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永乐大帝
1370年的春天,已当了两年皇帝的朱元璋,在南京下诏封藩,册封诸皇子。朱皇帝的意思很简单,前有古人,后就有来者,过去的皇上都是这么干,“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把天下分给自己的孩儿们,“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
这时候,朱元璋虽然刚当皇帝不久,已经有了十个儿子,岁数都不大,除长子朱标为皇太子留在南京外,其他九子各有封地,朱樉驻西安为秦王,朱驻太原为晋王,朱棣驻北平为燕王,朱棣驻杭州为吴王,朱桢驻武昌为楚王,朱榑驻青州为齐王,朱梓驻长沙为潭王,朱杞为赵王,朱檀驻兖州为鲁王。后来又封了好多王,一共是二十四位藩王。
十年以后的1380年,二十岁的燕王朱棣离开南京,前往封地北平就藩。史书上见不到他依依不舍的描写,作为皇四子,燕王能力虽然不凡,可是排名老四,前面还有三个哥哥,在当时也没显得特别出众。况且朱元璋年富力强,老当益壮,在南京足足干了三十一年的皇帝,到朱棣三十九岁时才驾崩,因此,南京人对燕王也没有太多了解。
藩王没有直接管理地方的权力,毕竟是皇帝的儿子,地位特殊,凡朝廷调兵,必须“得王令旨,方许发兵,无王令旨,不得发兵”。凡事总是有利有弊,与外姓的藩王相比,当然还是自己的儿子靠得住。然而无论封外姓,还是封自己子孙,都有个尾大不掉的问题。朱元璋经过反复衡量,还是选择了古法,肥水不流外人田,还是觉得把江山交给自己孩儿保险。朝廷由皇帝直接掌管和统领,地方事务由宗室子孙协理,内外相应,用这种老套并且落后的政治模式掌控和治理国家。
当皇帝难免嘴上一套,说得好听,干的又是另一套,朱元璋刚称帝时,告诫手下:
天下初定,百姓财力俱困,譬犹初飞之鸟不可拔其羽,新植之木不可摇其根,要安养生息之。
大修南京城墙,显然就是最大的折腾。朱元璋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脾气一般人真摸不透。监察御史张尚礼写了一首《宫怨》的诗,玩的也是命题作文,古人经常写这个题材:
庭院沉沉昼漏清,闭门春草共愁生。
梦中正得君王宠,却被黄鹂叫一声。
然后呢,朱元璋他老人家就生气了,说是涉及宫禁,有点色情,结果张尚礼被下蚕室而死。“蚕室”在中国古代有特指,因为养蚕的地方不宜通风,被宫刑的男人容易感染,要躲在蚕室一样的封闭环境里等待伤口愈合,因此,宫刑又称之为“下蚕室”。可怜张尚礼好好的一名大明王朝纪检干部,因为一首不着调的小诗,不仅被割了生殖器,而且还要了卿卿性命,连写《史记》的机会都不给。
一个叫作来复的僧人,不好好地念经做功课,写了一首诗歌颂朱元璋,也是马屁没拍好,丢了性命:
淇园花雨晓吹香,手挽袈裟近御床。
阙下彩云明雉尾,座中红芾动龙光。
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
稠叠滥承天上赐,自惭无德诵陶唐。
朱元璋也不管诗好坏,只是将那个“殊”字拆开来看,说这个“歹”“朱”,分明是在谩骂当今皇上。真是不怕帝王没文化,只怕皇上有学问,朱皇帝一生气,也不问真的假的,结果这个叫来复的僧人,竟然被凌迟致死。
实行封藩制度后,鉴于历史上教训,朱元璋很担心日后会同室操戈,会骨肉相残,担心归担心,也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有些事情避免不了,偏偏朱又要做出明君的样子,向天下虚心求言,听取群众意见。于是山西平遥训导叶伯巨这个书呆子,便一本正经地上万言书于朝廷,称天下可患者无非“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急”三事。所谓分封太侈,就是藩王权力过大,不利于“强干弱枝,遏乱源而崇治”,他列举历史上的教训为证明,说“秦、晋、燕、齐、梁、楚、吴、蜀诸国,无不连邑数十,城郭宫室亚于天子之都,优之以甲兵卫士之盛。臣恐数世之后,尾大不掉,然后削其地而夺之权,则必生觖望,甚者缘间而起,防之无及矣”。
朱元璋对“分封太侈”一词大为恼怒,称叶伯巨“小子间吾骨肉,速逮来,吾手射之”。叶被逮到京城,当时的丞相玩了一点小心计,趁朱皇帝高兴,等到他老人家心情好,才报告说人犯已经押到。朱总算没有亲手射杀之,只是将叶下刑部大狱,最后死于狱中。从此,封藩之大是大非,有没有什么后患,无人再敢议论,说了就是找死。
