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江春水向东流
徐知诰成了李昪,李昪成了南唐的开国皇帝,他是南唐后主李煜的祖父。关于这个李昪,有个故事很能说明他的性格。据《资治通鉴》记载,李昪掌权后,邀请弟弟徐知询来喝酒,用金杯斟了酒给他,说:“哥希望弟弟能活千岁。”徐知询怀疑酒中有毒,便倒出一半分给李昪,说:“我愿意和哥哥各享五百岁。”李昪当即变色,不肯饮酒,而徐知询也捧酒不退,左右都不知所措。这时候,伶人申渐高演起戏来,抢过两杯酒喝下,又拿着酒杯离开了。李昪连忙暗中命人送解药给申渐高,但为时已晚。
陆游《南唐书》记载邀请的对象则是大臣周本:
周本自吴时有威望,烈祖虑其难制,因内宴,引鸩酒赐本,本觉之,辄取御杯均酒之半以进曰:愿以此上千万寿,庶明君臣一心。烈祖失色,左右莫知所为,渐高托俳戏,舞袂升殿曰:敕赐臣渐高。并饮之,纳杯怀中而出,烈祖密遣中人持药解之,不及,脑裂而卒。
皇帝要杀个谁还不容易,南唐的故事特别南京,有点弱不禁风,有点儒雅斯文,但是和所有的王朝一样,并不缺乏帝王家的杀气。杨溥把皇帝的位置禅让了以后,被幽禁在镇江,一年后就死了。
杨溥怎么死的,大家可以想象,然后呢,杨氏子孙都迁到海陵,也就是今天的泰州,派兵严加看守,阻绝外人进入。时间久了,杨氏男女只能“自为匹偶,吴人多哀怜之”,一家人可怜到了只能乱伦的份上,多么悲惨多么悲壮。公元956年,后周世宗柴荣征伐淮南,下诏要安抚杨氏子孙,李昪的儿子李璟提前一步,该出手时就果断出手,“虑杨氏为变,使人尽杀之”,杨氏因此绝嗣。
老百姓总是喜欢说故事,听故事,真假不太重要,都会相信,都可以相信。李昪自称唐宪宗之子建王李恪的四世孙,这件事相当不靠谱,然而在欧阳修编撰的《新五代史》上,就是这么说的。《资治通鉴》上又是另外一个记载,说李恪不是唐宪宗之子,是唐太宗之子,所封也不是建王,而是吴王。这一说法更不靠谱,辈分全乱了,从唐太宗到唐宪宗,前后得经过十位往外数的皇上,好在皇帝家的事情,一般老百姓反正搞不清楚。
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自隋灭陈,时间如流水,转眼就要四百年,金陵王气又一次显灵了,六朝旧梦再次重温,南京又成为一个王朝的首善之都。好事来得总是有些突然,让人意外,事实上,在南京定都的南唐,自开始之日,就没有真正地强大过。虽然从国土面积来计算,南唐一度还是十国中最大的,经济实力也一直处于领先,然而它就是不够强大,就是强大不了。
还是那句话,南京从来都是一个能在乱世中获得机会的城市,它永远是某个王朝逝去的背影,同时也可能是一个失败王朝的避难所。写诗的李白曾经力劝大唐迁都南京,画牛的韩滉“恐有永嘉渡江之事”,做好了迎接唐朝王室转移到金陵的准备,南京人万万没想到,时过境迁,自己的这座城市,还真成了唐朝最后的落脚点。
清朝陈鳣编撰《续唐书》,根据明朝陈霆《唐余纪传》的观点,认为北方的后唐和南方的南唐,上承唐祚,下启宋朝,应当作为五代十国之正统。这个观点很难说通,很难说服人。公元907年,大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唐哀帝李柷禅位梁王朱温,朱温改国号唐为梁,史称后梁。当时除了后梁,各国仍以唐为国号,仍称天祐某年。到了923年,李存勖在魏州称帝,改元“同光”,李存勖并没有按照传统,以自己的王号“晋”作为新朝称号,而是继续采用唐作为国号,在灭后梁之前,一直沿用唐昭宗时的天祐作为年号。
所以中国历史上的“前晋政权”和“后唐政权”,国号仍然是唐,为了区别李渊建立的“唐”和石敬瑭建立的“晋”,一般称呼李存勖称帝前的政权为“前晋”,称帝后的政权为“后唐”,它们的领袖其实都是同一个人,都是李存勖。
