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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旧时燕子傍谁飞
01 卧榻之侧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南唐又一次亡国了,南京又一次成了亡国之都。亡国成为南京不断演奏的主旋律,成为这个城市的笑柄。有一点文化的人,都会知道南京有个李后主,都读过他的诗词。李煜是标准的南京人,生于此,长于此,而且还特地挑选了个好日子,才从娘胎里跑出来。李煜出生的那年,爷爷李昪在南京当了皇帝,他出生的那天,据说正好是七夕。
李煜如果不当皇帝,可以是个非常不错的文化人,应该去当文化部长。墓志铭上吹捧他“天骨秀颖,神气清粹,言动有则,容止可观,精究六经,旁综百氏”,“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俗话说皇帝是假的,福气才是真的,本来皇位与他没什么关系,虽然也是生在帝王家,因为排行老六,为避免长兄太子李弘冀的猜忌,李煜醉心经籍,不问政事,自号“钟峰隐者”和“莲峰居士”,以此表明自己无意争位。
偏偏造化弄人,到最后,长兄太子死了,比自己大的几位哥哥也不在了,李煜还是不得不当皇帝。想不当都不行,他爹李璟把一个烂摊子,交到了这个文绉绉的儿子手上,如果南京人对南唐的这段历史,还有点记忆的话,那么能够记住的,大约也就李煜的诗词和他的亡国之耻。
一个不想当皇帝的人,最后当了皇帝。一个不会打仗的皇帝,又处在一个必须要打仗的年代。李煜的诗词,达到了艺术最高境界,南京人的有文化,竟然充分体现在一位失意和失败的君王身上。清代词人周济很喜欢李煜,评价他的词时曾说:
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
毛嫱和西施是中国古代的两大美女,这两位美女天生丽质,化妆好看,不化妆也好看,粗服乱头仍然好看。所谓毛施淑姿,工颦妍笑。温庭筠字飞卿,韦庄字端己,这两位晚唐最著名的词人,词坛地位很高,周济评价他们的作品,认为温庭筠是浓妆艳抹,韦庄是薄施脂粉,李后主则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需要任何打扮。
李后主的词是南京人永恒的骄傲,有很多伟大诗人写过南京,只有李煜才是真正土生土长的南京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在李煜的诗词中,流露出来的不只是一个亡国之君感慨,同时也是南京人对于历史的叹息。
李煜这个皇帝当得很窝囊,从他爹开始,南唐就已经不太像话,已经开始奉北方为正朔,苟安江南一隅。他们不得不降制示尊,给自己降格,不敢再公开称帝,而是把南唐当作宋朝的附属国,定位为中原王朝的诸侯。公元971年10月,宋太祖赵匡胤灭南汉,屯兵汉阳,李煜非常恐惧,主动除去唐号,改称“江南国主”。于是他爹李璟便成了“中主”,李煜最后亡了国,自然就是“后主”。
李煜内心一直不太愿意承认宋之属国的身份,在南京宫殿中,仍然身着黄袍,所有规制仍然沿用帝王的那一套。当然,他心里也清楚,南唐当年不是后周的对手,现在更不可能与宋朝对抗,每当北方的宋朝要来使者,他都得赶紧脱下龙袍换上紫袍,以免让宋使看出自己的不臣之心。李煜的爹李璟当皇帝,虽然也开始臣服后周,金陵台殿还有帝王象征的鸱吻,那是一种装饰殿脊的兽头。到了李煜做皇帝,宋朝使者到来前,必须先撤去,等使者走后再复原。
“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李煜,生性柔弱,却又难免有点小孩子气。其实早在继承皇位之初,李煜就不甘心于自己的诸侯地位,他居然忘乎所以,在南京的御宫门前立了金鸡,并降诏大赦天下,这些礼仪属于天子登基之规格,实属唐突。消息传至汴梁,宋太祖勃然大怒,厉声责问驻汴梁的南唐使臣陆昭符,陆连忙为书呆子李煜开脱,说那绝不是什么金鸡,只不过是一只怪鸟罢了。
附属国的角色并不好扮演,南唐不得不放弃大唐的国尊,谨慎事宋,向宋朝进贡,一次次地前去祝寿和请安,还涎着脸去“买宴”,就是专门派人去宋朝的京城开封请客喝酒送礼,开后门拉关系。《续资治通鉴长编》上便有记录,譬如建隆元年正月庚申,也就是公元960年,就清清楚楚地写着,“唐主遣其子蒋国公与大臣冯延鲁来买宴”。开宝七年,也就是974年,“江南国主遣其弟江国公从镒、水部郎中龚慎修重币入贡且买宴”。
