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太平天国
鸦片战争中大出风头的林则徐,对于南京人来说,并不是太陌生。这个人在南京做过父母官,当过江宁布政使,三次担任江南乡试监临官,也就是在南京负责过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科举是封建时代的高考,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赵翼有诗夸赞袁大才子,说袁枚“曾游阆苑轻三岛,爱住金陵为六朝”。袁是大名士,他定居在南京,带过不少女弟子,写了很多诗,写过一本《随园诗话》,还写了一部《随园食单》,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
林则徐不是名士,他为友人题画,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然不怕抄袭,也学着赵翼的腔调,随手来了一句“即今仍踏长干路,官爱江南为六朝”。不太明白“官爱江南”的准确意思,难道是说当官的都喜欢在南京任职。林则徐是从南京官场上打拼出来,他的政声很不错,是一位能做实事的官员,兢兢业业,一次次地就地提拔,升任江苏巡抚,升任两江总督。
只是林则徐这个两江总督的时间并不长,很快调任湖广总督,然后又去了广州,在虎门销烟,跟英国佬干起来。广州十分遥远,远隔万水千山,虎门那边在热火朝天地销烟,南京这边并没有什么太大动静。南京人当然也有吸鸦片的,也欢迎禁烟,究竟如何动真格地禁止,并没有太当回事。虎门销烟差不多一年,英国人的舰队抵达广东珠江口外,封锁了海口,鸦片战争开始。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南京人都觉得这打仗跟自己没关系,隔得非常遥远。没想到这大英帝国也太厉害,说和南京有关系,立刻就有了关系。广州那边感冒,南京这边也打起了喷嚏,英国军队的军舰,竟然会沿着长江,气势汹汹地就杀过来了。很快打到镇江,一阵猛烈炮轰,先把镇江给拿下。然后逆流而上,兵临城下,炮口直接对准南京,龙盘虎踞的金陵立刻危在旦夕。
谁都没想到林则徐大人会给南京惹下这么一大堆麻烦,朝廷慌忙调兵遣将,河南江西湖北的援兵匆匆赶到,数量上还说得过去,可是考虑到双方武器装备和战术素养的差距,大家心里都明白,人再多也没用,根本不是对手。英军舰队是移动的,人家想打哪打哪,南京作为“省城地方辽阔,周围五十余里”,需要分兵把守之处太多,“以之守城则无兵御敌,以之应敌则无兵守城”。
当时南京最高军事将领叫德珠布,是一名“年逾八旬,室有六妾,其人风烛余光耳”的老家伙,下属求教御敌之策,他“默无一语”,毫无主张。当时的守城计划,认定英军会从西面进攻,后来解密的英军攻城计划,恰恰是要从城市东面发动,城东的钟山居高临下,俯瞰全城,英军计划一旦开战,即以此山为基地,“把大炮安置在钟山的山坡上,用大炮作掩护,从高地上向南京进攻”。
好在这一仗并没真正打起来,根据双方作战计划,英军若展开攻势,南京城迅速陷落不会有任何悬念。南京人幸运地躲过一场血光之灾,当时居民慌不择路往城外跑,形势危如累卵,英军随时可以攻城。经过一次次求和,英国佬要求先付三百万“赎城金”,再坐下来谈判,“坐定之后,逐条议论”。结果众所周知,不得不在城外的静海寺签订《南京条约》,英方条件共有八项,包括赔款二千一百万元,“割让香港地方,开放广州、福州、厦门、宁波、上海五处为通商口岸,外交上使用平行礼,废除广州行商,赦免汉奸等”。
