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两江总督大人
南京有个众所周知的明孝陵,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就埋在这。城东的紫金山地区因此成为禁地,有军队和太监守陵,擅入者要杀头。明成祖迁都去了北京,死后又葬在那,于是有了后来的十三陵。南京的明孝陵多少有点形影孤单,虽然设立了神宫监,设立了孝陵卫和祠祭署。遇到重要日子,在位皇帝生辰,太祖帝后驾崩之日,都要上香点烛祭以酒果。清明和中元日,也就是七月十五日鬼节,各致祭以太牢,派遣勋旧大臣一人,譬如徐达之后裔嗣魏国公前去行礼,南京各衙门文武官员要陪祭。
古代帝王祭祀社稷,牛羊猪全备为“太牢”。这些针对明太祖的繁文缛节,到了大清,自然而然全部取消。魏国公的封号也被削除,明孝陵的地位立刻下降。清军到南京,多尔衮下达命令,“洪武陵设守陵太监四名、人丁四十名,仍给地二百晌,以供祭祀、护守之用,余悉入官”。表面上看,只是将守陵的规格降低,实际效果则是,陵园因为缺乏有效管理,它的光环不再,衰败已不可避免。
南京紫金山最早叫金陵山,汉代称钟山。汉末有秣陵尉蒋子文逐盗,死于此,为了纪念,东吴的孙权封他为蒋侯。孙权的祖父叫孙钟,为避讳,又将钟山改名为蒋山。南北朝的孔稚珪写过一篇很有名的《北山移文》,收入《古文观止》,广为流传,他笔下的北山,就是紫金山,因此文化人掉书袋,除了说蒋山,也喜欢说北山。
紫金山还有一个称呼,叫神烈山。这个称呼有点莫名其妙,与北京的明世宗嘉靖皇帝有关。世宗是武宗的堂弟,武宗是独子,没兄弟没儿子,他死了,堂弟继位。偏偏这位堂弟是大孝子,做了皇帝,不断地给自己亲爹追封。按照皇室规定,这么做很出格,三句两句也解释不清楚,反正史称“大礼仪”之争,闹得十分厉害。皇上总是可以有些话语权,为抬高葬在湖北钟祥的生父地位,嘉靖封生父的显陵为“纯德山”,封祖陵为“基运山”,封皇陵为“翔圣山”,南京的明孝陵当然也得跟着追封,于是诏改为“神烈山”,并在今天的下马坊公园,立了一块“神烈山碑”。
进入了清朝,中山门外的明孝陵,与南京隔着一座满城,很快变得很荒凉。紫金山地区人迹罕至,野兽出没,明末清初的大儒顾炎武,却在这里留下了一首《侨居神烈山下》:
典得山南半亩居,偶因行药到郊墟。
依稀玉座浮云里,落寞金茎淡日初。
塔葬属支城外土,营屯塞马殿中庐。
犹余伯玉当年事,每过陵宫一下车。
这时候,留在南京城里的老百姓,一个个都已削发降清,清廷留发不留头,谁也不敢违抗。顾炎武打定主意,要做明朝的遗民,不剃发不易服。这样的人在当时显得很特别,也很麻烦,因为与众不同,只要一出门,会变得十分惹眼。清朝的遗老遗少在民国初年,留一条猪尾巴似的小辫子,不过是被旁人笑话,在大清时代,顾炎武这种顽固坚持,很有可能会掉了脑袋。