后唐在北方,南唐在南方,虽然都叫唐,此唐非彼唐,都有点自说自话,不是简单的一个乱字,就能对付过去,大家真弄不明白也无所谓。后唐的李存勖是沙陀人,他在北方称帝后,追赠父祖三代为皇帝,与唐高祖、唐太宗、唐懿宗、唐昭宗并列为七庙,以表示自己是唐朝的合法继承人。南唐李昪的做法与李存勖如出一辙,都说自己姓李,都是拉大旗作虎皮。
有必要提一句,李昪在南京建立南唐时,后唐刚刚灭亡,前后也就十四年,它是五代时期统治疆域最广阔的朝代。“五代领域,无盛于此者”,南唐建国前,“梁晋吴蜀四分天下,后唐以一灭二,天下四分已得三分”,然而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强大的后唐说完就完,说没就没了。
南唐好歹延续差不多四十年的历史,这四十年相当重要,给了南京很多实惠,首先是城市规模,过去三四百年间,六朝痕迹基本上被覆盖,吴宫花草晋代衣冠,已是太久远的传说。南唐开始了实实在在的城市建设,它几乎再造了一个新城。面积也扩大,遵循唐朝的制度,南唐仍然是州县两级地方行政管理,以州统县,州的长官为刺史,县的长官为县令,县以下设场镇乡。昇州治所统辖江宁,上元,溧水,溧阳,句容,广德,当涂,芜湖,繁昌,六合,铜陵,青阳十二个县,比之今日南京,范围更为广泛。
更重要的是和平和安宁,这才是老百姓的最大需要,李昪出身微贱,早年在战争中流离失所,饱受战争之苦,身上颇有贫民皇帝风范,陆游《南唐书》对他评价很高:
帝生长兵间,知民厌乱。在位七年,兵不妄动。境内赖以休息,性节俭,常蹑蒲履,用铁盆盎。暑月,寝殿施青葛帷,左右官婢裁数人,服饰朴陋。建国始,即金陵治所为宫,惟加鸱尾,设阑槛而已,终不改作。元宗为太子,欲得杉木作板障,有司以闻,帝曰:杉木固有之,但欲作战舰,以竹作障可也。江淮间连年丰乐,兵食盈溢,群臣多请恢拓境土,帝叹息曰:吾少在军旅,见兵之为民害深矣,诚不忍复言。使彼民安,吾民亦安矣。吴越国大火,焚其宫室帑藏兵甲几尽。将帅皆言乘其弊可以得志,帝一切不听。遣使厚持金币唁之。仁厚恭俭,务在养民,有古贤主之风焉。
就算做秀,李昪的这些行为也是应该表扬。说起来有些矛盾,李昪“性节俭”,连太子李璟要用“杉木作板障”都不允许,南唐的京城还能漂亮到哪里去了。事实上,当时的南京的确也算不上多么漂亮。一个城市的繁华永远是相对,南唐初期,人口流动频繁,原有的户籍制度遭到极大破坏。北方连年战争,“干戈相接,人无定主”,地也没人种了,蚕也没人养了,北人南逃渐成趋势,李昪显然看到这是个机会,于是下诰安抚人心:
其向风面内者,有司计口给食。愿耕植者,授之土田。
意思是说,凡是愿意成为南唐子民的百姓,就应该有口饭吃,愿意种地的,就可以分块地给他们。这个政策几乎立刻促进了社会安定,吸引了大批劳动力,解决了难民问题。考虑当时人口稀少,耕者有其田,并不是很难做到,南唐境内的土地,因此得到了更充分开发利用,很好地促进了当时的农业生产。大家都知道,在农耕社会,农业是根本,治本于农,务兹稼穑。农业好了,经济自然就发展了,南京的繁华也在情理之中。
和平的重要性,在南唐身上得到充分体现,看一看五代十国时的北方,五十三年中居然换了五个朝代,平均十年换次国号,有十五个人过了一把皇帝瘾,平均每人只能享国三年。其中有七个人是通过篡位方式,有五位是杀掉了自己父兄。五代十国与三四百年前的南北朝非常相似,宫廷之内,充满了血腥。北方那么混乱,生活在中原地区的老百姓极度不幸,什么叫乱世,当时就是真正的乱世,生不如死。
虽然已过去了三四百年,历史的阴影还在,那些恐怖故事,仍然让南京人记忆犹新。永嘉之乱造成了中原人口锐减,十室九空,平民百姓饱受亡国之罪,除了南逃这条活路,留在北方的汉人,不是战死,就是惨遭蹂躏。男人当奴隶累死,女人晚上被虐待白天被当作军粮。有记载说胡人喜欢吃人肉,军队中常有一大群女子,被称为“两脚羊”。
这个岁月,同样也不是简单的一个战乱就能解释清楚,有谁分得清鲜卑匈奴氐族,有谁能弄明白慕容鲜卑拓跋鲜卑陇右鲜卑。还有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国号,前秦后秦,前汉后汉,前赵后赵,东魏西魏,有一个北魏却找不到南魏。
