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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六朝人物(上)
04 新亭对泣
说起东晋时期的南京历史,多少有些凄凉。一种风流吾最爱,南朝人物晚唐诗,东晋是个很奇怪的朝代,前前后后,居然也存在一百多年,说长不长,说短真是不短。虽然辛辛苦苦守住了半壁江山,在南京人记忆中,这是一个帝王不太像帝王,大臣不太像大臣的王朝。这里是首都,中华文明的中心,皇帝在皇宫中发号施令,有时候管用,有时候根本不管用。
毫无疑问,东晋并不强大,相对于混乱的北方,经济形势却越来越好。东晋奠定了一个江南的基本模式,这就是相对和平与注重经济。从一开始,似乎就有两股势力在较劲,在竞争,一个是来自北方的豪门,说起来,这些人也都是难民,属于无家可归的主,可是一到南京,立刻反客为主,操着北方的侉音,嘴里冒着葱蒜的气味,谈天论地指手画脚,完全不把江南吴人放眼里。另一个是土著的江南士族,也算有头有脸,有身份有地位,内心深处充满不服气,像中原人鄙视南方一样,对南来的过江诸人看不入眼。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这个故事选入了中学教材,可以说家喻户晓,没人不知道。它给当时的南京人随手涂了幅漫画,哭着鼻子,流着眼泪,可怜巴巴的样子,从此加深了大家对这座城市柔弱和没出息的印象。一般的注释,都说新亭在南京城西南处,究竟在西南的哪个位置,千百年来意见不能统一。首先望文生义,新亭总得有个亭子,亭字从高从丁,所谓停也,所谓留也,“道路所舍,人停集也”。
《说文》上有“汉家因秦十里一亭”,本义应该是古代设在路旁的公房,供旅客停宿或观赏风景。据专家考证,新亭始建于东吴。南朝刘宋时,山谦之的《丹阳记》上有记载,说新亭源于“吴旧亭”。又有一种说法更早,东汉末年,已经开始出现了私营旅店,“亭”通常作为旅途歇息和迎宾送客的场所,南京的新亭应当也有此功能。
古代的名亭,既然可以用来观赏风景,便应该会留下一些好诗,六朝时期梁陈之间的阴铿,有一首《晚出新亭》: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
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唐朝的李白也有一首《金陵新亭》:
金陵风景好,豪士集新亭。
举目山河异,偏伤周顗情。
四坐楚囚悲,不忧社稷倾。
王公何慷慨,千载仰雄名。
2015年5月,江苏省六朝史研究会和南京市雨花台区政府主办了一场研讨会,中国专家与来自美国和日本的六朝学研究者,一共讨论了六个议题,其中之一就是“新亭的位置”。西善桥街道主任朱向东在论坛上发表了演讲,介绍自己考证成果,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历史学者,却因为多年钻研南京历史文化,获得了学界专家认可。
朱向东的结论,根据各种文献记载,新亭不仅是一处聚会场所,南京人迎送亲朋好友的地方,更重要的还是六朝时期长江岸边的重要军事营垒。从军事地形角度出发,通过对地貌的实地考察,他改变了过去单纯从文字到文字的考证,将新亭故址缩小在一个更小的范围内。
新亭很可能就在今天凤台南路和软件大道的交会口南侧,也就是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小行校区周围延绵的小山岗上。《建康实录》上曾说,卫玠“葬新亭东,今在县南十里”。根据这句话可以推断,卫玠墓在县南十里,新亭在墓西,其地点差不多就是现南京市安德门的菊花台。换句话说,新亭应该是在菊花台附近的山上,它既可以是个亭子,也可以是一座小山。
著有《乾道建康志》的史正志,在《新亭记》里有文字记载新亭:
