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徐知诰和李昪
唐朝的藩镇割据,带来了一次次战乱,这些战乱使得北方经济崩溃,同时也让南京的金陵王气,在统治者眼中不再成为眼中钉。烽烟四起,统治者手忙脚乱,有点顾不上了。相比较而言,当时比南京更让朝廷不放心的地方太多。中唐和晚唐究竟有多少藩镇,说不清楚,太多了,至少也有四五十个。
绝大部分藩镇暂时还没有割据,只有河朔等藩镇,视朝廷命令为儿戏,想听则听,不愿意听拉倒。这样的藩镇虽然极个别,足以让朝廷坐立不安。渔阳鼙鼓动地来,唐朝的崩溃已是积重难返,对于南京来说,安史之乱以后,有两件事情影响非同小可。一是会昌年间的灭佛,一是黄巢农民起义。
唐武宗年轻的时候喜欢道教,喜欢“谈道涤俗”,讨厌佛教。公元842年,武宗突然下令,僧尼中的犯罪者和违戒者立刻还俗,没收其全部财产,“充入两税徭役”。第二年的四月,朝廷干脆就来了个一纸公文,“命杀天下摩尼师,剃发令著袈裟作沙门形而杀之”。又过了一年,敕令毁拆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寺院佛堂,其僧尼全部还俗。
都知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南京这个地方,多的就是寺庙,多的就是和尚尼姑。然而世道突然如此,圣旨又不可违,南京的众多寺庙,也不得不跟着毁拆。于是原本宁静的江南小城,变得不再安宁,被毁寺院很多,就连栖霞寺这样的古寺名刹,也难免灾祸,只允许留有僧官看管寺产,以等待官家来没收。结果便是很悲哀,非常悲哀,可怜居于金陵的僧人无衣可着,无物可吃,到了冬天,逃亡的僧人迫于生计,竟窜入乡村劫掠钱财以求活命。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灭佛行动中,南京的僧尼惨遭迫害,寺院被毁寺产被夺,历代留存的大型寺院所剩无几。一个帝王的喜好,直接决定了佛教兴盛和衰败,帝王喜欢则盛,帝王不喜欢便败。隋唐期间,因为历朝皇帝的推崇,佛教寺院享有免纳赋役的特权。既然有这等好处,于是“天下百姓或冒为僧道士,苟避徭役”,而“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户有三丁必令一丁落发,意在规避王徭,影庇资产”。
寺院迅速发展,香火旺盛,特别是唐中期以后,寺院的经济急剧膨胀,大量劳动人口出家为僧,投靠寺院为寺户佃户,导致朝廷的纳税户与兵源财源大为减少,直接危及了国家的经济利益。这是现实,然而会昌年间的灭佛,同样也带来严重后果。统治者绝不会想到,一方面,由于毁佛成功,扩大了政府的税源,巩固了中央集权,另一方面,对于庙产强行占有,剜肉补疮,民间信用也因此受到极大伤害。
凡事都会有想不到的一面,隋唐对金陵王气的防范,对这个城市的刻意抑制,也曾出人意料地带来一些好处。虽然没有六朝都城的繁华,南京却获得一份难得的平静和安宁。说起来令人难以置信,唐朝时的南京不只寺庙多,不只是“多少楼台烟雨中”,此地的老百姓还喜欢经商做买卖,大小生意都做得很好,小日子也过得不错。这看起来已经与大家心目中的金陵王气,南京人向来有文化,完全不相称,但是事实就是如此,《隋书·地理志下》上便说:
丹阳旧京所在,人物本盛,小人率多商贩,君子资于官禄,市廛列肆,埒于二京,人杂五方,故俗颇相类。
当时的南京人好经商,地方商业十分发达,出去做买卖的人多,移居到金陵来做生意的人也多。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经商的人,不在金陵的户籍中,不用缴纳赋税。“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宝翁。”诗人张籍的《贾客乐》是最好说明。“金陵向西贾客多”,南京人通常都是到蜀地去经商,李白《长干行》中就有南京男人远行去蜀地经商的描写: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南京女人不容易,南京男人也不容易,娇妻才十六岁,就要与之离别远行经商。丈夫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遥远的蜀地,诗人想象力很丰富,这门前徘徊的脚印,究竟是男人出门时留下,还是年轻妻子待在家中不肯出门,因为门前没人走动,以往的送行足迹都生出了厚厚的青苔。