南唐并不尚武,经过南北朝和隋唐的时间洗刷,南京人身上早没有了吴人的血性。南京市民忍辱负重,爱好和平,作为帝王的李昪也不喜欢打仗。对周边国家,总是能找到不需要开战的理由,西边有楚国,南边是南汉和闽。吴越国在东边,与南唐以苏锡常为界。吴和越本是一家,现在一分为二,变成两个国家,不打仗当然不是因为友好,而是一直不怎么友好,很不友好。南唐最后被宋朝所灭,吴越国是非常残暴的帮凶,当时伤害南京老百姓最厉害的,不是宋军,而是倾举国之兵,直接参战夹击南唐的吴越军队。
南唐前后有过三个皇帝,烈祖李昪,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如果说当时的南京还有什么可以炫耀,那么就是有过一段相对和平的环境,有过比较发达的经济建设,以及非常繁荣的文化。以文明程度而言,当时南京,应该是中国境内最先进的城市,经济和文化的发达程度,都足以成为城市建设楷模。南京人安居乐业,如果没有战争,大家的日子过得挺好。
自唐朝的安史之乱,武人干政成为常态,这也是北方政权激烈动荡的根本原因。南唐的基本国策是以守为攻,除了中主李璟打过几仗,能够写进历史的武功几乎没有。与它的邻国吴越国一样,南京对北方一直小心翼翼,忍让忍让再忍让。南唐对武人干政的限制,广用儒吏,无疑是一种社会进步。文官政治在战争中也许不合时宜,但是治理一个国家,管理一座城市,显然要比武人专业得多。
以杭州为都的吴越国比南唐小,一直担心自己会被吞并,因此它一直是北方王朝的保护国。与吴越开战,意味着向强大的北方宣战,这是南唐无法承受的严重后果。事实就是,无论南唐还是吴越,都不是北方朝廷的对手,吴越的策略是傍大款抱大腿,它以一个东南小国自居,不管北方五代是哪一代,谁称霸就跟谁结盟,谁膀子粗壮就受谁保护。南唐则多少还背着一些包袱,还要忍不住唱几句“恢拓境土”收复失地的高调,很快这高调也不敢再唱,因为根本就没那个能耐,南唐只擅于文治,无力武功。
公元955年开始,短短几年之内,北方的后周三度入侵南唐,南唐始终被动挨打。寿州一战,周世宗柴荣御驾亲征,周军势如破竹,攻占泗州濠州楚州,南唐军一溃千里,淮河水军全军覆没。李璟没办法,上表柴荣自请传位太子李煜,并请划江为界。打不过人家只好服输,南唐尽献江北之地,包括淮南十四州及鄂州在江北的两个县。
南唐的灭国也是迟早的事,后人坐着说话不腰疼,义正词严地指责南唐的投降主义路线。历史总是由胜利者来撰写,人们也习惯了以成败论英雄,胜利者怎么都是对的,失败者怎么都是错的。南唐重视经济,重视文化,因为失败,很可能就是功不抵过。历史上因为穷兵黩武造成亡国的例子更多,但是大家还是坚持认为,投降主义和软弱才是亡国之原罪。如果不投降,便会怎么样的空洞假设,千百年来一直在人们口头流传,同时还被不断地写进书本。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失败就是失败,亡国当然是有原因,然而有时候,也没有什么太了不得的理由。光有GDP显然也没用,整体军事实力不如人家,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天经地义,这是硬道理。无可奈何花落去,历史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是想分裂就分裂,想统一就统一。
“皇天眷佑,锡祚于唐”,南唐应运而生,应运而亡。反正结局就这样,时也运也,南京的历史上,此前并不缺乏亡国之君,已经有过一位孙后主,有过一位陈后主,到了南唐,再出现一位李后主,应该也不能算是什么太大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