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胡家花园
咸丰三年,也就是1853年的正月,太平军兵临南京。有位叫胡恩燮的南京人,奉在苏州做生意的父亲之命,回南京接母亲去苏州。那一天是正月二十七,胡恩燮赶到家,恰逢母亲生日,兵荒马乱,南京城里面目全非,也没什么心思祝寿。很快,太平军攻进城了,胡恩燮母子被困在家里。有一天,外面火光连天,又听见有敲门声,胡恩燮心惊胆战去开门,一名穿着红衣的太平军,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刀,对着他挥刀便砍。
胡恩燮夺路而逃,情急之中,想起自家破院有个后门,跑到后门处,发现门被巨石堵塞,连忙闪身躲在乱石堆砌的茅厕旁。那名太平军追过来,举着火把查找,没发现踪影,胡乱抢了些东西,又去别处继续砍杀。当时城里居民,出自对太平军的惧怕,惶惶不可终日,“或自焚,或自经,或仰药,或投水”,死伤无数。寓居金陵的画家汤贻汾全家,住在胭脂巷的县官谌命年之母及兄长,峄县知县张若谷,状元秦涧泉的儿媳毕还珠,都选择了极端的方式告别人世。
胡恩燮的族人胡凯封搅拌了一盅鸦片,与其妻一起服下。胡恩燮最心爱的小妾陈寿兰刚分娩数日,体虚胆怯,也怀抱着初生婴儿吞服了鸦片。玉碎香消的还有胡恩燮十岁的女儿云姑,就在一日之内,胡氏族人大小十一口命丧黄泉。胡恩燮强压悲愤,在厢房内掘地三尺,将殉难的家人用被褥包裹掩埋,然后带领家仆翻墙而出,逃命寻找活路。
太平军攻克南京,在城南钓鱼台设立旗帜馆。为了落脚藏身,胡恩燮前往该馆自荐工于镌刻,暗中侦探太平军内情。太平军设立男馆和女馆,规定令男人和女人必须分开居住,有混居者斩。在旗帜馆隐藏了一些日子,胡恩燮到女馆拜别老母,然后逃离了南京城。这以后,他曾投奔过清军在南京城外孝陵卫的江南大营,打算随清军攻打朝阳门,未果,便离开江南大营去苏州他父亲处,不久又回到南京。
重新回到南京的胡恩燮,成了一名与清军勾结的地下工作者。作为一名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他与“同志数人”共同努力,“设抚恤局以安难民,联孝陵卫以通声气”。胡恩燮曾装扮成卖柴人多次进出天京城,城外上新河北河口的租赁房屋,成了联络地点,传递太平军城防的军事情报,以及转发清军给内应者的指令及物品,譬如给策反所用的免死牌和委任状。
除了协助清军,胡恩燮还有一桩值得夸耀的事,就是“雪窖救母,名列清史”。当时出入刀锋,密谋内应,他不顾生死,一直惦念身陷城内的老母亲。苦于太平军守城森严,便在城郊水西门外芦苇深处掘了一地窖,让母亲先藏匿其内。是年十二月,大雪漫天,雪深没踝,胡恩燮来到黑夜中的芦苇深处,找到地窖。其母听到儿子声音,喜极而泣,胡恩燮唯恐惊动太平军,忙让老母止住哭声,随即跳入地窖,背负老母迅疾向郊外奔去。
雪夜北风呼号,四野苍茫,行之不远,传来急促的马蹄和说话声,只见太平军手提寒光闪闪大刀,高举着火把疾驰而来。胡母要儿子逃避,由自己去死,胡恩燮抓住母亲趴雪地上一动不动,侥幸脱身,《清史稿》卷四百九十三之列传二百八十条有记录:
胡恩燮,字煦斋,江宁人。与继庚谋内应,出入贼中者三十六次,破衣草履,溷迹如丐。往往伏壕内,或潜立桥下坚冰中,屡濒于危。母陷贼中,以奇计脱之。后以功叙知府。
胡恩燮在科举方面并没功名,也就是个标准的南京市民,因为做过地下工作,多多少少有了些军功,获“赏蓝翎六品”,后又获得“知府保,换花翎”,具体算多大的官,说不清楚。反正也就相当于一个处级干部吧,在晚清的南京,有句笑话是“婊子多、驴子多、候补道台多”。据说清朝末年,正式在编的官员有四万多人,各级候补官员却高达二十四万之多。胡恩燮这样的候补小官员,在官场上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优势,仅凭一个忠孝之大德,做点地下工作,当了一回好儿子,能够名列《清史稿》,实属非常不容易。
