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二次革命
1911年的辛亥革命,让南京这座古都,再次成了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首都。这个首善之都来得有些突然,说来就来,南京人感到很意外,感到不太习惯。在一开始,大家相信这很可能只是个临时政府,既然临时,能持续多少时间,真不太好说。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人经常会听见虎踞龙盘这句成语,听多了就似信非信,既当回事,也不当回事。
事实上,按照孙中山先生的最初想法,中华民国理想的定都地点,并不是南京,而是武昌。为什么呢,因为武昌在中国的中心,孙中山的建国主张是“一都四京”,一都就是武汉,四京分别为西京重庆,东京江宁,南京广州,北京顺天。早在1902年,在与章太炎先生的一次谈话中,孙中山特别强调了一句:
金陵不可宅。
就是说,孙中山认为南京不适合做一个国家的首都。他觉得,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偏安一隅难以制远,实为失策。武昌“扬灵于大江,东趋宝山,四日而极”,“北望襄樊以镇抚河雒,铁道既布,而行理及于长城,其斥候至穷朔者,金陵之绌,武昌之赢也”。“斥候”是侦察兵的古称,“朔”是北方,这句话翻译成现代汉话,就是比较控制北方的能力,武昌要比南京好得多。大清国以汉人为主的“十八行省”,大半在“九省通衢”的武汉周围,所以“武汉一呼,四方响应”。
孙中山还有过更远大的理想和抱负,所谓“谋本部则武昌,谋藩服则西安,谋大洲则伊犁”。可惜现实和理想,总会有冲突,革命党人不缺乏理想,有时更在乎现实。譬如大家一起开会,最后定都南京,说到底还是为了选人,选武昌意味着要选黎元洪,要在黎元洪的掌控之下,当时军情紧张,形势逼迫,选择南京可以救急。等到清帝退位,中国事实上已出现两个临时政府,一个南京的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还有一个就是袁世凯的北京看守政府,两个政府要合并,这是众望所归。
根据事先约定,当然是孙中山退出,因此南京的这个临时政府,本地老百姓心目中,实在太临时,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大家还没缓过气来,已经没了。临时政府成立只有一个多月,孙中山便匆匆宣布辞职。孙的退出有条件,这就是袁世凯必须到南京来当总统。当时南京临时政府的高官有三类,一是以黄兴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二是以张謇为代表的立宪派首领,三是以程德全为代表的起义旧官僚。这种安排有利于团结各方面力量,然而各部的次长,也就是常务副部长,除海军部次长外,都曾留学日本或欧美,都是同盟会骨干。
这些次长在政府中起着重要作用,所以也有“次长内阁”之称。将袁世凯调出封建专制势力强大的老巢北京,让他在南京当总统,处在革命党人的监督和掌握之中,这是南京临时政府领袖们的如意算盘。不过袁世凯这样的老狐狸,当然不可能乖乖就范,老老实实听从革命党人使唤。平心而论,如果放弃党派利益,不考虑各自私心,北京显然更适合作为中国的首都。清帝退位,南京临时政府的议员曾投过一次票,结果大多数人赞成首都还应该是北京,赞成北京的二十票,赞成南京的只有八票。
就连老牌的革命党人章太炎和宋教仁,也认为北京更合适定都,新政府继续在北京定都,有利于政权过渡,有利于控制北洋军阀,有利于防止外敌染指满蒙。孙中山和黄兴很不高兴,觉得大家没有政治觉悟,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必须重新投票。孙中山认为,如果投票定都北京,说明大家都站在袁世凯那边。黄兴更是直接发出威胁,扬言要“带宪兵进去”,把议员全抓起来。第二次投票的结果,十九票南京,八票北京,一票无效或弃权。直隶,奉天,云南,陕西,山西和江苏这六省议员,两次都坚持投了北京。江苏两个代表,一个叫袁希洛,一个叫陈陶遗,坚持选择北京,为什么不投南京一票,这很值得玩味。
当时的南京人到底是怎么想呢,不重要,毕竟在何处定都,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做主。反正孙中山最后虽然长眠于南京,他这一生中,真正在南京前后待了还不足一百天。1912年1月1日,来南京就任临时大总统,4月3日便解职离任回上海。4月8日,去武汉途中,匆匆路过南京,几乎没什么耽搁,出了下关车站,立刻登上停泊在江边的“联鲸号”军舰。这以后的10月21日,又到过一次南京,这次也只待了一整天。
