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在南京的利玛窦
万历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1595年,一个叫利玛窦的意大利人来到南京。很显然,这个城市给他留下了美好印象,对明朝时期的南京城,这个老外的评价可不是一般的高,在他的札记中写道:
在中国人看来,论秀丽和雄伟,这座城市超过世上所有其他的城市;而且在这方面,确实或许很少有其他城市可以与它匹敌或胜过它。它真正到处都是殿、庙、塔、桥,欧洲简直没有能超过它们的类似建筑。在某些地方,它超过我们的欧洲城市。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百姓精神愉快,他们彬彬有礼,谈吐文雅,稠密的人口中包括各个阶层;有黎庶,有懂文化的贵族和官吏。后一类在人数上和尊贵上可以和北京的比美,但因皇帝不在这里驻跸,所以当地的官员仍被认为不能与京城的相等。然而在整个中国及邻近各邦,南京被算作第一座城市。
同时期一个南京人顾起元,也在自己书里,描写了这位利玛窦:
面皙,虬须,深目而睛黄如猫,通中国语,来南京居正阳门西营中,自言其国以崇奉天主为道,天主者,制匠天地万物者也。所画天主,乃一小儿,一妇人抱之,曰“天母”。
在顾起元笔下,利玛窦是一位“西洋欧罗巴”人。明朝人的知识库里,就算他已经是个很明白事理的学问家,就算对天下对世界地理有所了解,欧洲也只是同一个国家,所谓欧罗巴国,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都出自这个国度。利玛窦曾经向万历皇帝进贡了一幅世界地图,有理由相信,地图是利玛窦亲自绘制,上面用汉字做了注解。事实上,这幅《坤舆万国全图》,不只是中国人将信将疑,感到吃惊,后来的外国人也感到不可思议。
这是一幅长三米,宽两米的世界地图,由十二个类似屏风的长条拼成。地图上第一次出现了我们熟悉的汉语名词,如“亚细亚”,“欧罗巴”,“大西洋”,“罗马”,“古巴”,“地中海”,“尼罗河”。它与我们如今所熟知的世界地图,总体样貌上已经相差无几。最关键的是地图上还出现了“地球”这两个字,明确无误地告诉大家,世界并不是什么“地方天圆”。
为了哄皇帝高兴,也为了哄中国人高兴,利玛窦的《坤舆万国全图》与后来常见的世界地图一样,让中国位于这幅地图的中心位置。或许是因为颠覆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中国传统思想,这幅地图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万历皇帝大约也只是觉得挺有趣,召集臣下一起看着玩玩,看了也就看了。
当时的南京人也有缘见到了这幅地图,利玛窦为什么会来南京,为什么又会在这里定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楚。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名传教士,利玛窦遭遇了太多困难,他在澳门学会汉语,然后进入广东,在广东境内悄悄地传教。一开始,打扮很像穿着袈裟的和尚,因为从西方过来,有人以为他是印度人,有人以为他是中东的回民,反正大家也分不清楚什么佛教天主教伊斯兰教。后来有高人指点,利玛窦开始改变装扮,穿上中国的“儒服”,留起了大胡子。
利玛窦的计划是在南京建立一个传教中心,有一位叫徐大任的人在此地担任工部侍郎,他是利玛窦的熟人。早在广东时,他们就打过交道,利玛窦曾经送给徐一个天球仪和一只沙漏,这些小玩意在当时很贵重,很能讨好地方官员。然而利玛窦试图利用徐大任的如意算盘,并没有能够实现,到了南京,利玛窦信心十足地拜访了徐大任,说自己想在南京城常住,并且准备建一个天主教堂,没想到立刻遭到拒绝。徐大任不仅拒绝了他,而且还派兵去威胁收留利玛窦的房东,要定房东窝藏洋人的罪名。
