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迁都
永乐大帝要是不迁都,不迁到北平去,结果会怎么样。这还真不好说,恐怕除了南京人,懂一点政治的,都觉得这个都迁得好,迁得及时,要不然,老是秦淮河边的这番热闹,“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好日子总要过到头,迟早又会是一个亡国。
当然南京人不这么想,太平盛世多好,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中国人从来就不好战,南京人更不喜欢打仗,南京人最怕战乱。自东晋衣冠南渡,历史上的吴人强悍,有野性有血性,经过岁月洗礼,早已经磨去了棱角。不只是南京人不愿意打仗,在南京登基做了皇帝的朱元璋,也不太想没完没了征战,没完没了开疆拓土,与手下讨论对外方针,他就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自己态度:
夫驭戎狄之道,守备为先,征伐次之,开边衅,贪小利,斯为下矣。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言以德怀之,以威服之,使四夷臣服,各守其地,此为最上者也。若汉武之穷兵黩武,徒耗中国而无益;隋炀之伐高丽,而中国蜂起。以唐太宗之明智,后亦悔伐高丽之非。是皆可以为鉴,非守在四夷之道也。
明太祖这番话,或许可以为后来的郑和七下西洋做注解。下西洋的宗旨就是和为贵,同时因为在海洋里这么转了一下,也证明海外对中国几乎不会形成什么威胁。明朝初年,真正威胁还是来自距离南京遥远的北方。洪武元年,徐达率兵占领了元大都,也就是北平,元顺帝不得不逃亡大漠。元的国都失守,残余势力还在,还拥有相当大的军事力量,还有众多的部落听其调遣。被称为清代文苑第一人的谷应泰,在《明史纪事本末》中便说,明太祖与汉唐的开国皇帝不一样,他的改朝换代,不是简单的中原王朝更迭,真正对手并没有土崩瓦解。
元“顺帝北出渔阳,旋舆大漠,整复故都,不失旧物,元亡而实未始亡耳”。顺帝死后,太子即位,仍沿用元国号,史称北元。北元残余不时南下骚扰,严重威胁新建立的明朝统治。明太祖朱元璋心里很明白,他知道危险来自什么方向,为了巩固北方边防,除了分封诸子,派重兵驻守北部边塞,还屡次派大将北征,直捣大漠深处。
朱元璋封藩,除了太子朱标留在南京,老二老三老四,分别封在北方,老二是秦王,老三是晋王,老四是燕王,从西到东,一字排开。这三个儿子的位置都很重要,仿佛是伫立在北境的三个城堡,随时都在防范元朝残余势力的攻击。朱元璋的策略,并不是一味死守,而是一次次地主动出击,杀到敌军后方,以攻为守。在对北方的作战中,又以燕王朱棣最为可靠,也最为出色和有效。
朱棣在南京称帝后,与老父亲的策略一样,心里仍然一直惦记着北方,他的防守仍然还是以攻为守。曾五次亲赴漠北,比他父亲在时胆子更大,走得更远。又于沿边设镇,派兵驻守。初设辽东,宣府,大同,榆林四镇,继设宁夏,甘肃,蓟州三镇,又设太原,固原两镇,是为九边,或者说是九个军区。
北方的事情太遥远,北方太平了,才是真正的太平,南京人大约不会想到,即使是明太祖大修南京城墙的时候,他老人家心里还在担心北方,还在想着准备迁都。朱元璋在南京经营四十多年,当了三十一年皇帝,迁都的念头却一直纠缠着他。洪武初年,明军初定中原,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河南,史书上说明太祖“急至汴梁,意在建都,以安天下”:
尝云君天下,非都中原不可。今中原既平,必躬亲至彼,仰观俯察,择地以居之。遂于当年夏四月,率禁兵数万往视之。溯流河上,足月,抵汴梁。
明太祖抵达汴梁,立刻改汴梁路为开封府。当时的朱元璋心目中,就为选择定都南京,还是定都开封纠结,始终拿不定主意。最后只能以“立国规模固重,而兴王之根本不轻”为由,选择了南京。同时也留了一个尾巴,仿造中国传统两京之制,诏告天下,“以金陵为南京,大梁为北京,朕于春秋往来巡守。播告尔民,使知朕意”。意思是说虽然定都金陵了,南京并不是唯一的首都,而“大梁”就是开封,金陵称之为“南京”,也是到此才开始的一个新地名。
在建都的问题上,朱元璋一方面犹豫不决,另一方面,多少也表现得有点土豪气,定了就定了,他看中哪,就是哪。事实上,他不仅看中过开封,还看中过自己的家乡凤阳,也曾下诏“以临濠为中都”,南京人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临濠在哪,而且也不知道除了南京之外,居然还有一个中都存在,《明太祖实录》有记录洪武二年的一段文字:
九月癸卯,诏以临濠为中都。初,上召诸老臣问以建都之地。或言关中险固,金城天府之国;或言洛阳天地之中,四方朝贡道里适均,汴梁亦宋之旧京;又或言北平元之宫室完备,就之可省民力者。上曰:“所言皆善,惟时有不同耳。长安、洛阳、汴京实周、秦、汉、魏、唐、宋所建国,但平定之初,民未苏息。朕若建都于彼,供给力役悉资江南,重劳其民;若就北平,要之宫室,不能无更作,亦未易也。今建业长江天堑,龙蟠虎踞,江南形胜之地,真足以立国。”
朱元璋解释了一番应该在南京建都的理由,因此就大兴土木,建造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南京城,同时,他又念念不忘地想着迁都,内心深处总觉得不踏实,觉得不安稳,毕竟六朝和南唐的短命,是一道难以抹去的阴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好在虽然也劳民伤财,南京城垣的建设,还是卓有成效,而北京大梁和中都临濠,基本上就是随心所欲,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大把的银子都白扔了。
事实上,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朱元璋更中意的地方是关中。他曾派太子专程去长安考察,可惜太子年纪轻轻地就走了,明太祖在《祭光禄寺灶神文》中,以一种痛苦的语调,表明自己安排皇太子朱标前往陕西的真实目的:
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惟宫城前仰后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废兴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
在迁都这个问题上,朱元璋的最终选择,同样也只能是不了了之。南京老百姓自然不会明白这些道理,眼看着修城墙,眼看着盖高楼,眼看着一派繁华景象,熙熙攘攘利来利往,四海同心,八方来朝,做梦也不会想到,与南京人民同乐的老皇帝,心中还时刻存着要走人的念头。
事实上,真没人能想透皇上他老人家心目中,究竟在盘算什么。洪武十四年,也就是公元1381年,明孝陵开始动工,直到明永乐三年才建成,先后调用军工十万人,历时长达二十五年。它继承唐宋帝陵“依山为陵”旧制,又创方坟为圜丘新制,这种样式,成了后来帝王陵寝的模板。让人感到最难以置信,陵墓已修了,朱元璋已经准备老死在南京,他心里竟然还是没有忘了要迁都。
明成祖在是否要迁都这件事情上,肯定也一度是非常纠结。跟老皇帝不太一样,朱元璋是开国皇帝,想在哪定都,就可以在哪定都,他老人家具有说了就算的资格。不管怎么说,朱棣的帝位毕竟是从侄子那里夺来的,毕竟名不正言不顺,人言很可畏,他要想坐稳皇帝的位置,在是否迁都的问题上,必须要三思而行,否则就更有篡位之嫌。好在永乐大帝登基的当年,就有人开始拍马屁,为朱棣此后的迁都北平先做铺垫,说历史上的龙兴之地,皇上一旦“入承大统”,便应该提高“肇迹之地”的地位。朱棣本是燕王,坐镇北平,现在已经是皇上,因此北平的地位必须升级,应该更名为北京。
这样的例子早在北宋时就有过,当时的皇子赵祯在南京为昇王,兼江宁知府和建康军节度使。后来赵祯当了皇帝,昇州也就是南京的地位,便随之水涨船高上升,为了显示其特殊性,以昇州为“大国”,从此不再封与他人。在中国古代,“京”这个字不能随便乱用,很快,北平府也改名为“顺天府”,升为正三品,与作为京城的南京“应天府”齐名,针锋相对,其他各地知府都只是正四品。
南京人并不知道,明成祖一直有条不紊,不动声色地实施着自己的迁都计划,永乐初期,他将“直隶苏州等十郡,浙江等九省富民”,以及山西“太原、平阳、泽、潞、辽、沁、汾民一万户”,强行迁徙,都弄到北京去。同时还下令:
凡人命,十恶死罪,强盗伤人者依律处决。其余死罪及流罪,令挈家赴北平种田。流罪三年,死罪五年,后录为良民。
这一招明太祖在南京也玩过,想当初,朱元璋不仅把看不顺眼的人统统赶出南京,发配到边疆,把江南的富人,都强行招集到应天府来居住,而且把全国的有钱人,各地的能工巧匠,都搜刮到了南京城里。朱棣在南京做了十八年皇帝,这期间,南京的首善之都地位仍然不可动摇,然而北京的地位迅速崛起,也开始变得无法阻挡。
迁都是要花银子的,要花大笔大笔的钱。盛唐以后,全国的经济重心开始南移,到了南宋和北宋,江南已经成为国家金库和粮库。“建都北平,去长江綦远,百司庶府,卫士编氓,一仰漕于东南之粟。”没有富庶的江南作支持,北京要想作为一国之首都,根本就玩不起来,因此在迁都之前,疏通京杭大运河,便成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大家都只知道隋炀帝开通了大运河,其实真正通往北京的运河,最初还是人家蒙古人开通。隋朝大运河以洛阳为中心,元朝定都北京,南方要往北方送钱送粮,最好的办法就是开通济州河,会通河,通惠河,使南北大体取直,不必再在涿郡绕一个大弯。元朝因为强悍,可以走海运,对运河的航行,也不是特别走心,水量总是控制不好,到元朝后期,河道基本上淤塞,已经不能再通航。永乐大帝真要想迁都,就必须先大修运河,浚而通之,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浩大的工程。