顾炎武在南京,选择侨居在神烈山下,显然也是迫不得已。毕竟这一副前朝人的打扮,会有太多不方便,非要出门,不得不“稍稍去鬓毛,改容作商贾”。他不得不隐姓埋名,自署“蒋山佣”,蒋山即神烈山,表明自己仍然还是明朝皇帝的忠实仆人,他的《蒋山佣诗集》和《蒋山佣残稿》,就在此期间完成。
南北朝时的士大夫喜服五石散养生,服了药,要漫步以散发药性,所谓“行药”。“药后足行千步,信其血导气捎,效能薄震邪薮”,顾炎武的“偶因行药到郊墟”,肯定不会是无意。顺治年间,他曾前后七次谒孝陵,当时的灵谷寺,据说还供奉着一幅明太祖“御容”,瞻仰以后,无限感慨,写了好几首与孝陵有关的诗。除前面引用的《侨居神烈山下》,还有《恭谒孝陵》《再谒孝陵》《孝陵图》《重谒孝陵》,其中《孝陵图》是长诗,前面还有一段长序,十分沉痛:
重光单阏二月己巳来谒孝陵,值大雨。稽首门外而去。又二载昭阳大荒落。二月辛丑,再谒。十月戊子,又谒,乃得趋入殿门,徘徊瞻视,鞠躬而登殿上。中官奉帝后神牌二;其后盖小屋数楹,皆黄瓦,非昔制矣。升甬道,恭视明楼宝城;出门,周览故斋宫祠署遗址。牧骑充斥,不便携笔砚,同行者,故陵卫百户束带玉稍为指示,退而作图。
政治文明沦丧,衣冠文化尽废,这是明末清初南京社会风气的基本写照。明孝陵越来越破败,“陵卫多官军,残毁法不捕”。异族入主,山河破碎,借拜谒孝陵,一抒故国之恸,成为明遗民最后的精神寄托。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化上的坚守,国破家亡,作为一介文人,只能做到这样。顾炎武编过一本《建康古今记》,除了不剃发不易服,他学问渊博,创立了一种新的治学方法,被誉为清代朴学“开山始祖”。
说到明孝陵拜谒,不妨顺便提一下康熙和乾隆。两位皇帝创造了大清的康乾盛世,在位时都是六下江南,只要下江南,必定要到江南的首府南京转转。明孝陵埋葬着前朝皇帝,别人怕犯忌不敢去,他们无所谓,兴师动众来到南京,很重要的一个仪式,就是去明孝陵祭拜。其中只有一次,康熙的第四次下江南,行色匆匆,在南京待了两天,便迫不及待离开,不得不“遣大学士马齐祭明太祖陵”,是历次南巡中绝无仅有的事情。
中华书局出版的《康熙起居注》,记载了康熙爷第一次过南京的情形,他亲率“内大臣、侍卫、部院官员往谒明太祖陵,于孝陵殿前行三跪九叩头礼,次于宝城前三奠酒”。同样是看到了亡国原因,与顾炎武谒陵的心态完全不一样,康熙从明孝陵的衰败中,看到了“金陵虽有长江之险为天堑,而地脉单弱,无所凭依”,看到了“六朝偏安,弗克自振”,看到了“成平既久,忽于治安”,“万历以后,政事渐弛,宦寺朋党,交相构陷”。康熙还因此写了一篇《过金陵论》,大发兴亡感慨:
门户日分而士气浇漓,赋敛日繁而民心涣散。闯贼以乌合之众,唾手燕京,宗社不守;马、阮以嚣伪之徒,托名恢复,仅快私仇。使有明艰难创造之基业,未三百年而为丘墟。良可悲夫!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有国家者,知天心之可畏,地利之不足恃,兢兢业业,取前代废兴之迹,日加儆惕焉,则庶几矣!