在南京的工部侍郎徐大任为什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这显然与当时政治形势有关。要知道,陪都南京远比广东更加保守,这段日子,日本和朝鲜正在打仗,在华的外国人都有可能受到怀疑,都有可能是间谍。徐大任不想惹上私通外国的罪名,无论在大明,还是后来的大清,通夷都可能是要命的,都是汉奸,跟外国人有来往绝对不是闹着玩的事。利玛窦很失望,尽管他在后来文章里,说了许多南京的好话,这个城市在一开始表现得很不友善,并不愿意收留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
三年后,利玛窦又一次来到南京。这一次,南京不是目的地,他只是借道此地,想去北京见万历皇帝。新任南京礼部尚书的王忠铭将要赴京觐见皇上,为皇帝祝寿,或许级别更高的缘故,级别高了,胆子也大一些,这位王尚书也是利玛窦的一个熟人,他竟然同意带着利玛窦一同前往。为什么要贸然带一位洋人北上,一般的解释有两个原因。一是王接受了贿赂,利玛窦送给他一块玻璃三棱镜,在当时,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二是利玛窦也为皇帝准备了不少礼物,譬如万国地图,制作精巧的自鸣钟,还有两幅画着基督的油画,王忠铭觉得这些东西很可能会讨得万历皇帝的欢心。
利玛窦如愿到了北京,并没有见到皇帝本人。中国的皇帝岂是你一个老外想见就见,与第一次到南京的情形相似,利玛窦在北京一无所获,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好在他来北京前,停留南京期间,有了一个意外的收获,当时南京城的总督,也就是应天巡抚赵可怀,他是王忠铭的好友,非常愿意结识利玛窦。赵不仅热情邀请他前去做客,让他在自己府上住了十天,临别还赠送了一笔数额不算太小的盘缠,因为巡抚大人看到这些怀揣宝物的外国传教士,实际上很穷很贫困。
在准备去北京进贡给皇上的礼物中,有一幅放在玻璃镜框里的基督像,当利玛窦向巡抚大人展示这幅画像时,南京城的总督赵可怀感到很震惊,《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做了如此描述:
总督叫他的仆人在香堂中修建了一个祭坛,他在祭坛上摆点燃着的明烛和香,把十字架放在当中。他穿上正式的礼服,必恭必敬走向祭坛,进行四次通常的礼拜,然后登上祭坛凝视十字架像。他总是从一侧走上去,从不直接在像的正前面;他那么长时间瞻仰十字架,仿佛再也不能把他拉开。随后,全家仆人都进行同样的仪式。这种崇敬的仪式成为全家每天的礼节,其中一个仆人奉主人之命保持炉香不断燃烧。总督邀请城里的要人来看这个不可思议的圣像,其中有南京提学使。
作为一名南京的地方长官,赵可怀在基督画像前表现出的那份虔诚,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利玛窦的北京之行可以说完全失败,他几乎立刻想到了回南京,北京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南京的总督大人对自己那么热情,他显然会欢迎利玛窦的再次莅临。
接下来,在苏州和镇江兜了一圈以后,利玛窦第三次到达南京,并且真的就在这个城市里住了下来。先是住在三山街的承恩寺,后来又在地方官员关照下,找到了另一处安身之地。虽然在北京没见到皇上,可是利玛窦的名声已在南京城传开了。大家都相信这个老外手里有着非常珍贵的宝贝,这些宝贝迟早还是会送到北京的宫廷里去,而只有皇上才配拥有这些贵重的宝贝,因此都想先睹为快,真到了皇帝手里,谁也别想再看到。