指望南京人能像广州三元里的老百姓那样抗英是不现实,自南唐抗宋以后,南京基本上都处在和平的环境中。东晋和南宋基本上改变了吴人好战的习性,南京民众已经习惯于远离战争,说他们胆小怕事有些不恭敬,可是你也还真不能说他们有多勇敢,会有多少宁死不屈。《南京条约》是晚清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清朝政府算是让洋鬼子给打怕了,打服了,不得不被迫割肉,牺牲香港止损,保住了更为重要的南京。这以后,仿佛魔瓶塞子被打开,魔鬼开始从瓶子里接二连三跑出来,《南京条约》开了很不好的头,接下来,丧权辱国的条约一个连着一个,套在了中国这条巨龙的脖子上。
不管怎么说,向洋人乞降,城下之盟虽然很丢脸,考虑到能够免于战乱,躲过一场兵灾,南京人还是觉得很庆幸。庆幸南京的龙脉没被挖断,庆幸没贸然实施引湖入江工程。大家发现风水这玩意还是有点道理,该讲究的必须得讲究,事实证明龙脉在,南京就可以安然无恙。当初反对引湖入江工程,其中很重要的一条理由,是考虑到了军事:
至于金陵之城,背山面水,仅仪凤一门与江相近,择要凭守,后顾无虞。倘湖路一通,则神策、太平皆失其险,三方受敌,防不胜防,四不可也。若形家者言,谓后湖为胎元之水,气一外泻,则会城之中,上而达官,下而居民,皆有不利。
较真起来,说历史上的南京多灾多难,并不太准确,事实上,除了隋朝灭陈稍稍惨烈一些,把南京城差不多给毁了,其他的改朝换代,在本地老百姓看起来,也就那么回事。兵荒马乱的日子是有,哪里都有,哪个城市都遭遇过,南京也说不上特别多,说不上最厉害。遇到改朝换代,要说抵抗,说起城市保卫战,六朝开始的孙吴孙后主,六朝结尾的陈后主,根本谈不上进行了什么有效抵抗。倒还是南唐的李后主勇敢一些,都以为写了“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李煜只是一味软弱,一味风花雪月,不知道他的南京保卫战,其实是打得最好的。
如果没有太平天国这段历史,南京人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风水,相信龙脉,相信“后湖为胎元之水”可以保佑自己的城市,相信是龙盘虎踞,把气势汹汹的英国佬给镇住了。可惜同样的风水,同样的龙脉,抵挡住了洋人,却抵挡不住从两广过来的太平天国。静海寺的《南京条约》签字十一年后,外国的洋鬼子走了,中国的长毛却势不可挡地又来了。
太平军沿着长江顺流而下,炮口又一次对准了南京。苏东坡《前赤壁赋》中描写的“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历史场景,再现在南京人眼前,汪士铎的《汪悔翁乙丙日记》是这样记载的:
登三山门望之,自城外至江东门一望无际,横广十余里,直望无际,皆红头人。
这种“既众且整”壮观场面,怎么能不让已多少年没见过战事的南京人“望之夺气”。1853年的3月12日,声势浩大的太平军对南京完成了合围,即将展开全面攻势,南北两路同时攻城。南路因地制宜,利用上新河木行的木材,扎制木筏“以济其众”,扎制云梯攀登城墙,同时轮番攻打聚宝门水西门和旱西门。北路猛攻靠近长江的仪凤门,在仪凤门外静海寺天后宫一带开凿隧道,安放炸药准备把城墙炸开。
总攻前连续数日,太平军对各城门实施游击骚扰,消耗守军的精力和弹药。到3月18日夜,攻城准备就绪,隧道里安放好炸药,只等着点火。攻城突击队已携带云梯和绳索,进入城外的前沿阵地。总攻开始,静海寺隧道一声巨响,狮子山正面城墙被炸开了,成群结队的太平军迅速冲入缺口,一路从仪凤门扑向鼓楼,一路经金川门冲往神策门,爬上鸡笼山。上山的这一路又分为两支,一支越山而下,经成贤街至小营和黄家塘,逼近清军驻防城,在黄家塘路口杀死两江总督陆建瀛。另一支则由鸡笼山东侧下台城,经旧府学向东,与防守太平门的清军激战。