民间传说中,胡恩燮当过苏州知府,这是一个误传。事实上,给南京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既不是胡恩燮吹嘘的所谓军功,也不是什么忠孝大德,更不是因为名列《清史稿》。大家羡慕的,只是胡家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暴发了,竟然在城市的西南角,修筑了一座豪华的胡家花园。
说起南京私家花园,首推明朝权贵的王府,譬如汉王府的煦园,又譬如大名鼎鼎的瞻园。还有就是那些玩文化的,也就是文化人自己设计的园林,譬如袁枚的随园,李渔的芥子园,它们完全是靠品位取胜。王侯家的花园,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这府那府,人家是皇朝的开国功臣。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随便发问。相比较而言,南京的随园和芥子园,又太有文化,太风雅,仍然与市民关系不大。
真正让南京人能够眼红的,是那些有钱人家的宅门和园子,譬如甘熙宅第和胡家花园。像甘熙宅第,也就是南京人俗称的甘家大院,民间传说有“九十九间半”。真实数字还远不止,据统计,被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甘家大院”,共有一百六十二间房子,还有一说是二百多间。无论是甘熙宅第,还是胡家花园,在当时的南京都属于标准的民居。什么叫民居,就是你再牛,说得再好听,也还是老百姓。老百姓并不代表就没文化,甘家大院有个用来藏书的“津逮楼”,收集珍贵书籍十多万册,其中就包括李清照夫妇当年整理撰写的《金石录》,这是民间收藏的一部国宝级惊人秘籍,现藏国家图书馆。
因为甘家大院房子太多,保存又相对完好,地段好,不管是当年还是后来,名气似乎都要远大于胡家花园。很多老百姓只知道南捕厅的甘家大院,并不太知道门西的胡家花园,虽然胡家花园建造在后,从观赏角度看,这花园更好看,更值得玩味,更适合让人参观游览。甘家和胡家都是南京暴发户的标本,甘家子弟中的甘熙,说起来也可以算是晚清的文人,桐城派首领姚鼐的门生,写过一些闲书,与曾国藩同榜中过进士。
大家仔细想想就可以明白,甘家能够花那么多钱盖房子,绝对不是因为有文化,因为中过进士。在中国,特别在南京这个级别的城市,有点文化,取过进士,并没什么特别了不得。甘氏家族从离南京不远的小丹阳来宁,靠经商发家,经商显然比读书更容易致富。甘熙本人擅长风水堪舆,通晓星相之术。《论衡·诘术》中的“图宅术”称,商家门不宜南向,因商为金,南方为火,火克金为凶,而北方为水,金生水相生相吉,甘家大院大门朝北,也就是坐南向北,这种朝向上的“悖异”,便是根据风水理论决定。
甘家大院在太平天国时期,遭遇了严重摧残。津逮楼毁于兵火,藏书损失大半。甘家靠经商发家,发家之后,很在乎读书,把科举功名看得很重,所谓“教子有方,个个读书”。据说甘家大院祭祖,取得功名的子孙,可以在友恭堂祭拜,没有功名的子孙,只能在堂外磕头,因此真要说甘家已是书香世家,也没什么太大问题。有钱人家子弟读书,为了维持有钱人家的地位,而穷人家孩子去读书,梦想变成有钱人,有没有钱,才是最重要。
清朝时期的南京,江南乡试所在地,科举从来就是一件大事。关于科举,关于江南乡试,最好的教科书,莫过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事实上,读书人参加科举,都是奔功名而去,说穿了也就是一群能否中举的范进之流。以成败论英雄,是不是真有学问,文章漂亮不漂亮,在老百姓心目中并不重要。当年在南京最容易被忽略的,往往是另外一类读书人,这些人才是真正读书人,才是真正有学问,譬如南京钟山书院教书的先生们。