那位被利玛窦称为南京总督的赵可怀,就一直以最先目睹利玛窦所藏的救世主基督像为荣,若干年以后,他还经常在北京的官场上吹嘘,说最后送给万历皇帝的那幅油画,曾经在自己的官邸中放过好多天。当然,喜欢热闹的南京人想看的,显然还不止画像,他们还想看看可以奏音乐的自鸣钟,看看那块巨大的玻璃钻石。利玛窦成了一个怀揣宝物的人,他居住南京期间,无论是在承恩寺,还是在后来借住的房子里,拜访者接二连三,络绎不绝。
与外国人来往的禁忌被打破,除了总督赵大人对利玛窦关照有加,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还亲自去承恩寺看望利玛窦。这一带头作用影响很大,南京的老百姓眼见着尚书大人身着官服,走进了承恩寺,庙里的方丈连忙出来迎接。一传十,十传百,在王忠铭拜访了利玛窦之后,这个老外已成了南京这个城市中的贵客。
当大家得知关于尚书拜访了利玛窦神父的消息时,所有司法官和其他高级官员都来向他表示敬意。其中只提三个就够了:刑部尚书及侍郎,和位居二品的户部尚书,这三个像主要客人一样,身着官服,全副排场并带着与他们的高位相称的礼品前来表示敬意。
当时最让利玛窦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南京会有那么多官员。谁的官更大,谁更有权力,这是一门很复杂的中国学问。南京不只官员多,北京有的这个那个,南京好像也有,尚书呀侍郎呀,虚虚实实,多如过江之鲫。还有大官们的后代,也就是所谓的豪门。当年跟随朱元璋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他们的后人还留在这个城市中继续享乐,譬如徐达的后人世袭魏国公,南京著名的瞻园就是他们家。
有一天,利玛窦应邀去魏国公家做客,在瞻园里,他大开眼界,目睹了王府中的各种奢侈,见到了魏国公本人,一个出门可以享受八抬大轿的青年贵族。除了主人,利玛窦还在这见到了两位非常有权势的人物,一位是南京城的最高军事首长,另一位是来自北京的太监总管,《利玛窦中国札记》中译者将这位太监总管,译为冯保,显然是错了。
万历十岁时当了皇帝,冯保和首辅大臣张居正,基本上可以算他的监护人。据说万历到了十八岁,开始不学好,居然调戏宫女,冯保向太后告密,结果年轻的皇帝被太后罚跪几个小时。因此,张居正一死,冯保也跟着倒霉,不仅与首辅一样被抄家没收财产,还被罚到南京来守陵种菜。利玛窦在南京的时候,冯保已死了十多年,他在瞻园里见到的太监总管显然不可能是冯保。
然而利玛窦的记录并没有大错,他确实在南京遇到了一位来自北京有着“几乎拥有无限权力”的太监,这个人“管理京城内的几千名太监”,“还管理着京城的各种城门收税”。明朝宦官政治之厉害,不容置疑,具体是哪位太监有待考证,利玛窦感到无法解释,为什么此人会有那么大权力。这位太监总管早就上了年纪,有点老朽,耳朵听音已重听,必须有个助手在旁边重述别人的谈话内容。大家都称呼他为“千岁爷”,别人都这么叫,利玛窦也不得不这么跟着称呼。
《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关于南京的篇章,为我们展示了当时南京一幅幅生动的画卷。有时候,借助洋人的眼睛,我们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一点。习以为常,视而不见,熟视往往会无睹,首先,当时的南京人根本不会觉得官多,中国这地方,向来就是乌纱帽多,再往后,到了晚明,到了大清朝,到了民国,这些官都是怎一个多字了得。
自元朝开始,诗词之外,文人开始喜欢玩曲,明朝冯惟敏的《清江引·八不用》,分别描述了乌纱帽,拖天带,皂朝靴,花藤轿等八种官员配制,其中“乌纱帽”写得最好玩:
乌纱帽,满京城日日抢,全不在贤愚上。新人换旧人,后浪催前浪,谁是谁非不用讲。
乌纱帽起源于东晋,作为正式的官服始于隋朝,兴盛于唐朝,到宋朝时加上了双翅,今天看来已经非常的滑稽。按照官阶高低,乌纱帽材质和式样有区别。明朝以后,乌纱帽成了做官为宦的代名词,头上是不是一本正经地戴着,已不重要。南京这地方冬天冷,夏天热,从实用角度出发,乌纱帽那玩意真戴在头上肯定不舒服,顾起元《客座赘语》上说:
