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秦淮冬尽不堪观
秦淮冬尽不堪观,桃叶官船搁浅滩。
一夜渡头春水到,家家重漆赤栏杆。
这是明朝书法家文徵明曾孙文震亨写的《秣陵竹枝词》,一首民俗风景诗,十分生动地描写了枯水季节的南京秦淮河情景。文震亨只是个很小的官,标准的文人,能写字会绘画,喜欢写诗,留给后人有点影响的作品,不是书画,也不是诗,而是一篇《福王登极实录》。
南明福王南京登基,六十岁的文震亨恰好在现场,目睹整个过程。这篇实录十分传神,写到了当时南京民众的兴奋,“都人聚观呼万岁,见两大星夹日而行,钟山紫气中五色云见”,“龙江浮楩楠巨木千章,若为鼎新大内而出者”。好像也没人会想到亡国,崇祯皇帝在北京上吊死了,大家仍然十分乐观,特别是听说“辽东总兵吴三桂疾驰至山海结虏入关,大杀贼十数万,夺其辎重无算”,竟然高兴得手舞足蹈。
南京人很快尝到“结虏入关”的恶果,接下来,清军不仅入关,而且立刻南下,立刻大兵压境,南明小朝廷说完就完。文震亨避居阳澄湖,清廷下达了严厉的剃发令,文震亨投河殉国,被家人救起,绝食六日而亡。读当年的一些文字记录,清军进入南京,正是雨季,虽然秦淮河水很大,内涝严重,似乎并没有发生太多像他这样投河殉国的事。可能此前的南明小朝廷也折腾得太不像话,南京人多少有些离心离德,不值得为那帮人去死。
还是回到文震亨的《秣陵竹枝词》,还是回到冬季的秦淮河枯水季节。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因为有了这条河,就有了南京这座城市。有了这条河,南京城自然而然就活了。事实上,在一般情况下,我们通常说的秦淮河,都是特指内秦淮。它从东水关流向西水关,流向走了一个“V”字形,从东北端开始,向西南流去,河道的最南端是镇淮桥,然后又蜿蜒向西北。镇淮桥位于聚宝门内侧,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内,因为紧靠南门,亦名南门桥。
南京人并不太在乎秦淮河是从哪里流过来,反正它缓缓流过,经过了这个城市。除了内秦淮河,南京城里水道曾经很复杂,有运渎,有青溪,有杨吴城濠,还有金川河。说起来,有些水系现在已不复存在,然而毕竟是南京城历史的一部分,永远都不能抹去的痕迹,它们当年“皆与城外各河脉络贯通,既便客货往来,兼资居民汲饮”。
秦淮河在城东的通济门外与护城河汇流,经东水关流入城内,与内秦淮河相通。外秦淮河沿城墙外侧,在城市西南角分道,也就是在赛虹桥那里一分为二。自水西门城外的石城桥,至西北隅龙江关抵达长江,这一段称之为下河,长十五里,“为漕盐挽运及闽浙各省商货必由之路”。自中华门城外的赛虹桥,至西南隅西新关通往长江,这一段称之为北河,长十二里,“为民田灌溉所赖及安徽、江西、湖广各省行旅通津”。
要想把历史上的南京水网图说清楚,很不容易。沧海变桑田,南京城的文明史,基本上是从一大片沼泽地,慢慢发展而来。遥想当年,在城北,玄武湖与长江相连,白茫茫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石头城也是临江,古人站在今天的石头城上,可以对着浩瀚的长江赋诗。南京城在一开始格局很小,东吴建都时开始都市规划,挖了一些人工河道,譬如运渎,譬如青溪,譬如北堑和潮沟。
用今天的眼睛看古时候南京,很局促很小气,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小。赤乌三年,“使左台侍御史郗俭监凿城西南,自秦淮北抵仓城,名运渎”。赤乌四年,“诏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堑、潮沟”。运渎在西,青溪在东,青溪的遗迹还在,运渎现在已很难考证明白,查看老地图,在晚清至民国初年,今天的户部街淮海路铁汤池一带,还散列着大大小小的池塘,水道十分明显,沿洪武路一线展开,自南向东北延伸,因此研究者有理由认定,这附近很可能就是运渎故道。