附带再说几句唐朝时南京妇女的装扮,当时崇尚丰满肥壮,服饰日趋自由,胡汉交流不拘一格。平民百姓平时穿黄色的粗麻布衣,未入仕的一般穿白袍,下层的奴仆和婢女衣服颜色皆是青色。社会风气开放,有钱人服饰华丽,女装的特点除了裙和衫,还有更重要的帔,帔读作“呸”,是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饰,有了这玩意,袒胸露臂便显得很艺术。当时的南京经济相对繁荣,此地女子更喜欢打扮,李白《越女词》便有这样的描述:
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新月。
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南京春秋时期属吴,又属越,战国时期属楚,因此吴姬越女,荆艳楚娃,都可以用来形容南京的女子。李白诗中的南京女子,不仅美丽漂亮,眉毛清秀如“新月”,皮肤嫩白如霜,而且大大咧咧,光着大脚丫子穿“木屐”,不穿大家平时都穿的那种“鸦头袜。所谓“鸦头袜”,就是脚拇指与其他四趾分开,穿了这种袜子,不会影响穿木屐走路。
对于南京老百姓来说,有没有金陵王气,也许根本不重要。有人总是喜欢别有用心地盯着“王气”说事,总是拿这两个字做文章,说得好听,是目光远大,是有帝王之志,说得不好听,就是阴谋家野心家。其实南京有些放生池,有些寺庙,老百姓做做生意,太太平平地活着,这就挺好。可惜历史的发展,并不以老百姓意志为转移,太平的日子,过着过着就不会太平。继会昌灭佛之后,声势浩大的黄巢起义开始了,这件事情产生的后果,显然要比大规模毁拆寺庙严重得多。
横扫华夏大地的黄巢起义,前后接近十年。最后黄巢的脑袋还是被砍了,首级被送到了京城长安,他最风光的时候,曾经在长安称帝,与黄巢的首级一起押往京城的,还有他的二三十个姬妾,唐僖宗与这群美女有过一番对话,很精彩:
七月,壬午,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宣问姬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其余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有理由怀疑这些《资治通鉴》上的记载只是段子,因为它与后来五代十国时花蕊夫人的《述国亡诗》如出一辙: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情景相似,结局并不一样,黄巢毕竟也是称过帝的,他的姬妾与花蕊夫人身份相同,也算是娘娘或者贵妃,命运却要凄惨得多。花蕊夫人最后被宋太祖赵匡胤笑纳,收进了后宫,黄巢的姬妾一个个都被砍了脑袋,临刑前,大家可怜那些美女,争先恐后地送酒让她们喝,都觉得喝醉了,然后再行刑,痛苦会减少一些。于是美女们边哭边喝,在醉卧中受死,只有居首的那位女子不哭亦不醉,从容就死。
按说黄巢与南京也没发生什么直接关系,他从中原地区开始起事,东奔西窜,南来北往,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偏偏没有从南京过境。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只要是祸,谁也躲不过。所谓农民起义,也只是一个教科书上的习惯说法,黄巢并不是穷人家孩子,出身盐商,应该也算有钱人家子弟,有点文化却屡试不第。他转战中原,在河南安徽山东境内与官兵周旋,又渡长江向南,征战江西,绕道浙东,进入福建,占领广东和广西,再次回转荆浙,再次北征,从高骈手中死里逃生,然后重整旗鼓杀向中原,攻陷洛阳,最后趾高气昂地进入长安,神气活现地于含元殿即皇帝位,国号“大齐”。