结果还真让这个叶伯巨不幸言中,等到燕王朱棣带兵打过来,南京的老百姓基本上还蒙在鼓里,一觉睡醒过来,大军兵临城下。朱棣跟玩似的,就把他那可怜的侄儿搞定,就把皇帝的位置抢到手上。朱元璋死了,传位给了孙子建文帝,一个有点文弱的小家伙,他根本不是叔叔的对手。
南京人都知道明成祖进入南京后,是怎么样杀了方孝孺,方是南京当时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在文坛上很有地位。朱棣跟他爹一样,为人处事常常粗犷,不按常理出牌,难得他还能看上了方孝孺的文采,指定要方为自己的登基写诏书。这本是何等荣耀的事,多有面子,方孝孺竟然拒绝了,据说还在纸上写了一个“篡”字。朱棣很生气,说这是我们老朱家的私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一怒之下,不只满门抄斩,还夷了十族,前后一共杀了八百多号人。
朱棣成了明成祖,成了永乐大帝,成了南京人喜欢议论的对象。有关他的段子特别多,正史里还少一些,毕竟是筛选过的,野史中五花八门,什么玩意都有。譬如南京的中央政府雄心勃勃地要削藩,朱棣便在北平街头装疯卖傻。历史上,北京曾有两个时期称之北平,一个是民国年间的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还有一个就是明朝初年,朱元璋北伐成功,将元大都改名为北平。为了不让建文帝起疑,他在北平“佯狂称疾,走呼市中,夺酒食,语多妄乱,或卧土壤”,建文帝这边便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燕王那边已开始带兵南下。
与父亲一样,朱棣也是个特别喜欢蛮干的主,在南京当了皇帝后,他把有钱人都弄到南京来,后来又弄到北京去。把看不顺眼的统统赶出京城,一生气,就迁徙和发配一大批人。南京人经历了一次次大清洗,许多人被迁走了,迁到云南,迁到青海,几百年后,南京人到云南和青海去旅游,还能遇到自己失散多年的老乡,还能听到古老的乡音,也就是明朝时南京话的余韵。
与父亲一样,朱棣经常不按常理出牌,随心所欲,杀起人来不眨眼睛。他可以把活人扔进油锅里炸,不管你曾经当过多大的官,也可以把罪臣的妻女“转营奸宿”,发往教坊,美名为女乐,实为官妓,每一日一夜,叫二十条汉子守着,折磨死了,便拉出去让狗吃了。屠戮建文遗臣毫不手软,明成祖还有比夷十族更狠的一招,叫“瓜蔓抄”,凡是有点牵连的人,都抓起来问罪,《明史·景清传》上有记录:
籍其乡,转相攀染,谓之瓜蔓抄,村里为墟。
上百度搜索,立刻会跳出来一条,“永乐大帝朱棣活剐三千宫女”。
朱棣出生在南京,在南京长大,二十岁时才离开,去北平就藩燕王,靖难之役后,又回到南京当了十八年皇帝。南京人心目中,这位明成祖既凶神恶煞,又大大咧咧。跟父亲明太祖如出一辙,都是免不了敢想敢当的土豪气,而且更像一个出自南京的土豪。南京的城墙还没有最后完工,朱棣对它最后是不是能够完成,似乎并不太放在心上,他要做的是另一件大工程,就是要为朱元璋竖个前无古人的大碑,要把父亲的丰功伟绩,都刻在这块巨大的石碑上,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确立自己继承皇位的合法性。
这块纪念朱元璋的“神功圣德碑”,最后并没有竖起来,它太大了,大得根本不可能完成,只能静静地躺在南京郊区。如果它真要能竖起来,总高度将达78米,总重量31100多吨。采石部分基本完成,虽然未完工,虽然还只是一块“阳山碑材”,它的“天下第一碑”虚名,已经当仁不让。
明洪武七年的春天,明太祖朱元璋下诏,在南京城西北的狮子山开始建一座阅江楼,并以《阅江楼记》为题,让手下的文臣每人交一篇同题作文。朱元璋自己也写了一篇,是不是代笔说不清楚,其中最有名分数最高的,是大学士宋濂写的《阅江楼记》,被选入了《古文观止》。阅江楼建到一半,朱元璋突然决定停建,理由是太劳民伤财。
朱棣最后放弃了“神功圣德碑”,理由与父亲停建阅江楼应该差不多。反正帝王怎么做都是对,想怎么做都可以,都是天意,说放弃也就可以立刻放弃。放弃有时候也是一门艺术,朱氏父子都是十分果断的人,他们身上有土豪的一面,同时又特别会见机行事,不拘泥于小节。平心而论,明成祖虽然洗不了篡位之名,可是与文弱的侄儿相比,他要比建文帝有作为得多。
起码在南京人心目中,朱棣更像一位大帝。明朝初年的南京,如果说朱元璋时代像初唐,那么永乐年间便是盛唐时的长安。自有史以来,这是南京最显赫的年头,无论文功还是武治,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高境界。在文的方面,编纂了《永乐大典》,这部由解缙担任总纂修的巨著,花了整整六年时间。是中国最著名的一部古代典籍,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百科全书。