对于当时的南京人来说,印象更深刻的还是二次革命。南京临时政府解散,孙中山走了,黄兴留在这里裁兵,被任命为“南京留守”,统辖南洋各军。在辛亥革命浪潮中,南方武装力量迅速发展,光是南京地区就有十六个师,再加上一些杂牌武装,估计有二十多万人。如此庞大的军队,给财政经济造成巨大困难。而且这些军人大多来自无业游民,东游西走漫无纪律,争名夺利,如果不整顿,祸国殃民。偏偏南京留守没有财权,国库存银只有三万两,根本无法支撑。军队要发饷,要有生活费,被裁撤的要有遣送费。北京政府又不予拨款,黄兴函电交加,不断催促北京拨款,财政总长熊希龄置之不理。
1912年4月11日夜,第七师所部赣军发生兵变,黄兴不得不严厉镇压,处死二百多人。为裁军,黄兴这个南京留守精疲力竭,坐立不安,还是吃力不讨好,还是遭到北洋集团攻击,说南京留守的存在,妨碍了南北统一,“留守权力太大”,“存割据东南之心”。待人憨厚的黄兴办事认真,不计较个人得失,为了洁身明志,干脆一赌气,辞去留守一职。如此一来,革命党留在南京的军事指挥机关宣告结束,整编后侥幸保存的一部分民军,也被分散各地,革命党人本来不太强大的军事力量,遭到严重削弱。
因此1913年二次革命,南京人首先想到的不是谁对谁错,是怎么又打起来,日子又要不太平。辛亥革命,南京打得不亦乐乎,别的城市说光复就光复,唯独南京情况不太一样,颇费周折,好在当时打是打了,也还没怎么太玩命,进攻一方谈不上硬冲,防守一方谈不上死守。打打谈谈打打,革命便成功。二次革命开始,南京人希望也能这样,可以做出要打的样子,用不着太当真,能和平就和平,该谈判便谈判。
当时的宣战书,也就是“江苏独立通电”檄告,由章士钊起草,以江苏都督程德全的口吻发出:
近日北军无端入赣,进逼德安,横挑浔军,迫之使战。又复陈师沪渎,威逼吾苏。溯自政府失政,狙害勋良;私借外款,暮夜签押。南方各督稍或抗之,意挚词温,有何不法?政府乃借辞谴责,罢斥随之。各督体恤时艰,不忍力抗,亦即相继谢职,静听后命矣。政府乃复于各军凝静之时,浮言甫息之会,耀兵江上,鞠旅海嵎。逼迁我居民,蹂躏我秩序,谣诼复兴,军纪大乱。政府倒行逆施至此,实远出意料外。吾苏力护中央,夙顾大局,今政府自作昏愦,激怒军心,致使吾苏形势岌岌莫保。德全对于政府,实不能负保安地方之责,兹准各师长之请,于本日宣布独立。即由兴受任江苏讨袁军总司令,安良除暴,本职所存;出师讨贼,惟力是视。
黄兴被任命为江苏讨袁军总司令,随即也发布讨袁通电。二次革命看起来轰轰烈烈,刚开始就底气不足。很快程德全反水,致电袁世凯,称此前江苏宣布独立“乃受胁迫所致,现冒死离宁赴沪,以召集苏属水陆军警议图恢复”。程是江苏都督,影响很大,军心立刻动摇,他还给黄兴发了通电:
诸君如必欲德全至宁,则应取消讨袁名义,投戈释甲,痛自引咎,以谢天下。如尚坚执成见,必以江苏之生命财产,为孤注之一掷,既违全国公意,即系江苏公敌。
通电在民国年间很时髦,老百姓常常搞不太明白为什么,只知道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二次革命给南京带来的惊慌,是即将来临的战乱,刚开始,光是看通电,好像还是要去打别人,誓师喊口号,很快敌人就打上门了。南京又一次陷入包围,守城的是革命军,袁世凯派来的部队,有他的嫡系冯国璋,还有当年被民军赶走的张勋。仗打得很激烈,守城的讨袁军英勇顽强,失败还是没办法避免。虎踞龙盘再次被证实蒙人,张勋为报此前的兵败之耻,非常拼命地攻城,主攻方向就是天堡城,也就是城北的紫金山。
紫金山是南京城的阿喀琉斯之踵,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人准备攻城,就知道只要打下这里,南京的问题立刻解决。事实上,南京城是个最不易防守的城市,城墙把自己围困了,攻城一方看住城门,城里的军队插翅难逃。双方你来我往,紫金山一旦拿下,南京城的末日也就来临。袁军进城后,按照三日不封刀的允诺,肆无忌惮地开始抢劫。根据当时报纸上记录,冯国璋的兵在下关抢,雷震春的兵在南门抢,张勋的兵在太平门抢。“下关纵火焚烧,全埠化为焦土”,所掠之物堆积如山,抢掠后的“赃物皆运至浦口,由火车直运至天津、北京或运至上海矣”。
说起来又是一段血泪史,南京人民顿时水深火热。“焚淫虏劫,十室九空”,据事后江苏省警察厅调查核定,南京兵燹,共使商民四万余户受损,价值高达一千六百万元。新来的民政长视察城市,商店开业者寥寥无几,鞋店里放在架上出售的不过三两双。省行政公署内,死人倚树军马倒地,到处血迹斑斑。