钟山书院是当时南京最好的讲学场所,能够在这担任院长都是非常厉害的狠角色,像钱大昕,像姚鼐,还有陶澍,还有梁鼎芬和缪荃孙。说起文章好坏,大家都知道清朝有个桐城派,中国古代散文的绝唱。“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不知道桐城派大本营就在南京。桐城文风能够发扬光大,与它的主将姚鼐大力推广有直接关系,他老人家主持钟山书院长达二十年。嘉庆十五年,八十五岁的姚鼐功德圆满,卒于钟山书院,此时桐城派地位已无可撼动。道光和咸丰年间,在曾国藩及曾门弟子手中,桐城派的文风又极一时之盛,此后一直延续到严复和林纾,以及再后来的新文学诞生。
一般老百姓对文章好坏,并没有太多判断。事实上,桐城派能够在文坛上站稳脚跟,引领潮流,说到底还是实用主义。就像后来的高考作文,南京人只知道这一派古文有用,把它与科举八股文有效结合,便可以考出好成绩。姚鼐是乾隆癸未进士,他很多弟子都获得了功名,考场上的巨大成功,促进了桐城派古文传播,尤其是一些桐城派文士担任了各个科场的考官,为投其所好,桐城派古文成了非常实用的高考教材,越来越让考生顶礼膜拜。
科举考场得意,轰轰烈烈的功名成就,并不能证明南京老百姓有多么热爱读书。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往往是读书人在蒙骗自己。进入明清,尤其到了晚清,南京越来越城市化,城市化注定了越来越商业化,越来越世俗化。所谓耕读世家与书香门第,也只是挂嘴上说说而已,前提还是要成功,要有功名,要通过科举这一关。有了科举功名,变富贵了,耕读和书香这些美好字眼,可以用来装点门面。没有绝对的因果关系,读书人穷一辈子的太多了。
早在唐朝的时候,南京人就很擅长经商,“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宝翁”,当时情形是“金陵向西贾客多”,南京人通常都到蜀地去经商。明清以后,南京城多了很多经商发财的人,生意不一定在南京做,往往是成功了再回到南京。也就是说,在南京不仅有可能做生意发财,更适合发了财搬来居住。爱住金陵为六朝,南京人只不过是羞于言商,像甘家大院主人,因为有了钱,从小丹阳搬过来,来了南京,才开始有文化。多少年来,甘家在南京做什么买卖,一直都是语焉不详。
胡家花园主人胡恩燮,最后如何发迹,为什么突然会有那么雄厚的经济基础,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南京人也不想弄明白,胡家花园是民间说法,花园真正的名字叫“愚园”,都说胡恩燮当年官至知府,正是仕途得意之际,眼见要升官晋爵,却辞官归里,可谓愚蠢得很。于是为标榜清高,故意“自以为愚,更其名为愚园”。这解释很勉强,无疑是蒙人,俗话说“大智若愚”,敢称自己愚的人,何愚之有。凡事都必须经得起推敲,一些事情显然被掩盖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老百姓的想当然,知府这样副厅级小官,挣钱没那么容易。胡家花园地处夫子庙秦淮风光带,是晚清时期南京最著名的私家花园,曾有“金陵狮子园”之美称,占地面积约3.36万平方米,建筑面积约3890平方米。由宅院和园林两部分组成,“水石极一时之胜”,满园皆翠绿,放眼尽花草,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老人曾为其写过诗:
城中佳胜眼为疲,聊觉愚园水石奇。
碧蕊紫荑春自暖,叠岩复径客何之。
陈三立晚年定居南京,老人家名列清末四公子,诗坛盟主兼国学大师,父亲陈宝箴是湖南巡抚,以他的身份和地位,也只能是羡慕胡家花园。很显然,要想在南京的黄金地段,建造一座私家园林,仅靠一个小小知府薪俸根本玩不起来。胡家发财致富,肯定另有秘密,应该是与太平天国有关。太平军进入南京城,胡恩燮家破人亡,报仇心切,直接参与过对太平天国的作战。不过这段历史并不太长,他个人起的作用也不大,准确地说,也就是投靠了清军。
胡恩燮的发迹,与在扬州担任孔家涵厘局总办的副手有关。所谓厘局,相当于税务局,专门负责为清军筹措军饷。他在这方面显然非常能干,“潜心创办,略为变通”,很有一套生意人的精明,柴捐毫无拖欠。1863年春,胡恩燮调至东台大桥厘局,遇到滋事和诬告一类的纠纷,他据理辨明,恪尽职守。不久又调至三汊河厘局,因为母亲患病,他放弃了赴京接受吏部考察的机会。在接下来五年中,在江宁织造与苏州织造任幕僚。