《永乐大典》的规模,远远超过了前代编纂的所有类书,它保存了十五世纪以前各种文献,共计22937卷,分装成11095册,全书约三亿七千万字。与法国狄德罗编纂的《百科全书》相比,与英国的《大英百科全书》相比,《永乐大典》早了三百多年。粗略统计,它收集的古代典籍有七八千种,在以后的大型书籍中,大约也只有清乾隆时期的《四库全书》可以相媲美。
另一个能够展示永乐时期的文明,就是郑和的七下西洋。南京是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因为要远洋航行,南京拥有了全国最大的船厂,叫龙江船厂,始建于洪武元年,就在今天的龙江附近。最初专门制造水军使用的战船,后来又在此基础上,有了宝船厂,专门负责生产远航宝船。在一个标准的农业化时代,南京成为当时的造船基地,集中了全国手艺高超的工匠。
据《明史·郑和传》记载,郑和航海最大的宝船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海船,折合现今长度为151.18米,宽61.6米。船有四层,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二百人才能启航,一艘船可容纳上千人,《明史·兵志》有明确记载:
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
1957年5月,南京龙江船厂遗址,出土了全长超过11米的巨型舵杆,如果以正常比例来推测船体大小,《明史》上记载的大船确实存在。郑和七下西洋在时间上,比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早了八十七年,比达·伽马开辟印度新航道早了九十二年,比麦哲伦环球航行早了一百一十四年。航线从西太平洋穿越印度洋,直达西亚和非洲东岸,途经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对于当时世界,郑和的庞大船队,从规模到实力都无可比拟,充分彰显了大明王朝的实力,所谓“耀兵异域,以示中国富强”。
然而无论当时,还是在后来,南京人其实一直搞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造那么大那么多的宝船,郑和为什么要七下西洋。在永乐大帝时代,南京人显然还没有就业率这个概念,大家并不会去想,因为郑和七下西洋,提供了多少就业机会。七下西洋的意义,都是后来人奉旨总结出来,在当时,在南京人记忆中,它就是个劳民伤财的玩意,与开采阳山碑材一样,只是没完没了的劳役,只是无穷无尽的赋税。
与巨大的付出相比,郑和七下西洋,更像一个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先说远洋时必须自带的生活用品,据记载,郑和远洋船队“官校旗军水手”将近两万八千人,要出一趟远门,时间又很长,将是一笔非常大的开支。再说赏赐的礼品,既然摆阔,就要让对方觉得你真是有钱,要显摆你是不折不扣的土豪,便不得不准备大量的金银财宝。
永乐大帝时的南京,确实有一番盛世景象,足以震惊海内外。如果说一千多年前左思的《吴都赋》,更多的还是靠艺术渲染,那么明朝桑悦所著的《南都赋》,便要相对地写实一些,他笔下的南都应天府,虽然也难免虚词,还是写出了当时的南京繁华:
洒削追针之户,贩脂砺宝之家,各闪尸以遒术,联鸣鸡而昏鸦,以至斗门淮清之桥,三山大中之街,乌倮白圭之俦,骈背项兮交加,日中贸易,哄哄咤咤,云间之布,雅安之茶,吴会玉栅之灯,勾漏石床之砂,翠聚琼台之馆,曲连淮阴之车,万货各离其乡土,何聚会之纷拏,反兮如潮之汗漫,覆兮类汐之荣查,来无趾兮得得,散无声兮奓奓。
用骈文写的赋体,特点就是有话不肯好好说,掉不完的书袋,引不尽的比喻,让人读得似懂非懂,隔靴搔痒。
事实上,不只是南京人想不明白,当时南京之外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没想明白。郑和为什么非要七下西洋,为什么要这么浩浩荡荡,为什么要这么轰轰烈烈,结果也与阳山碑材一样,兴了师,动了众,最后又不了了之,说放弃也就放弃。大明王朝并没有借助庞大的舰队去征服世界,它确实是走出去了,可是这个牛皮哄哄地走出去,太有点不明不白。并没有真正地走向世界,很有点冤大头,因为它是严重的入不敷出,得到的回报实在太少了。