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心情不一样,康熙盛赞明太祖的丰功伟绩,“礼文隆渥,逾于常祀”。在明孝陵,他还写下了四个擘窠大字,此后谁要去明孝陵,都会迎面看见刻有“治隆唐宋”的御碑。不会作秀的人当不了好皇帝,康熙的谒陵被誉为“千古盛德之举”,载入史册,与明太祖当年歌颂元朝的皇帝如出一辙,朱元璋也曾说过成吉思汗祖孙起于漠北,“混一天下,九夷八蛮、海外番国归于一统”。说到底,都不过是借题发挥,表明自己这个天子名正言顺,拥有主宰天下的正统地位。
事实上,当时在南京城,真正能像顾炎武这样有骨气的,绝对凤毛麟角。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也都是说说而已,老百姓就是老百姓,老百姓更多的是老老实实地做顺民,国家兴亡与他们有屁的关系。改了朝换了代,经过丁酉江南科场案,经过金圣叹的“哭庙案”,南京土著居民变得更加老实,晚明的恶习改了许多。南京的城市级别与前朝相比,大大降低,然而仍然还是一个硕大的官场,只要形形色色的官场还在,当官的仍然还是可以逍遥快活。
清廷派洪承畴来到南京,前面已经说过,洪是汉人,在前朝就是大官,官至兵部尚书。到了清朝,继续是大官,继续得到朝廷重用,比前朝的官还要大。他胸有成竹地来到南京,对于如何管理这座城市,脑海中已有了一个十分成熟的方案,上报清廷,很快便得到了认可:
江南改京为省,一应设官,自当与各省一例。应如所议,设操江都御史一员,布政使司左右布政使各一员,分守江宁道一员,按察使司按察使一员,驿传兼盐法道一员,分巡江宁兼江防道一员,整理马政道一员,按察使司经历、知事、照磨各一员,省城内掌印都司、操捕都司、管屯都司各一员,都司、经历、断事、都事各一员,江宁府知府一员,江防同知、马政同知、船政同知、管粮同知各一员,捕盗通判二员,查盐通判、水利通判、管粮通判各一员,推官一员,经历、知事、照磨、检校各一员,江宁府儒学,江宁、上元两县儒学教授、教谕、训导俱照旧,两县县丞各二员,主簿、典史各一员。
这段有些啰嗦的文字记录,有助于了解当时南京的干部配备。洪承畴知道,要稳定南方,首先要把南京的这个官场给稳定住。清王朝已定都北京,“居北制南”,南京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北京并称都会,宜“去京之名,存设官之实”。把当官的搞定了,也就把老百姓搞定了。世易时移,为什么大家会很在乎城市级别,原因就是级别高,官员名额就多,能分给大家的糖果也多。很多职务听上去都很奇怪,反正属于官场一套,弄不明白查查百度就行。当然,也可能查了百度,仍然还不明白。
说起清朝时南京最大的官,无疑还是两江总督大人。南京人很在乎虚名,这基本上也是明朝留下来的后遗症,留都的虚名不复存在,现在,此地又有了一个两江总督。老百姓吹牛,排座次,总是喜欢讲两江总督的重要。大清有八大总督,两江总督排名绝对靠前,仅次于北方的直隶总督。事实上,两江总督官衔虽然不小,真正的实权很难说,它可大可小,有时候很牛,有时候也就那么回事。
两江总督之名,最初可以上溯到洪承畴的“总督大学士”,当时清军刚占领江南,这一职务的最初使命,只是“招抚南方”,辖境并不仅限于江南一省。顺治四年,马国柱被任命为江南江西河南总督,接替洪承畴。过了两年,河南划归直隶总督管辖,马国柱的职务变为江南江西总督。几经折腾,到康熙后期,江南江西总督开始简称为两江总督。江南省又拆分为江苏和安徽,从此两江总督的管辖范围,包括江苏安徽和江西三省,以及后来从江苏分裂出去的上海。
江南省的总督名称与辖境一直在变动,巡抚和布政使等官员的驻地也经常会变。清朝改京为省,曾在江南省设立了三名巡抚。凤阳巡抚驻泰州,辖江北淮安扬州庐州凤阳四府及滁州和州徐州三州,并协助淮扬总督办理军务。安徽巡抚驻安庆,辖安庆徽州宁国池州太平五府,广德一州。江宁巡抚驻苏州,辖江宁苏州松江常州镇江五府。
