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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旧时燕子傍谁飞
02 辛弃疾登建康赏心亭
宋朝初期的南京,与南唐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老百姓还是老百姓,当官的依然当官。阶级差异依然存在,民族矛盾完全没有。宋灭了南唐,共“得州十九,军三,县一百有八,户六十五万五千六十有五”。众臣拍马屁称赞,恭贺大宋一统天下,宋太祖赵匡胤却流着泪说:
宇县分割,民受其祸,思布声教以抚养之。攻城之际,必有横罹锋刃者,此实可哀也。
为了稳定江南,安抚百姓,宋灭南唐以后,立即采取了一些措施,如“诏出米十万石,赈城中饥民”,又免除税役两年,放免军人俘获生口,使得遭受战乱的江南大体安定下来,《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十六》上有这样的记载:
赦江南管内州县常赦所不原者,伪署文武官吏见厘务者,并仍其旧。曾经兵戈处,百姓给复二年,不经兵戈处,给复一年。诸色人及僧道被驱率为兵者,给牒听自便。令诸州条析旧政,赋敛烦重者,蠲除之。军人俘获生口,年七岁以上,官给绢五匹赎还其家,七岁以下即还之。
解释几句,所谓“常赦所不原”,就是性质特别严重不能赦免的罪犯,“厘务”是政事,“给复”是免除赋税徭役。宋朝的形象与南唐很像,北宋就是个大号的南唐,南宋与南唐几乎差不多,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崇文抑武,就是文气,就是文弱,越来越有文化,越来越孱弱。当然这是个两难之选,文弱和武强往往相对。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不管是段子,还是确有史实,选择解除兵权也是迫不得已。
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实在太大,太惨重,手下将领一旦握有太大兵权,朝廷的日子必然会不好过。隋唐时期,朝廷曾把注意力放在防范南京的“金陵王气”上,事实却证明,一旦藩镇形成,到处都可能有不安定的王气,到处都可能造反,到处都可能玩黄袍加身。因此宋朝最初采取的办法,是“强干弱枝之术”,就是兵权完全集中在皇家手里,有意“萃精锐于京师”,“收四方劲兵,列营京畿,以备宿卫”。
加强中央集权的同时,宋朝还刻意削减地方武装。“江淮诸郡毁城隍,收兵甲,撤武备者三十余年”,“江南诸州民家不得私蓄弓剑、甲铠,违者按其罪”。各州都是文官当政,谁要敢私藏武器,就是犯错。这样一来,中央绝对地强大了,在宋朝初年,天下太平无事,也可以算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
到后来就成为问题,割据危险暂时没有了,因为城防武备几乎不存在,不要说防止外患,有时候连盗贼都快对付不了。因此,在历史文化叙述中,喜欢说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害怕汉人反抗,搜缴民间武器,几家合用一把菜刀,其实是弄错了朝代。蒙古人强悍,英勇善战,他们才不怕你有什么武器。又好比美国人可以合法拥有枪支,只是为了自卫,枪杆子里弄不出什么政权来。
北宋南宋,最大的痛就是外患。如果没有外患,宋朝显然还是非常不错的一个朝代,陈寅恪先生为邓广铭先生《宋史职官志考证》作序,说到宋朝,情绪有点激动和悲愤:
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譬诸冬季之树木,虽已凋落,而本根未死,阳春气暖,萌芽日长,及至盛夏,枝叶扶疏,亭亭如车盖,又可庇荫百十人矣。
宋朝不只是一个不错的时代,而且是一个文化上非常伟大的时代。宋时的南京,首先是人口大增。人口增长是一个城市繁荣发展的重要标志,是不是首都,是不是有城市地位,对南京人来说,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平,是安居乐业。王朝兴亡人生如梦,亡国的原因,无非内乱和外患。所谓亡于内乱,或者是底层民众造反,也就是通常说的农民起义,或者是高层篡权,宫廷政变玩禅让的把戏,相对而言,宋朝还真没有什么太大的内乱。
所谓亡于外患,最好的例子就是宋朝,自秦朝开始,只有宋朝二度倾覆,都是因为最直截了当的外患,北宋亡于金人之手,南宋亡于元朝铁骑。对于当时的南京人来说,如果南唐多少有点东晋南渡,那么南宋就是又一次不折不扣的衣冠过江。