简单地说,河道就是古时候的公路,必须四通八达。内秦淮河既是母亲河,同时又相当于北京的长安大街,是南京这个城市中最重要的主干道。河岸人家开始了这个城市的历史,河道纵横,水路交错,两岸人民要交往联络,就必须借助渡船,借助桥梁。以秦淮河最南端的镇淮桥为例,在东吴时曾被称为“南津”,为什么叫“津”,因为最初还没有什么桥,只是个渡口,陈作霖的《东城志略》上说:
晋立大航以与朱雀门对,故名朱雀航,实二十四航之一,至唐始有桥。
镇淮桥东北的秦淮河上,有武定桥,有文德桥,有利涉桥,这些桥和六朝古都没关系。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只是唐朝时风景。没有人说得清楚朱雀桥的准确位置,在六朝时它只是一座浮桥,到了清朝,已经沦为传说,“野草溪花媚晚凉,残基犹说晋咸康。镇淮桥北无遗址,何处当年廿四航”。武定桥“在大功坊右”,始建于南宋淳熙年间。也就是说,南京吹嘘起来挺风光的这桥那桥,它们的历史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久远,唐之前并没有镇淮桥,南宋之前没有武定桥。
文德桥始建于明万历年间,地点是在江南贡院以南,紧邻夫子庙,基本上可以算作南京当年最热闹的一座桥。“跨文庙泮池之上,蒋山真面,青翠扑人”,这一段河流是十里秦淮精华之所在。位于桃叶渡的利涉桥,也就是相传为东晋王献之送爱妾之地,它的历史更短,到了清顺治初年,江宁一个叫李正茂的知府才在这里建桥,最初是座木桥,康熙时一度改为石桥,后来又改建为木桥。
镇淮桥往西北去的一段秦淮河,显然没有东北方向热闹,不热闹也必须还得有那么几座桥,挨个数过去,有新桥,有上浮桥,有下浮桥。新桥名新其实很旧,原名万岁桥,它的历史倒有些悠久,竟然是六朝遗迹,早在齐梁时期就有,北宋改为饮虹新桥,俗称新桥。然后是上浮桥和下浮桥,所谓浮桥,顾名思义,最初应该是漂浮在水面上,这肯定会影响通航。
丰富的水路交通,给了南京最充分的水上便利,然而有利必定有弊,有水利就有水患。水患注定也会困扰这座城市,秦淮冬尽不堪观,桃叶官船搁浅滩,到冬天枯水季节,秦淮河通航首先会成为问题。当然,随着城市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变化,陆路交通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便捷,水路通航渐渐已不是太大问题。甚至老百姓的饮用水,也变得无关紧要,大家已习惯了喝井水。对于城市管理者来说,与枯水相比,南京这个城市所面临的真正水患,很显然还是发大水,是内涝。
为了调节南京秦淮河水位,在利涉桥东北方,也就是内秦淮与青溪交汇处,设有一个限制水位的东水关,直接控制进入南京城的水量。东水关为砖石结构,共有三层,每层十一券,共三十三券。所谓“券”,就是门洞,俗称为“偃月洞”。上面二层安置守城的将士和储藏物资,最下面一层调节内秦淮河水位,中间的铁栅栏可以防止敌军从水路偷袭。
东水关修建于明朝,它与玄武湖南侧的武庙闸一样,至今仍然还在发挥作用。它们与城墙完美融为一体,在中国建筑史上堪称一绝。秦淮河水流到了东水关,在这里一分为二,一股顺城墙外侧流淌,成为护城河,另一股穿过水关入城,便形成了著名的十里秦淮。
从线路上来看,入城的水流自东水关进,再蜿蜒向前,经过西水关出,绕城大半圈,是非常合理的设计。城市北面还一个玄武湖,又是个巨大的蓄水池,进退有序,这城市旱涝无虞,应该在情理之中。事实却并非如此,掰开手指粗粗计算,虽然有东西水关,有武庙闸,明清以来的南京,仍然屡遭水灾,“一夜渡头春水到,家家重漆赤栏杆”不假,接下来,随着绵绵雨季到来,南京城里很可能变成一片汪洋。