根据黄仁宇先生的推测,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的花费,在白银六百万两左右,相当于国库年支出的两倍。这还不包括造船费用,当时建造和修补一艘船,平均又需要一千六百两银子,每次出航,平均需船二百多艘,仅维修费用一项,就需要几十万两银子。于是“支费浩繁,库藏为虚”,被认为是下西洋终止的最直接原因。
不管怎么说,在永乐年间,南京的地位还是相当特殊,它是个完全国际化的大都市,起码是和国内的其他城市相比。它的心态是开放的,在当时的南京,见到外国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之事。早在洪武年间,海内太平,天下无事,为了与民同乐,朱元璋就下令,官府在应天府的主要通道上,修建了“金陵十六楼”,也就是当时的戏院,开始上演昆曲。
很多人并不知道,昆曲发端于昆山,真正流行起来,却是在南京。此后数百年里,除了“渔阳鼙鼓动地来”,遇上刀光剑影,昆曲一直是南京城的主旋律,是娱乐界的龙头老大。后来赫赫有名的“秦淮八艳”个个都是昆曲名角,什么汤显祖,什么孔尚任,还有李渔,这些对昆曲传统剧目有突出贡献的人物,都与南京有着密切关系,汤显祖在这写了《紫钗记》,孔尚任写了与南京有关的《桃花扇》,李渔更是躲在南京的芥子园里,写了一大堆东西。
说永乐年间的南京,一定程度上是东方世界中心,并不为过。那时候的南京,完全担当得起这份荣耀,应天府是中国的京城,南京与海外交往频繁,各国使节前来朝拜和访问,相望于道,络绎不绝。追随郑和船队而来的各国贵宾,云集南京,为了安歇好这些使节,专门建造了会同馆,用来接待外国人。除了会同馆,还有许多“官店”,也就是官办的旅社,譬如在《上元县志》中就有记载,位于大通街东一家叫“寰中”的官店,具有很好的接待外宾能力,可以安顿庞大的外交使团人员。
永乐年间的金陵十六楼,生意十分兴隆,宾客齐聚,高朋满座。十六楼中的“来宾”和“重译”二楼,负责用来招待外国人,接待各国使节,娱乐活动十分丰富。洋人们在南京玩得开心,本土的南京老百姓日子似乎也好过得很。
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门十三,外城门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转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条大街,几百条小巷,都是人烟凑集,金粉楼台。城里一道河,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满的时候,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城里城外,琳宫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时,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来,大小酒楼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处。不论你走到一个僻巷里面,总有一个地方悬着灯笼卖茶,插着时鲜花朵,烹着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满了吃茶的人。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时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细吹细唱的船来,凄清委婉,动人心魄。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头上簪了茉莉花,一齐卷起湘帘,凭栏静听。所以灯船鼓声一响,两边帘卷窗开,河房里焚的龙涎、沉、速,香雾一齐喷出来,和河里的月色烟光合成一片,望着如阆苑仙人,瑶宫仙女。还有那十六楼官妓,新妆袨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要想再现当时的情景,再也没有什么文字,能比《儒林外史》这段描写更能传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