江宁巡抚不在南京办公,这个大约会是后来很多南京人想象不到。整个大清期间,南京都叫江宁,在南京办公的叫江宁知府江宁布政使,而江宁巡抚不在南京,在苏州上班。其实江宁巡抚就是江苏巡抚的前身,只不过江南省原有三巡抚,后来重新组合,分成江苏安徽两省,江苏巡抚一直都在苏州。南京作为两江总督府所在地,它的行政职能随形势而变,基本套路就是,如果世道不安定,两江总督大人的权力就会大一点,必须党政军一把抓。
相比较而言,两江总督最要负责的是军事,有权“节制三巡抚、一提督、六镇”,即江苏安徽江西三巡抚,江南一提督,苏松镇,狼山镇,徐州镇,寿春镇,九江镇,南赣镇六总兵。曾国藩做两江总督时,他的权力更大,大到他自己都有些害怕。权力大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曾奉旨督办苏皖浙赣四省军务,因为要与太平军作战,他必须拥有非常大的兵权,四省巡抚和提镇悉归节制。然而一旦剿灭太平军,就犯了功高盖主的大忌,变得十分危险,于是连忙请求削藩,主动削去自己的兵权。
南京的两江总督署,位于沐府东门,即今长江路总统府旧址。太平天国占领江宁,将总督署改为天朝宫殿,即天王府。太平天国覆亡,天王府大部分毁于战火。同治十年,也就是1871年,又在原址重建,次年四月竣工。两江总督是南京最大的官,应该是一直就在这里办公。
清朝时期,南京一共有过八十三个两江总督。最初三位都是汉军旗人,所谓汉旗,基本上就是汉奸的意思。老百姓的观点可以变化,随着时间推移,南京人心目中华夷之分,不再是满人和汉人,而是中国人和外国人。满人刚入关,对内地风土人情一无所知,对江南一带的民风根本不了解,启用介于满汉之间的汉军旗人,以汉治汉,显然能起到非常好的沟通作用。经过三任汉人两江总督,天下越来越太平,接下来,两江总督的头衔,基本上落入满人囊中。
一直到道光年间,两江总督的职务,大多由满人来出任,渐渐地,汉人总督开始多于旗人。从套路上来讲,考虑到南京所处的位置重要,太平年月,一般都让满人来担当总督,因为在和平盛世,说起来也算是个封疆大吏,两江总督也就是个用来享乐的闲职。毕竟江南的重点不仅是军事,更重要的还是保障税收,这是维持清政府能够正常运转的生命线,顺治皇帝就有过明确批示:
总督、巡抚,责任不同。巡抚专制一省,凡刑名钱谷、民生吏治,皆其职掌;至于总督,乃酌量地方特设,总理军务,节制抚、镇文武诸臣,一切战守机宜,调遣兵马重大事务,当悉心筹划。
总督大人只要把枪杆子抓住就行了,雍正爷也有过差不多批示:
巡抚统率全省文员,提督统率通省武弁,至于总督,则兼文武而统辖之者。
道光皇帝之前的历任两江总督,非进士出身者所占比例高达三分之二。旗人出身的两江总督,大多不是科举正途出身。这些人天生就是贵族,承袭世职,根本用不着什么学历和文凭,即便没什么真才实学,在太平年代能够下放江南,来南京干上几天两江总督,也不能算是太委屈他们。
汉人要想在南京担任总督,则完全不一样,必须得有功名。担任两江总督的名人很多,大清历史上很多厉害的角色,都干过这差事,譬如林则徐,曾国藩兄弟,左宗棠,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端方,都是清代的重臣。上述名人中,除了端方,都是汉人。事实上,两江总督一职,权力有个逐渐上升的过程,大致说来,除了紧紧把握枪杆子之外,民生也变得越来越重要,毕竟在清朝,和平的年月更多。
清朝后期,两江总督开始承担一些新的职责,譬如兼管漕运和河道。清朝在八大总督之外,还设有漕运总督和河道总督,相当于今天的交通部长与水利部长。两江总督把这两项差事兼任了,可以想象其职务的重要。此外在扬州设有巡视两淮盐政,监察御史一员,专管盐务,道光十年裁两淮盐政,改由两江总督兼理。到了咸丰和同治之后,两江总督又兼任南洋通商大臣,掌管中外交涉事务,“专辖上海入长江以上各口,其闽粤浙三省则兼理焉”,也就是说,都管到浙江福建和广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