因为城市在长江边上,南京自古遭受水患之苦。操舟行市屋毁民亡,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根据文字记载,早在东吴时期,大的水灾就有过六次。赤乌十三年,也就是公元250年,“丹杨、句容及故鄣、宁国诸山崩,鸿水溢”。过了一年雨季又来,长江洪水漫溢,“大风,江海涌溢,平地水深八尺,拔高陵树二千株,石碑蹉动,吴城两门飞落”。五凤元年,东吴又一次全境大水,再次因为大雨“水泉涌溢”。
从孙权定都南京,一直到陈朝灭亡,六朝时的南京,平均七年有一次水患。东晋穆帝永和七年,王羲之撰写《兰亭集序》的两年前七月,无情之江水突袭石头城,南京城“溺死数百人”。东晋安帝元兴三年,公元404年的一天深夜,南京城遭到江涛袭击,江水再次倒灌,南京的石头城“沉没”,城下商旅船只猝不及防,被摧毁千余艘,尸陈江面,一派惨状。
整个六朝期间,一共有五十多次淹水事件,时间差不多都发生在雨季。到了公元507年,也就是梁朝天监六年,连续下暴雨,长江水倒灌,城内积水无法排出,导致御道水深三米多,梁武帝的皇宫也被浸在水里,朱雀楼上的屋顶被大风掀掉,梁武帝一度被困,情急中,大臣们只好划船去把梁武帝救出来。
处理水患一直是南京城的最大问题,六朝时秦淮河两岸,为防止河水侵蚀,曾用木栅栏筑起高堤。考古发现,在御道和皇宫内外,有规整的六朝砖修的明沟。皇宫里还有暗沟,暗沟也都是砖砌。在今天南京图书馆一带,发现了深埋的六朝排水管道,说明当时已相当讲究,只是生产力水平有限,还不足以抵御大自然威力。不过也有专家指出,与一百多年后的盛唐长安城相比,南京城排水能力要领先很多。长安城只有一条宰相府到大明宫的御道,铺上了沙子,供人在雨天时行走,其他土路遇上下雨,三天内不能出门,排水不畅导致长安城被水淹的记载屡见不鲜。
从中唐开始,长江江岸西移,南京的水患相对减少。南宋隆兴二年,1164年,出现过一次大的灾情。这一年,整个长江流域发大水,圩堤被淹没,田地毁坏,秋粮绝收。正遇上宋金关系紧张,朝廷也无暇顾及水患。南京城浸泡在水里,老百姓房子被淹,出门必须划船。“操舟行市者累日,人溺死甚众。越月,积阴苦雨,水患益甚。”《宋史·五行志》有记载,人们吃不上粮食,靠吃米糠度日,江淮一带的流民匪徒,多达数十万。
明清之际的南京,城市规模与以往已不同。东西水关以及玄武湖武庙闸的建成,大大地提高了这座城市抵御洪水的能力,但是作为一座滨江城市,水患问题总是不可能彻底解决。朱元璋在南京定都,他填掉了燕雀湖,把自己的宫殿建在了低洼地带,皇宫前昂后洼,地势并不佳,为解决这个致命弱点,朝廷对南京城的排涝尤其关注。
当时的皇宫与四周水网交错,为了防止大雨,除了借助自然水系和原有的河道外,对城市地下排水管道又有了更新。在南京五龙桥和草场门,以及明故宫遗址,都发现过当年的地下排水通道。五龙桥发现的是铜制圆柱状下水管道,明故宫发现了圆柱形水闸,将近两米长,一截截套接,这些水闸的功能,是把皇宫内的水汇入附近御河。
最神奇的考古发现是在1991年,南京建邺路进行拓宽改造,人们意外地发现明朝初年的地下水道,它正对着明故宫,与内秦淮河相通。说明明朝初年的南京城,地下水道不仅有合理布局,设计还相当讲究。这条南北走向的古地下水道横截面呈现拱形,它高两米,宽二点五米,距离地表面有一米,都是用厚厚的明城砖垒砌,人可以自如地在宽大的下水道里行走。
然而明朝的南京,仍然水灾不断,明城墙被多次冲坏,下关的江堤也多次被冲毁。明弘治十五年,接连数日狂风暴雨,致使“江水泛溢入城五尺余”,军民房宇倒塌一千多间,连明孝陵的一些墙垣桥梁,都未能够幸免。万历三十六年,大雨连下近二十日,城内一片泽国,南京地方官给朝廷的奏折中说,水灾异常,百姓被淹,“盖二百年来未有之灾”。
相比较起来,清朝时期南京的大水患要少一些。这个少,只能说是相对。数据往往可以骗人,引用不同的资料,查看不同的文件,有些记录自相矛盾。事实上,根据印数只有八百册的《清代长江流域西南国际河流洪涝档案史料》记载,1736—1911年,南京共遭遇大小水患六十四次。其中乾隆朝二十一次,嘉庆朝两次,道光朝十五次,咸丰朝三次,同治朝四次,光绪朝十八次,宣统朝一次。计算下来,平均不到三年时间,南京就要遭受一次水患的侵袭。