双方你来我往,死伤无数,很快,南京城大部分攻克,负隅顽抗的是被称为城中之城的“满城”,是那些死到临头的旗兵。满城的防御工事相对要完备一些,因为太平军对旗人格杀勿论,旗人只能死战到底。东王杨秀清亲自指挥围攻正阳门和朝阳门,成千上万太平军在炮火掩护下,潮水般冲击满城,城中旗人疯狂反扑,妇女皆上城墙与太平军搏杀,老人孩子也跟着呐喊助威,三次强攻都未能攻克,阵亡数千人,尸积如山。
太平军分西北两路围攻满城,以正阳门和朝阳门为牵制,在炮火掩护下实施强攻。淮清桥畔,乌衣巷口,当年都曾是激烈战场。旗人士兵抵不住对方庞大的人数优势,杨秀清令部队轮批上阵,靠车轮战消耗敌军。战斗持续数日,旗兵最后竟有人“力尽气竭而死”。杨秀清又下令,投降的旗人可以免死,旗人士气顿减,无心再战。太平军趁机猛攻,一举突破城墙,清军主帅祥厚骑马督战,被太平军“砍折马足倒地,身受数伤殒命”。其余清将均为太平军所杀,洪秀全又下令,全城捕杀旗人,“有擒得旗人者,赏银五两”。于是城中的汉人都起来搜捕追杀旗人,旗人两万余人几乎全部被杀。
对于当时的南京人来说,太平天国这段历史,从头到尾充满了血腥。在一开始,就是刀光剑影,而且已不是冷兵器时代,动不动则万炮齐轰,血肉横飞。那种老式的火炮,放起来像点爆竹,也没什么准头,大致瞄准一个方向,一轰一大片。老百姓被误伤是很容易的事,战事一旦发生,躲在哪都不行。后来的教科书中,太平天国一直以正面形象示人,查百度,关于太平军定都南京,仍然用了带有褒赞的文字:
1853年3月19日攻克江宁(今南京),两江总督陆建瀛阵亡。1853年3月29日,洪秀全在杨秀清和文武百官、黎民百姓的跪迎欢呼声中,进入金陵城,暂住藩习衙署,不久修缮两江总督衙门,改作天王府,并宣布定都金陵,改名天京,正式建立了与清王朝相对峙的太平天国农民政权。
“黎民百姓的跪迎欢呼”这一句,很值得琢磨,可以是褒,也不排除是贬。跪迎从来都是对胜利者的屈从,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从英军要攻打南京开始,准确地说,自从来了长毛,这以后的漫长岁月,南京老百姓就没怎么太平过,就没少低过头。城头变幻大王旗,兵灾连绵不断,战乱一个接着一个。没完没了地忍辱负重,渐渐地也习惯了,谁都想昂起高傲的头颅,在强权面前,在刀枪威逼之下,这个城市中的居民能够活下来,已经很不错。
或许是度过了几百年的太平岁月,南京人对太平天国的到来,感到特别不适应。长毛给南京带来了十分痛苦的一段记忆,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战乱。本来太平军也有点像英军的舰队,是一支流动的大军,只不过人数更多,队伍更庞大,擅长运动战。所向披靡,从广西一路打过来,沿江而下,想打哪就打哪,谁也拦不住。没人想到他们会停留在南京不走了,在一开始,太平军自己恐怕也没想到会在南京扎根。按照天王洪秀全的意思,按照他们最初的设想,本来是还要往河南去,去逐鹿中原,直逼京畿,彻底推翻清朝统治。
然而将河南与江南做了一番比较后,太平天国的高层意识到,南京“城高池深,民富足余”,拥有长江之险,舟船万千,“远胜水小无粮敌困不能救解”的中州之地河南。由太平天国官方刻印出版,名为《建天京于金陵论》一书中,四十一位朝臣从不同角度,阐述了天京的天然优势,一致认为南京是帝王之都的不二之选,异口同声地盛赞在此建都的英明与正确。结果就一句话,习惯于流动作战的长毛,到了南京,被这里的金陵王气吸引,突然决定“不走了”。