不知道南京的老百姓,想到他们的皇帝如此屈尊,真金白银地到北方去请客买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重文轻武已经成了当时南京人的思维定式,李煜很重视选拔人才,他非常看重科举,直至南唐亡国的开宝八年二月,还举行了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天有不测风云,当年那些考上或没考上的读书人,面对突然而至的亡国,又不知道会有如何感想。
南唐国弱,面对越来越强大的宋朝,只能被动防守,苦苦哀求,哀求没用,就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希望能够用这个办法拖垮长途奔袭的宋军。南京城最后被围了将近一年才被攻下来,这已经很不容易。居民无法出城,“城中米斗万钱,人病足弱,死者相枕藉”。南唐军民士气低下,宋将曹彬再三致书劝降李煜,均被拒绝。李煜不降,围城日久,宋军中已生不满情绪,曹彬担心进城后,军队掳掠烧杀之事难以约束,于是心生一计:
彬忽称疾不视事,诸将皆来问疾。彬曰:“某之疾非药石所能愈,惟须诸君诚心自誓,以克城之日,不妄杀一人,则自愈矣。”诸将许诺,共焚香为誓。明日,彬即称愈。
宋军与吴越军发起总攻,南京城被攻破。曹彬率领军队进城,李煜奉表纳降,与群臣迎拜于宫门。曹彬使人高呼:“曹将军甲胄在身,受拜不敢答。”因为进城前的约定,南唐士民受保全者不少。城破后,曹彬又下令大搜军中,令不得藏匿民间妇女。然而对于吴越军队,他的禁令似乎失去作用。作为帮凶的吴越兵大开杀戒,南京的昇元阁,即南朝时期的瓦官阁,毁于一旦,昇元阁为江南名楼之一,破城之时:
士大夫暨豪民富商之家、美女少妇避难于其上,迨数千人。越兵举火焚之,哭声动天,一旦而烬。
就是那句话,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统一的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天下归宋,似乎已经是注定的事。五代十国这段历史注定要结束,宋太祖赵匡胤按部就班,采用了假途灭虢之计,首先灭亡了南平和楚,又灭亡后蜀,灭亡南汉,然后就是南唐,再然后便是随手拿下吴越国。
作为消灭南唐的帮凶,吴越国很快也就不复存在,南唐的亡国之日,差不多就是它的灭亡之时。为了一统天下,宋太祖可以说用心良苦,规划远大,他不仅将南方和北方成为一家,完成了统一大业,还专门设立一个金库,用来储蓄钱财和布匹,希望日后能够从辽国的契丹人手中,赎买被石敬瑭出卖的燕云十六州。
不管怎么说,南唐这一页就算翻了过去,南京人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首都京城的地位肯定是没了。这一切与当年隋朝灭陈几乎完全一样,“最是仓皇辞庙日”,李煜作为俘虏,只能在“教坊犹奏别离歌”的音乐声中,垂泪对宫娥,凄凄惨惨地离去。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说完就完,说没了就没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还是那句套话,统一毕竟是件好事,统一起码可以减少内战,统一了也就安稳了。人生总是会有一些胜利者,总是会有一些失败者,谁最后来完成这个统一也无所谓。南京人又一次接受亡国的现实,混乱照例是避免不了。根据记载,入城的宋军纪律还算严明,趁火打劫的吴越军就完全不一样,他们从东面冲了进来,烧杀抢掳,不光彩的事情做了不少,给南京人留下了很沉痛的记忆。
当然,历史书是后人写的,通常又是站在成功者的立场上,宋军是不是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很难说。把过错推到吴越国军队身上,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南京人更恨帮凶。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远亲不如近邻,这些话从来都是说说而已,远交近攻,趁火打劫,落井下石,才是国与国之间交往的常态。南京的富户遭到无情地清洗,人被杀,房屋被烧,财物被抢走,一千多年前越王卧薪尝胆的故事,仿佛又在南京街头重演了一遍。
