就算战友之间,也还会有诸多矛盾,首先是大家互相看不起,老革命看不上新同志,有身份的看不上无名小卒,武夫看文人不顺眼,知识分子又嫌军人太鲁莽。革命党人不愿意屈居于旧军人的权威之下,他们看不上黎元洪和徐绍桢这些前朝的军官,眼看着革命的成果被窃取,深感痛心。
就在这时候,孙中山回国了,到达上海。革命党人很兴奋,从表面上看,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与孙中山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仿佛只是个局外人。辛亥革命在中国发生,在国外的孙中山很意外,他也是过了好几天,从洋人的报纸上看到新闻才知道。然而以孙在革命党人中的地位,他此时回国,突然出现在国人面前,让革命党人在转眼之间,多了一张很厉害的王牌。毕竟孙中山有着很好的政治智慧,而且非常擅长跟媒体打交道,非常清楚宣传的力量,在与上海《大陆报》主笔谈话时,他信心十足地宣布:
革命不在金钱,而全在热心。吾此次回国,未带金钱,所带者精神而已。
革命党人的高层在上海宴请孙中山,席间,黄兴与陈其美,还有宋教仁,密商推举孙为大总统,并分头向各省代表致意。孙中山也抓紧时间,会见各省都督府代表,这些代表专程从南京赶到上海,为组织临时中央政府听取孙的意见。被问到“代表团拟举先生为临时政府大元帅,先生之意如何”时,孙中山回答很干脆:
要选举,就选举大总统,不必选举大元帅,因为大元帅的名称在外国并非国家之元首。
代表们又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这样的担心,说在汉口的代表会议上,我们曾经许诺过,只要袁世凯能够反正,赞成共和,便可推举他为临时大总统,现在应该如何处之,革命党人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孙中山的回答依然很干脆:
那不要紧,只要袁真能拥护共和,我就让给他,不过,总统就是总统,临时字样,可以不要。
代表们当晚返回南京,第二天上午开各省都督府代表会,对于“保留总统位置予袁一节,认为不必要”,而临时大总统的“临时”二字必须保留,因为还有的省份没有光复,宪法尚未制定,“正式总统亦无从产生”。一句话,现在要选举,选举出来的只能是“临时大总统”,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就在这天晚上,各省代表举行了临时大总统选举预备会,会上采用无记名投票方式选举临时大总统候选人三名。再然后,选举临时大总统,每省一票,用无记名投票法,共十七票,孙中山以十六票当选。
孙中山在上海得知当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当即复电:
南京各省代表诸公鉴:电悉。光复中华,皆我军民之力,文孑身归国,毫发无功。竟承选举,何以克当?惟念北方未靖,民国初基,宏济艰难,凡我国民具有责任。诸公不计功能,加文重大之服务,文敢不黾勉从国民之后,当刻日赴宁就职。先此敬复。
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各省都督府代表陪同下,由沪专车赴宁。“沿途军队及绅商人民来送者,人山人海,拥挤非常。”“沿途各站,共和万岁的呼声,闻于数里。”专车抵达南京下关,孙下车与各欢迎人握手为礼,然后转市内的江宁铁路,在两江总督署东箭道车站下车,又坐上一辆蓝色彩绸绣花马车,从东门进入两江总督署,也就是现在的总统府。晚上十点,临时大总统就职典礼在总统府大堂举行。礼炮二十一响后,由各省代表联合会推举的代表景耀月致辞,随后,孙中山登上讲台,举起左手,宣读誓词。
至此,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正式成立。事实上,从光复那一天起,南京就成为一个权利场。革命党人纷纷涌向此地,投机者也如期而至。革命还未最后成功,武昌仍然告急,这里已俨然像个官场。同盟会会员吴玉章代表蜀军政府赶到南京,刚成立的临时政府像点样子的官衔,早就瓜分一空,部长位置没了,次长位置也没了,以至于老朋友只能抱歉,让他任选一个司局长干干。
由于在中国历史上的特殊地位,南京很轻易地就获得了对辛亥革命的领导权,具有金陵王气的六朝古都南京,在各种势力的综合作用下,顺理成章地成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所在地。武昌起义时,革命军的旗帜是十八星旗,仍然还带着“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汉族独立色彩,十八颗星象征着汉人省份。南京民国临时政府最后选定的国旗,是代表着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千万不要小看了五色旗,从武昌起义到南京光复,从汉人闹独立到五族和平共处,也不过就两个月工夫,辛亥革命迈进了一大步,此时的中华概念,事实上就是清政府原有的疆域,它不再仅仅是一场汉民族的革命,而是整个中国人的革命。
南京悄悄地改变了革命的性质,从结果来看,它仍然还有骨子里的软弱,正是这种软弱,导致了袁世凯最后获得了大总统一职。然而有时候,妥协并一定是坏事,让步也不是没有一点意义,妥协和让步可以达成一种共识,可以选择一个最好结果,这就是取消帝制,反对民族分裂,停止南北对抗。从光复那一天开始,南京就担当起了领导和调和的任务,如果说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什么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一次次满足了当时各种势力的诉求,为未来寻找到一个平衡点,为大家找到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
不管怎么说,辛亥革命时期的南京,有着中国历史从未有过的民主,有些混乱,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心斗角,有让人不齿的权谋,但是说到底,还是浩然正气占据了上风。辛亥革命时期的民主,虽然只是初级阶段,虽然看上去是乱哄哄的,却几乎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