改名为天京的南京,成为太平天国的首都。自六朝开始,加上南唐,加上大明王朝,以及后来民国的国民政府,南京终于成了十朝都会。好事者还喜欢给南京加上五代十国时杨吴的西都,加上南宋初年的行都,硬凑成十二朝都会。从1853年太平军攻进这座城市开始,到1864年城池被湘军攻陷,南京基本上一直都处于战时状态,战争和杀戮没有停止过,这一段日子,说南京人过得胆战心惊并不为过。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军事方面有三件事不得不赶紧做。首先要派劲旅继续北伐,所谓直捣幽燕。这件事做得并不好,很不好,有头无尾有始无终,本来清廷已有些弱不禁风,既不是大英帝国的对手,也抵抗不了农民起义军的攻击。此时太平军如果一鼓作气,真打到北京去,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偏偏太平天国只派了两万多军队北上,孤军深入,根本不可能获得成功。
其次遣重兵沿江西征,廓清上游,拱卫天京。太平军是从西边打过来,因为是流寇性质,习惯于流动作战,狗熊掰棒子,走一路扔一路。好不容易攻下的城池,一旦离开,又轻而易举地被清廷收复。换句话说,太平军虽然横扫了半个中国,清军其实一直是紧追在他们身后,太平军前脚跨进南京,大批的清朝军队,也已经追击到了南京。
太平天国的北伐和西征,都只是象征性的,都是以攻代守,应该都是无效。最迫切的其实还是这个第三,加强防务坚守天京,抗击清军的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很多人不太明白什么是江南大营,什么是江北大营,这两支新成立的部队,是清政府专门用来对付太平军。太平军攻入南京,从后面追过来的清军立刻就在孝陵卫安营扎寨,成立了江南大营。南京人都知道,出了中山门不远,就是孝陵卫,清军的江南大营就驻扎在这,紧挨着城区,南京城里又如何能够太平。几乎同时,在江北的扬州又成立了江北大营。
从定都南京的第一天开始,太平天国真是没有过一天太平日子。南京被改名为天京,天京的老百姓苦不堪言,印象中总是在打仗,一直在打仗,一直处于被围困之中,根本尝不到成为首都的甜头。老百姓需要的是和平,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像把大钳子似的夹住了南京城,太平天国要想获得喘息机会,必须要解决这个被合围的尴尬局面。当时处境确实很尴尬,非常危险,好在清朝的皇家军队,也烂到骨子里,虽然已将太平天国包围,可就是奈何不了。
太平天国有着自己独特奇怪的制度,自金田起义开始,即在内部实行男女分营,严禁男女聚首,管控性生活,即使夫妇亦不得随便同居。太平天国攻占南京,又把这一制度推行到城内居民中,凡男女不分老幼,男入男营,女入女营,进行军事化管理,衣食所需均由圣库供给。所谓圣库,就是一切财产都属于太平天国,归公后,再重新分配。
无论教科书上给予太平天国多么高评价,南京人提起长毛这段历史,都会感到一种抹不去的伤痛,这是一段非常惨烈的经历。对于城市平民来说,太平永远是最重要。没什么,不能没有太平,偏偏太平天国给不了太平。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很多人不明白这句话出处,不知道它的确切含义,以为只是指苏州和杭州两个美丽城市。其实苏杭二字,只不过为了朗朗上口,为了合辙押韵,真正想说的是长江下游这一大片吴地,当然也包括了南京。在宋朝的时候,黄河和淮河流域战争不断,中原老百姓千辛万苦地渡过长江,逃难到江南,突然发现这里竟然没有战乱,顿时喜出望外。
老百姓心目中,没有战乱就是天堂。有什么也千万不要有战乱,战乱从来都是人间最大的不幸,最大的灾难。“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让人感到恐惧。相对而言,历史上的南京,在此之前,真正战乱并不多,所谓多,而且惨重,也只是从太平天国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