说起民国时期的南京历史,虽然只有三十多年,可以分成四段,前期是北洋政府时期,基本上由冯国璋的直系军阀控制,袁世凯死后,冯被推举为副总统,但是他并不愿意去北京,继续在南京坐镇,把自己的督军府,改为副总统府。冯国璋去北京就任临时代理大总统,北上前,安排其心腹江西督军李纯接任。直到1927年国民革命军进入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南京的最高军事长官,无论是李纯,还是齐燮元,还是后来的孙传芳,都是直系军阀系统。
这一段时期,南京处于休养和恢复阶段,战乱给这个城市造成了严重毁坏,当政者不得不考虑如何解决这些问题。北洋政府时期的南京,“南京”的名称再次被撤销,首都的头衔转瞬即逝,继续使用前清的名称“江宁”。江苏都督府已从苏州迁往南京,南京仍然还是江苏省的政治中心,是省道县三级行政机关所在地。“道”是金陵道,金陵道设治于江宁,辖“江宁、句容、溧水、高淳、江浦、六合、丹徒、丹阳、溧阳、金坛、扬中共11县”。
看民国时描写南京的小说,常常读到“道台”这样的字眼,道台就是金陵道的最高长官。江宁县下面又分为七市九乡,这个“市”其实要比县还小,譬如江宁镇和秣陵镇,还有淳化镇,就叫市,而凤台和汤泉就叫乡。不管怎么称呼,叫江宁也好,叫金陵也好,南京仍然还是东南地区的政治中心,同时也是军事要镇,一举一动,对全国的政局仍然还有影响。
1925年3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这是很大的一件事,非常大的一件事,它的深远影响,当时人并没有意识到。孙中山临终时,总理夫人宋庆龄,公子孙科,还有几位国民党大佬,聚在一起讨论归葬何处。汪精卫提议北京景山,理由是民间传言,说孙是明朝崇祯皇帝的后身,然而昏睡中的孙中山突然醒了,明确表示要葬在紫金山上。
当时都不知道紫金山在哪,七嘴八舌,有说在广西,有说在广东,最后一个叫陈去病的国民党元老一锤定音,说在南京,就是南京东郊的钟山。明朝宋濂引唐代《地理志》结论,说江南名山有四座,分别是衡山,庐山,茅山和蒋山,蒋山就是俗称的紫金山,因为避孙权祖父孙钟的讳,改名为蒋山。说老实话,与其他三座大山相比,紫金山小了一些。
中山陵的选址和圈地,还是很认真的,1925年4月,北京政府致电南京督办卢永祥和江苏省长韩国钧,令其妥为照料。宋庆龄和孙科来南京选址,首先出席了一场南京各界追悼孙中山大会,大会非常热闹,宣读了孙中山遗嘱,举行祭礼,由卢永祥主祭,韩国钧陪祭,各界名流登台演讲,当时还放映了有关孙中山活动的电影,以及讲话的录音唱片。从早到晚,到会致祭者,“有五万余人之多”。
在4月23日的晚上,葬事筹备委员会召开会议,确定紫金山中茅山坡为墓址所在地。到了第二年的3月,孙中山逝世一周年纪念日,在广州的国民政府,决定在南京紫金山举行孙中山先生陵墓奠基典礼。当时南京还在北洋政府控制之下,对南方的革命党人,自然心存戒备,孙中山乃辛亥革命功臣,当过临时大总统,进行国葬有法律依据,因此不能不敷衍,不得不派军警维持秩序。这期间,官方最担心老百姓会趁机闹事,因为全国上上下下,都存在着一种对北洋政府的不满情绪,只要有机会,肯定要大闹一番。
再过三个月,广州的国民政府就要北伐。出人意料,南京的孙中山先生陵墓奠基典礼,最激烈的冲突,不是南北对抗,是南方革命党人自己闹得不亦乐乎,很多真相南京人也弄不明白,就知道国民党的左派和右派吵了起来,吵得不可开交。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站在一起,街头到处都在集会,游行,散传单,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
自从辛亥革命后,革命成了年轻人心目中,非常正面的一个符号。大家都觉得,这个世界必须革命,只有革命才能解决问题。都在向往暴力,事实上,“二次革命”不只是倒袁,它已成为一连串的革命运动。比二次革命更激烈的运动是大革命,对于北洋政府来说,南京已经是南方,可是对于南京人来说,广州那边才是真正的南方,广州那边才是真正的革命策源地,有些思想的南京青年,不喜欢南京的沉闷,就像在辛亥革命时赶往武汉一样,开始纷纷奔赴广州。
这一段岁月,在中国现代史上被称为“大革命”时期。可是在南京,并不能感受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气氛。中山陵已经开始动工,南京却还是风花雪月,灯红酒绿。大革命的影响更像是场游戏,北洋军阀自己也在干仗,孙传芳统治着南京,与他的前任差不多,他把南京,把东南几省当作自己的禁脔。与另外一名直系大军阀吴佩孚一样,他根本不相信广州的那个国民政府,不相信那些天真幼稚的年轻人,能够掀起多大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