南唐时,在南京已经聚集了不少优秀的北方人,譬如韩熙载,史书上说他高才博学,又精音律,善书画,颇有文名,求其为文章碑表者甚多。相传韩熙载因为是北人,没有得到朝廷重用,李煜刚当皇帝,猜忌心颇重,韩熙载为逃避猜疑,故意纵情声色。李煜派画家顾闳中潜入韩家,仔细观察韩的所作所为,把他的生活画出来。这幅画现在依然保留完好,珍藏在故宫博物院,名为《韩熙载夜宴图》。
到了南宋时期的南京,南来的北方优秀人才就更多了,举不胜举,几乎有名有姓的重要人物,都和南京发生过关系。同时,这个城市的重要性也开始进一步提升,首先是作为京城的备选。靖康二年,也就是公元1127年,金兵攻占北宋都城汴京,俘虏了徽钦二帝,这年五月,康王赵构在河南商丘称帝,第二年五月,宋高宗逃至江宁府,驻跸神霄宫。
又过一年,还是五月,诏改江宁府为建康府,仍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溧阳五县。其中上元和江宁县为次赤县,亦称畿县,成为仅次于赤县级别的县。长夜难明赤县天,大家都知道,中国又名曰赤县神州,因此广义的赤县等同神州。狭义的赤县仅指天子直辖之地,即所谓的京畿,“京畿赤县,密迩都城”。南京的上元和江宁级别都提高了,其他的句容县,溧水县和溧阳县为次畿县,即次于畿县。
因为是战时状态,建康府知府既是江南东路的行政和军事长官,又兼行宫留守和兵马都督。知府办公的机构在南唐故宫,建炎三年高宗巡幸至此,改府为行宫,建康府的办公机构,迁至饮虹桥保宁坊的保宁寺僧舍。根据《南京通史·隋唐五代宋元卷》上的记载,公元1133年,南京建康府的办公机构,迁到原来转运司的衙门,此后的行宫留守,制置使,安抚使,宣抚使,兵马都督都在这里办公。具体的地点,应该是在旧办公机构建康行宫的东南,西邻南唐御街,北沿青溪,即今内桥东南,中华路以东,东锦绣坊巷和慧园街以北的王府园小区一带。
所有人都以为南京会再次成为首都,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宋高宗最后并没有选择南京作为他的京城,建康城只是他的“留都”。多少年来,这件事一直成为一个话题。话题一,不选择南京,说明他胆小,这里离江边太近,紧挨着前线,害怕金兵会冲过来抓他。话题二,因为没有选择南京,避开了南京短命王朝的魔咒。南宋共传五世九帝,享国一百五十三年,远远长于南京的六朝各国和南唐。
北宋在文化上是高峰,南宋也一点不弱,双峰并峙群星闪耀。说当时的南京是个文化重镇,绝对没什么大错。南宋初期的基调就是亡国感伤,不断地有人在这里高喊着要收复失地,要洗雪靖康之耻。当时在南京城西边,有一个重建于北宋的赏心亭,说是重建,因为最初建于什么年代,说不清楚。赏心亭在旧时曾“为金陵第一胜概”,《景定建康志》说:“赏心亭在下水门之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历代诗人词家登赏心亭,吟咏者不计其数,可惜到了元末明初,此亭被毁,遗迹已荡然无存。
早在北宋元丰年间,苏东坡自黄州移汝州过金陵,填了一首词,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小引,“金陵赏心亭送王胜之龙图,王守金陵,视事一日移南都”:
千古龙蟠并虎踞,从公一吊兴亡处。渺渺斜风吹细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驾飞车凌彩雾,红鸾骖乘青鸾驭。却讶此洲名白鹭,非吾侣,翩然欲下还飞去。
宋朝的南京赏心亭,无论北宋南宋,都是著名的宴客和送别之所。这地方,与东晋时的新亭对泣,几乎异曲同工,既是日常生活中登高望远的一个风景点,同时也给了文化人借题发挥的机会。北宋时,赏心亭留下的诗歌,与隋唐十分相似,都是感慨前朝往事,叹惜六朝兴亡,至多也不过是带一笔南唐。苏东坡是这样,王安石的《次韵舍弟赏心亭即事二首·其二》也是这样:
霸气消磨不复存,旧朝台殿只空村。
孤城倚薄青天近,细雨侵凌白日昏。
稍觉野云成晚霁,却疑山月是朝暾。
此时江海无穷兴,醒客忘言醉客喧。
还有米芾的《赏心亭晚望》:
晴新山色黛,风纵芦花雪。
尽日倚雕栏,寒霄低细月。
还有梅尧臣的《金陵与张十二传师赏心亭饮》:
但嗟识君迟,不恨春风恶。
风恶舟未前,置酒共谈谑。
渔歌还浦头,斜日下洲角。
明朝渡江去,相望便成昨。
还有郭祥正的《金陵赏心亭》:
秦淮青城几百尺,城上高亭望无极。
南还北去千万艘,人生何苦恋惊涛。
百年易得变尘土,后世视今今视古。
此间风月最为多,莫辞把酒呈高歌。
前朝宫苑荒烟在,乐极悲来亦奈何。