太平天国失败后,南京城里一片萧条。有钱人都跑了,跑到了上海租界。不只是南京的有钱人消失,整个江南地区的富人,都不太愿意到南京来发展。事实证明,真要打起仗来,还是在洋人的租界保险,上海这个小县城从此开始崛起。当然,这些都还是暂时的,南京城只要不打仗,只要太平,很快就又会恢复它的繁荣。在上海没崛起之前,江南最大的城市毕竟还是南京。1874年,胡家卖了南京的老宅,买下了城西南的“凤凰台西隙地数十亩”,开始着手营造园林。这是一笔非常成功的投资,胡家花园“内以娱其母,而外以交于士大夫”,名声渐渐大起来。
胡家花园成了当时南京名儒宿彦雅集的重要场所,“巨公名士唱酬甚乐”,除了接待过陈三立这样的文化名角,胡恩燮还与晚清名臣李鸿章相识,与曾国荃和张之洞在胡家花园里有过交往。愚园的正厅就挂着李鸿章亲笔撰题的“春晖堂”,李还为其中的“水石居”题了一联:
空岩已礼千百相,明月谁分上下池。
为花园中的“又一村”也撰了联:
山椒云气易为雨,村落人家总入诗。
李鸿章在南京当过两江总督,是权倾一时的晚清重臣。曾国荃和张之洞也做过两江总督,还有左宗棠,不仅是两江总督,同时又身兼南洋通商大臣。太平天国以后,清朝政府有点回光返照,史称“同光中兴”,虽然与康乾盛世无法相比。不管怎么说,战乱后的南京正从萧条中迅速恢复,洋务运动开始兴起,胡恩燮的愚园里高朋满座,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他随手就抓住了一个发展际遇。
1882年,左宗棠上书光绪皇帝:
筹办防务,制造船炮及各省机器轮船,所需煤铁最为大宗,请开办江苏利国驿煤铁。
结果呢,身为候选知府,主办过厘局,交际广泛,善于理财的胡恩燮,终于获得这个机会,被任命督办一座矿山,也就是后来大家都熟悉的徐州煤矿:
饬令候选知府胡恩燮延聘洋矿司入山探验煤铁,均堪开采,酌拟招商集资章程,由道禀请试办,当将章程逐条批示,并准委胡恩燮承办。
胡家花园成功的秘密,基本上可以揭开。杭州胡雪岩的“胡庆余堂”中药店,吴江同里任兰生的“退思园”,这些土豪达人暴富,他们的第一桶黄金,多少都与筹备过与太平军作战的军饷有关,说他们发国难财并不过分。有了第一桶黄金,鸿图大展,胡恩燮经营煤矿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有官家背景,官商勾结,结果也就不难预料。当时的洋务运动有个冠冕堂皇解释,叫“实业救国”,实业最后能不能救国不好说,迅速致富则是大家都能看见。
晚清社会风气发生巨大改变,谁都知道科举已经不行。挖煤可以发大财,面对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清朝政府不得不开启中国的现代化进程。要想强国御侮,最初的现代化注定具有浓厚军事色彩,而南京这座城市,顺理成章成为中国早期工业化的重镇。1865年,李鸿章由江苏巡抚升为两江总督,第二年,在他主持下,金陵机器制造局在雨花台开始生产枪炮。
就在胡恩燮开始经营徐州煤矿的前一年,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作家鲁迅诞生了。十多年后,鲁迅来到南京,进入矿务铁路学堂学习采矿。采矿在当时很时髦,就像进入民国后的电机,改革开放后的电子计算机,再后来的商学院金融专业,都是十分热门的学科。那时候依然还是大清,大清已到了尾声,那时候,鲁迅还是一个中学生,他在南京开始接触了赫胥黎的《天演论》,喜欢读新书,喜欢骑马。
那时候,比鲁迅小一岁的经济学家马寅初,最初也是学习采矿,还有后来的国民党权贵朱家骅和陈立夫,他们不仅在中国学习采矿,还到国外去继续深造,拿到了洋人的文凭和学位。朱家骅在德国柏林矿科大学采矿工程学系攻读,陈立夫是美国匹兹堡大学的采矿学硕士,都是科班出身,虽然他们后来的实际工作,都与采矿无关,一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