那时候,仅会通河道的四百五十余里,“其淤塞者三之一”。朱棣坐镇南京,显得非常有耐心,“发山东及徐州、应天、镇江民三十万”,淤塞的大运河很快被疏通了。明朝永乐年间,朝廷拥有了庞大的郑和舰队,但是对付海盗,对付海上倭寇,常常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海运险远多失亡”,因此大运河一旦通航,出于安全考虑,海运便立刻取消。有学者考证,当年的所谓海盗,所谓倭寇,主体并不是什么日本人。
无论哪朝哪代皇帝,建造陵寝的选址,都非常讲究风水。明孝陵完工不久的永乐五年,也就是公元1407年,明成祖的徐皇后在南京去世。徐皇后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之女,明成祖朱棣并未为自己的爱妻选择葬在南京,而是决定在北京另觅一处好地方。于是有个江西术士出来说事,说昌平北面有“吉壤”,名叫黄土山,山前有龙虎二山,“天门山拱震垣,地户水流囚谢”,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明成祖于是决定在此建造陵墓,永乐七年开始修建他与徐皇后合葬的陵寝,也就是后来的长陵。这项工程说明朱棣已经决定了,他死后就要长眠于北京。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事实上,明成祖在南京当皇上的十八年,经常以各种理由住在北京,譬如要亲率大军北征,要视察边疆的防务,要巡视正在修筑的万里长城。大臣们好像也习惯了这种流动,皇上在哪,那些贴身的官员也就跟随到哪。
北京原来是朱棣的藩邸,他在这兴王,他在这创业,那些跟着他一起混的谋臣宿将,有很多本来就是北方人,跟着燕王一起南下靖难,一起升官发财,现在如果能有机会,重新回到家乡,正求之不得。尽管还有很多人反对迁都,朱棣的决心已下,谁也改变不了。到了永乐十八年,南京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北去,除了留太子仍驻南京之外,中枢机构全部随迁北京。
明成祖的迁都,历史评价一直很高,都觉得大明的江山,竟然能够有两百多年历史,定都北京功不可没。历史描述向来都是嫌贫爱富,总是青睐于胜利者,为成功的人树碑立传。北京确实得天独厚,确实更适合作为中国的帝都,青出于蓝胜于蓝,雄心勃勃的朱棣,不可一世的永乐大帝,显然还不愿意止步于父亲明太祖的成就,他幻想着要建立一个更庞大的帝国,像蒙古人那样,“控四夷制天下”,结果是不是这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这些想法,必“欲远方万国无不臣服”,清人张廷玉总结说:
燕地负山带海,形势雄伟,临中夏而控北荒,诚所谓扼天下之吭而拊其背者。故金、元皆以此龙兴虎视,其比建康偏安之地相去迥若天渊。成祖自就封北平,屡经出塞,凡天时地利所在,筹之已熟。故即位以后,决计迁都,定其规模,而后从事,卓识独断,诚非近虑者所可及,不得以恋旧邸訾之也。
然而南京人并不会这么认为,南京人有南京人自己的看法。首先洪武和永乐年间,南京并不偏安,同样也是盛世,老百姓安居乐业,时间也长达五十年。其次,为什么强大的王朝,就一定要以开疆拓土为标志。“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结果呢,结果就是“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青是烽烟白人骨”。
南京人满怀着一腔怨恨,看着朝廷北去。天要落雨娘要嫁,永乐大帝在这里待了十八年,终于还是走了。从朱棣来南京的第一天起,民间就一直在传言,说这个人迟早要把皇位带到北京去,说他是一位篡位的君王,无颜在紫金山下与自己的父兄见面,不好意思与他们葬在一起。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始终都在悄悄流传,像生了翅膀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最后尘埃落定,这一切,终于得到了毋庸置疑的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