还有王琪的《金陵赏心亭》:
千里秦淮在玉壶,江山清丽壮吴都。
昔人已化辽天鹤,旧画难寻卧雪图。
冉冉流年去京国,萧萧华发老江湖。
残蝉不会登临意,又噪西风入座隅。
北宋诗人没有亡国的切身之痛,他们到了南京,这些同题的诗歌,写得再好,也还是觉得浮浅,免不了隔靴搔痒。到了南宋就大不一样,这时候,中国北方的大片领土沦亡,声音开始铿锵,沉痛,悲愤,譬如陆游的诗《登赏心亭》:
蜀栈秦关岁月遒,今年乘兴却东游。
全家稳下黄牛峡,半醉来寻白鹭洲。
黯黯江云瓜步雨,萧萧木叶石城秋。
孤臣老抱忧时意,欲请迁都涕已流。
陆游说的迁都,是说南宋不应该在杭州定都。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在杭州定都显然不利于抗金。应该把首都迁到南京来,借助金陵之王气,北伐中原,收复失地。他上书朝廷,强调“江左自吴以来,未有舍建康他都者”。选择临安,也就是杭州,只能是权宜之计。纵横草疏论迁都,然而宋高宗并没有听他这个书呆子的话,不愿意纸上谈兵,因此陆游至死都耿耿于怀,只能交代儿子,“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说到南宋诗歌,常常会使用一个词,就是爱国诗人。南宋诗人尤其南宋初期的诗人,爱国几乎是个关键词,绝对的主旋律。1168年,中国最好的词人辛弃疾来到了南京,他被任命为建康府通判,一个并不是很大的官,属于中央特派员下放到地方,负有监察职权,与地方行政长官形成制衡。这时候的南京,已是长江下游的重要战略据点,既有行宫留守,又有军马钱粮总领所。当时的行宫留守史正志,军马钱粮总领叶衡,都是非常显赫的人物,都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
辛弃疾也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与史正志和叶衡志同道合,常在一起坐而论道,共谈收复北方大计,畅想北伐前景。史正志字致道,辛弃疾为他写了一首《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表达自己的感慨:
我来吊古,上危楼,赢得闲愁千斛。虎踞龙蟠何处是?只有兴亡满目。柳外斜阳,水边归鸟,陇上吹乔木。片帆西去,一声谁喷霜竹?
却忆安石风流,东山岁晚,泪落哀筝曲。儿辈功名都付与,长日惟消棋局。宝镜难寻,碧云将暮,谁劝杯中绿?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
辛弃疾为叶衡写了一首《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
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烟雨却低回,望来终不来。
人言头上发,总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当然,最有名的还是下面这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可以说是千古绝唱: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写到了当时的南京风景。壮士失意,登高望远,故国晚秋,情景交融,叶嘉莹先生解释这首词时曾说过,中国文化里有个“秋士易感”传统,看到草木萧条,就会联想到生命落空的悲哀。她认为辛词有盘旋沉郁之姿,他的愁恨悲慨,都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豪放词人必须写得像辛弃疾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好,才算是不空洞,才算是言之有物。
叶嘉莹特别欣赏把吴钩看了的“看了”二字,落日楼头是景,断鸿声里是声,江南游子是人,吴钩是物,是用来杀敌的宝刀,也可以比喻一个人的才干和本领,可惜报国无门,栏杆拍遍,还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南宋初年的南京,到处都是渴望收复失地而不能的痛苦,还有长使英雄泪满襟的失望。这仿佛是当年南京建康赏心亭上拍摄的一段视频,画面清晰而生动,只有读明白了这首《水龙吟》,大家才能真正地了解辛弃疾,才能真正地理解北方沦陷后,在留都南京街头涌动的那股激烈抗金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