南都服饰在庆、历前犹为朴谨,官戴忠静冠,士戴方巾而已。近年以来,殊形诡制,日异月新。于是士大夫所戴其名甚夥,有汗巾、晋巾、唐巾、诸葛巾、纯阳巾、东坡巾、阳明巾、九华巾、玉台巾、逍遥巾、纱帽巾、华阳巾、四开巾、勇巾。巾之上或缀以玉结子、玉花瓶,侧缀以二大玉环。而纯阳、九华、逍遥、华阳等巾,前后益两版,风至则飞扬。齐缝皆缘以皮金,其质或以帽罗、纬罗、漆纱,纱之外又有马尾纱、龙鳞纱,其色间有用天青、天蓝者。至以马尾织为巾,又有瓦楞、单丝、双丝之异。于是首服之侈汰,至今日极矣。
“忠静冠服”是明朝官员的正装,有着严格规定,“三品以上用云纹,四品以下用素”。在一开始,规矩就是规矩,不可以乱来,到了后来,规矩只是规矩,大家都乱来。利玛窦当时穿的是中国的儒服,这个儒服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讲不清楚,反正就是当时读书人的服饰,是诸葛巾还是东坡巾,大家就随便乱想吧。
明朝中后期的南京,既有京城遗韵旧都气派,又难免一种天高皇帝远的潇洒,不只是一个乌纱帽“殊形诡制,日异月新”,许多事都不太靠谱。利玛窦在自己的住处,曾接待过两位民间高人,一位号称已经三百岁,显然是位敢于胡说八道的骗子,还有一位九十岁,看上去不过六十岁,基本上也是个骗子,扬言能够包治百病。
三百岁的那位老寿星,为掩盖他的谎言,“自称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中国境外度过”。利玛窦意识到,当时的中国人“向往延年益寿已经发了狂”,都想学到长寿秘诀,因此骗子极有市场,很容易获得认同。这两个骗子,一个以长寿闻名,一个以医术闻名,合在一起互相恭维互相拔高。他们不耻下问,结伴过来拜访利玛窦,与利玛窦十分严肃地讨论数学问题,理由是他们擅长的“中国风水”,也是数学的一个分支。
在南京居住期间,利玛窦结交了不少名士,如南京礼部侍郎叶向高,还有著名的文化人李贽和徐光启。他还与大报恩寺的和尚雪浪大师进行了一场辩论,辩论的结果是大家都觉得自己获胜了。那段日子,利玛窦在南京大出风头。他获得了一处“永久性的寓所”,一座新落成的官邸因为闹鬼,准备廉价出手,可是大家都怕鬼,“找不到人肯与鬼怪住在一起”,于是一位官员就对利玛窦宣布:
你素有圣洁的名声。你不怕鬼的话,你可以买下;不争价钱,悉听尊便。
对于利玛窦来说,这真是一个天降的好机会,是天主在援手相助,结果只用了“所耗造价的半价”,他就得到了这套房子。
利玛窦神父发现它比他此前所察看过的任何房舍都更适合他的目的。它坐落在城里最高的地段,不怕河水淹,并且位于南京的大街上,此处街道约有一投石的宽度。从瞭望楼四周,可以看到皇宫和各部衙门。大厅和起居室可供约十名传教士居住。这是一座新盖的房屋,建筑是准备多年之计的。它从前后门都可出入。门前的道路通向另一条大道。幸运的是,出售这座房屋的是工部主事,因此不难获得地方长官批准购买,而在过去,这件事曾造成了那么多的麻烦。事情真像是天主援手为神父们准备了这座房舍。
这座房子的具体位置,应该是正阳门内的西崇礼街,也就是今天光华门内尚书巷。利玛窦不仅获得了房契,还有一张官方的告示,“禁止任何人妨碍他们占有这座房屋”。在当时,一张盖着官印权威的告示相当重要。这里成了应天府的第一座天主教堂,而利玛窦在城西罗寺转湾的住址,后来也成为著名的天主教堂,也就是石鼓路教堂。
在利玛窦的指引下,南京开始有了第一个信徒,这人是南京的名人,也算是担任军职的贵族,他的儿子在武举考试中曾获得了第一名。再往后,到晚明时期,据保守估计,南京地区的受洗人数,至少也有四千人,这个数字不算多,然而确实也不算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