明清时期的南京水患,一半是天灾,一半是人祸。河道畅通关系到水利体系的正常运转,所谓“岁时旱涝,尤复籍资蓄泄,必须一律疏浚深通,使内外脉络贯通,呼吸相乘”。平时要疏浚河道,这是水利工程的重点环节。明万历四十四年,曾对秦淮河进行了一次疏浚。此后直至清嘉庆年间,南京城内外大规模的河道疏浚屈指可数,由于长期缺乏疏导,“秦淮渐就淤塞”,越来越不像话:
嘉庆辛未以来,民犹殷阜,夹淮运起屋者众,河身日狭相近,弃灰土瓦砾者率于河,以是日渐淤垫,几成平陆。
清嘉庆年间,地方政府不得不开始着手再次疏导秦淮河。嘉庆九年,当时的布政使康基田,“率邑中绅士”,疏浚秦淮以及城内其他河道。嘉庆二十二年,又是盐巡道方体,“率邑之绅士”疏浚运渎,反正还是当官的带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自斗门桥至北乾道桥,东至内桥,西至铁窗棂,悉行疏决。始复旧道,可通舟楫,民甚便之。
可惜问题并没彻底解决,积重难返,越往后越糟糕。人患不止,水患不绝,道光十一年气候异常,梅雨期持续时间长,长江中下游各地都是大水。南京“江潮与内水交相顶灌,无路疏通,遂至城内民居、官署多在水中,并贡院号舍亦俱被淹”,“城中被水,十淹七八,水不退者三月有余”。
面对严峻水患,只能关闭东水关,不让洪水进城。内河新鲜水源得不到补充,长期处于死水状态,污秽无法外排。接下来,“满河之水变成绿色,腥秽四闻,时疫大作,死亡不可胜记”。当局只得重新“开放水关,起除各坝”。水患始终困扰着南京,道光二十年,“五六月间连降大雨,山水骤发,江潮涌灌入城”,贡院再次积水严重,乡试再度被迫改期,连高考都要改日子,由此可见灾情有多严重。
有人因此提出引湖入江的设想。历史上玄武湖与长江本来连成一片,宋朝的王安石以粮为纲,废湖为田,湖面消失了二百多年。经过元朝两次疏浚,玄武湖已变成了一个与长江完全隔绝的内湖。新的治水思路是凿断山脉阻隔,利用玄武湖相对较高地势,使湖水直接入江,这样即便遇到北麓山洪暴发,城市面临的水患压力也会大大减轻。
从大禹治水开始,疏浚从来都是上策。但是这个设想,在讲究风水的南京官绅眼里,显然无法接受。双方观点没有办法协调,一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根本解决问题,另一方认定玄武湖的湖水,经过武庙闸,“通秦淮,出西关,归大江,为钟山随龙养荫真正胎水,断不可旁泻”。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引湖入江的必经之路,即南京神策门一带,系“大龙正脉入城之处”,六朝时曾经凿断,引后湖通江,“故百余年间屡遭杀戮,至明初建都,始复其旧,最忌开凿”。
风水是一种说法,军事防卫还真不能不考虑。一旦开通运河,则“江上诸艘势可进逼钟山,直捣省城之背,于形势险阻尤大不便”。此时正值中英鸦片战争期间,东南地区局势紧张,若开通一条足以危及城防大局的河道,多少有些冒险。结果只能妥协,大水来了,该淹的地方还是在淹。道光二十八年和二十九年,长江中下游接连发大面积水,南京遭遇的水患更是史无前例,“道光己酉年,金陵水灾为数百年所未有,通城行船,东花园、王府巷等处水逾屋脊者数尺,船行其间,为水中树枝所挂,辄至覆溺,人谓之渡海”。
好在太平天国之后,气候异常导致的大水,明显减少,治理水患已不再是地方当局关注的重点。同治九年“浚西城外北河口”,次年“复浚东水关一带河”,光绪五年“疏运渎”,旧有的弊端并未彻底消除。反正就是被动应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种简单粗暴的治水,在南京已经成为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