粗略地说,黄巢没能骚扰南京,没给南京带来危害,与当时的淮南节度使高骈有关。那时候,驻节扬州的淮南节度使,就是南京的顶头上司,就是南京的最高长官。这个高骈是个能人,他曾经有过非常好的机会,可以消灭处于绝境中的黄巢,可是突然临时起意,产生了一个坏念头,故意放虎归山,放黄巢通过江淮,让黄巢的大队人马再次进入中原。当时形势对高骈十分有利,进可救朝廷于危亡之中,成为中兴之臣,退亦可保据江淮,以南京为中心,借助金陵王气,实现割据东南的梦想。事实上,怀有不臣之心的高骈,已把他的目光转向了南京。
黄巢和高骈这些野心勃勃的枭雄,最后都没有成功,他们只是为人作嫁,只是给别人创造更好的机会。黄巢很快死了,高骈也死了,都是被自己的部下所杀。黄巢起义彻底动摇了大唐王朝,黄巢手下的一员猛将朱温,亲手终结了唐朝,公元907年,通过唐哀帝的禅让形式,代唐称帝,建国号梁,改年号为开平,史称后梁。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一段南北大分裂的历史时期开始了,朱温成为五代十国中北方的第一位开国皇帝。
在此前的公元895年,高骈手下也有一员能征善战的猛将,叫杨行密,高骈死后,杨行密尽得淮南之地,东取苏州,西取蕲州,北取光州,占据了金陵府,成为东南的无冕之王。公元902年,杨行密被封为吴王,919年吴开始独立建国,改元建制,但是统治者并未称帝,仍然还是称吴王。927年,他的儿子杨溥称帝,追封已经过世的杨行密为武皇帝。说起来,这个杨吴国虽然也算是五代十国中的一国,日子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计算,这笔糊涂账,还真不好说,反正出息也不大,名气很小,因为此前有过三国的孙吴,所以现在这个又叫杨吴。
杨吴又有一员猛将叫徐温,杨行密死后,儿子杨渥继位,他很无能,很快被徐温除去。徐温从此大权在握,拥立杨行密的次子杨隆演为吴王,杨隆演很快又死了,杨行密的第四子杨溥继位。然后呢,几乎是在同时,徐温自己也死了。徐温一死,徐温的儿子开始争权夺利,希望自己能像父亲徐温一样,成为杨吴政权的实际控制者,结果争来争去,反倒让徐温的一个养子徐知诰获得了机会。
这绝对是一个大家都想不到的结果,从高骈到杨行密,到徐温,再到徐知诰。半路里杀出了好几个程咬金,最后水到渠成,真正成了气候的是这个徐知诰。在此之前,徐知诰虽然得到重用,也谈不上什么太大名声。作为徐温的养子,徐知诰是在不声不响中逐渐羽翼丰满。徐温掌权时,曾让徐知诰做过南京的昇州副使,管理过南京。杨吴最初是在江北的扬州定都,后来又设金陵府为西都,扬州便称之为东都。
公元937年,徐知诰大权在握,他也就老实不客气了,让杨溥禅让,自己做了皇帝,不再玩什么面子上的东都西都,直接就把首都定在了南京,也改国号为齐,因为他曾经被封为齐王。不要说后来人很难弄清这一段历史,一会儿朱温,一会儿徐温,就是当时的南京人也犯糊涂。
南唐的建立,就和徐知诰的身份一样,非常莫名其妙。五代十国本来就混乱,剪不断,理还乱,前后一共就几十年时间,大家真要弄不清楚,也没多大关系。唐宋元明清,说起中国大历史,少掉夹在唐宋之间的五代十国,省略了这一章节,本来就是件很正常的事。
然而这一章节,南京人绝对不能省略,它在南京的历史中很重要。毕竟稀里糊涂中,南京又一次成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尽管只有半壁江山。强盛的大唐彻底完蛋了,徐知诰定都南京两年后,又对南京人宣布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原来他并不姓徐,他本姓李,是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因此再改国号齐为唐,也就是史称的南唐。
徐知诰还为自己改名李昪,又为唐高祖和唐太宗立庙,追尊父祖四代为皇帝,同时也不忘徐温的养育之恩,改奉徐温为义祖。从此,南京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进入了非常有文化的南唐。这期间,北方的中国战火不断,定都金陵的南唐,小心翼翼地扩建城邑,境内基本上没有发生大的战争。秦淮河两岸集市云集,老百姓安居乐业,经济的繁荣,生产力的发展,终于带来了文化的发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