李煜曾一再表示,一旦南京城亡,将在事先准备好的柴薪上,与自己所藏的名画宝物,一同化为灰烬,以谢列祖列宗,“自言若社稷失守,则尽室赴火死”。李后主精于鉴赏,好文物,宫中所藏非常丰富,图书画帖数以万卷,法帖如钟繇王羲之真迹,皆印有“内殿图书”字样,或者是“建业文房之宝”和“集贤殿书院”印章,签名盖印,题诗作跋,宋军即将攻陷金陵,李煜便关照宝仪黄氏:
此皆吾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逸。
不知道宝仪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大约是掌管文物的女官,而且跟李煜也有过一腿,宋朝陈彭年《江南别录》上说李后主妙于笔札,好求古迹,城将陷,“谓所幸宝仪黄氏曰”,这里的“所幸”二字,不会平白无故。根据李煜的这道命令,南京城破后,黄氏依旨将宫藏书画焚烧殆尽。
李后主是个性情中人,一个眼睛重瞳,当皇帝实属勉强,南唐在他手上,还能够偏安十五年,已经很不容易。李煜为政重仁慈宽刑罚,轻易不肯多杀一个人,每遇到死刑论决,总是希望能少杀几个人,遇到不得不杀的,忍不住就要流眼泪。陆游《南唐书·后主本纪》上说,李煜曾亲自跑到大理寺,参与判案。中书侍郎韩熙载觉得这样不对,坏了规矩,于是便上奏,说狱讼这种事,自有刑狱掌管,非皇上所宜驾临,因此请求罚内库钱三百万以资国用。
这充分说明李煜的开明,不开明,臣下不敢这么说,更不敢罚皇帝的款。当然这话说了也还是白说,他也不可能听进去,然而也没有为这事发怒,觉得自己下不了台。李后主最后死在北方,消息传到南京,江南父老感到很伤心,皇上虽然无能,文弱,书生气十足,毕竟还不是一个坏皇帝。
传说李煜生于七夕,死于七夕,说法很多,各路记载互相矛盾,既不可信,也不靠谱。当时撰写的两块墓志铭,言之凿凿,应该是铁板钉钉,可惜生卒日期已不一样。反正李煜只活了四十二岁,这个没有疑问。至于他是不是被牵机药毒死,他的心爱的小周后,是不是被宋太祖的弟弟宋太宗强幸,正史上当然没有写,野史上的演义,也千万不能太当真。南京人只是怀念李后主,觉得太可惜,可是光怀念他的仁慈,光觉得可惜,又能有什么用呢,历史永远属于胜利者,失败者还能被怀念,已经相当不错。
表面上看,宋灭南唐,与隋灭陈十分相似,都是把南京的皇帝抓到北方去,都是南京作为京城的地位从此不再。然而对城市的破坏程度,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宋太祖没有像隋文帝那样,下达命令把南京从地球上抹去。在对待所谓的金陵王气上,无论是宋太祖,还是宋太宗,都比隋文帝更大度,更开明。与隋唐不一样,宋朝时期并没有过度地打压南京,相反,它其实非常重视这个城市。
北宋时期南京的地位,和南唐相比虽然有所下降,仍然还是东南地区的最重要城市。公元975年,北宋改江宁府为昇州,辖上元,江宁,句容,溧水,溧阳五县。当时的昇州是路一级的治所,行政级别高于通常的州,除了掌管州的民事和军事,还管理着江南诸州的水陆转运。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北宋平定江南后,改江宁府为昇州节度,节度州是宋代州中最高军事等级,相当于特大军区。
公元1018年,宋真宗又改昇州为江宁府,并置建康军,同时封皇子赵祯为昇王,兼江宁知府和建康军节度使。赵祯就是后来的宋仁宗,因为江宁府为他当昇王的封地,江宁府又称为“昇国”。嘉祐四年,也就是1059年,翰林学士胡宿对宋仁宗进言:
昔陛下建国于昇,犹列次国,非所以重始封之地,宜进昇为大国,而与晋皆无得封。
意思是说,皇上你可是从南京这个城市出发登上皇位,南京的地位因此就应该特殊对待。宋仁宗即位后,听从胡的建议,以昇州为“大国”,不再封与他人。因为这里是宋仁宗称帝前的封地,地位特殊,所谓龙兴之地,岂容他人染指。宋仁宗非常重视南京,常派亲信大臣出任江宁知府,如包拯包青天和王钦若。
不只宋仁宗如此,宋朝的其他几位皇帝,对南京同样是关注有加。任用的官员地位日渐提升,王安石就曾三次出任江宁知府,两次从江宁调任,到首都汴京担当宰相,由此可见在北宋,江宁知府一职,还是相当重要,炙手可热,譬如同样是几次出任宰相的王钦若,就也当过江宁知府。在当时地方官员中,江宁知府是个很优质的美差,如果你在当时的宋朝南京应天府做官,这个南京应天府是今天的河南商丘,不是明朝的南京应天府,调到江宁府来当官,还属于“优安近便之任”,而从江宁府调往广州去做官,便已经是发配和贬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