南去城十二里,有岗突然起于丘墟垄堑中,其势回环险阻,意古之为壁垒者,或曰此六朝所谓新亭是也。
史正志是南宋时期的人,在南京担任过三年军政要职,正是在他手上,又一次复建了新亭,然而是不是还在过去的原址上,有过争论。事实上,即使是在南宋,也不能确定原址在哪,只能说大差不差,是同一片区域,大致就在那个地方。有些事既要当真,也没必要太当真。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新亭紧靠长江边,是南朝历代国都建康城的西南要塞,地形必须险要,风景殊异反倒无关紧要。
东吴时的新亭,只是饯送迎宾宴集之所,到了东晋之后,作用发生了改变。刘宋孝武帝征讨刘劭,曾在此修建营垒,他的手下王僧达,因此改新亭为“中兴亭”。当时上游举兵下犯,必定要经过新亭,后来的南齐太祖萧道成便称它是“兵冲”之地,也就是兵家必争。
在交通还不发达的古代,长江水道基本上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很显然,南京的新亭,军事作用才是最主要的。新亭在,南京城就在,守住了新亭,就守住了南京。千万不要以为过江诸人,只是在这对泣,只会在这哭鼻子流眼泪,此处也曾是古战场,也曾经刀光剑影,真枪实弹地打过好几仗。
有一年,江州刺史桂阳王刘休范举兵于寻阳,远道而来进攻南京,朝廷惶骇,当时还是刘宋大臣的萧道成,与将军们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时间紧迫,情况危急,大家一时无话可说,都拿不出主意。最后还是萧道成发表了自己的看法,说以往长江上游叛乱,都因为行动迟缓导致失败,桂阳王一定会吸取前人教训,率轻装部队急流东下,乘我们没防备,来一个突然袭击,因此应该在新亭防守,“以当其锋”。
形势已经如此,大家也没别的招数,只好都同意他的意见,都签字画了押,只有中书舍人孙千龄不同意,这家伙与桂阳王已有“密契”,也就是说曾有密约,早就怀了二心,说还是应该按照过去的办法,派军去据守梁山。
帝正色曰:“贼今已近,梁山岂可得至!新亭既是兵冲,所欲以死报国耳。”乃单车白服出新亭。加帝使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平南将军,加鼓吹一部。筑新亭城垒未毕,贼前军已至,帝方解衣高卧,以安众心。乃索白虎幡,登西垣,使宁朔将军高道庆、羽林监陈显达、员外郎王敬则,浮舸与贼水战,大破之。未时,张敬儿斩休范首,台军及贼众俱不知。其别率杜黑蠡急攻东垒,帝挺身上马,帅数百人出战,与黑蠡拒战,自晡达明旦,矢石不息。其夜大雨,鼓叫不复相闻。将士积日不得寝食,军中马夜惊,城内乱走。帝执烛正坐,厉声呵止之,如是者数四。
这一段记录于《南史·齐本纪》上的文字,足以显现出当年铁骑突出刀枪鸣的气势,萧道成后来成了南齐的开国皇帝。
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别光想着东晋是如何的软弱不堪,软弱和强硬从来都是相对,根据史书记载,最早在新亭驻军,应该是征西大将军桓温。东晋简文帝司马昱死后,桓温的权力达到巅峰,他“入赴山陵,止新亭,大陈兵卫”。也就是说在新亭安营扎寨,随时随地准备发动军事政变。在当时,要想军事政变,必须先除掉谢安和王坦之,为什么呢,因为这两个人是简文帝临终时托以治国重任的顾命大臣。
说到东晋,说起南京,必然会想到当年的王谢两豪门。事实上,东晋初年“王与马,共天下”中的琅邪王氏,很快就在南京失势了,很快就开始衰落。风水轮流转,王坦之虽然也姓王,却不是琅邪王氏,而是出自山西太原,此王已非彼王。桓温是个新贵,很像他的前辈曹操和王敦,都是“臣强主弱”的狠角色,都习惯于挟天子以令诸侯,完全不把孱弱的皇上放在眼里。而且桓温也是位驸马爷,权倾朝野,只要再除掉了谢安和王坦之,他便可以独自一人说了算。
王坦之也可以算是东晋名臣,是官二代,父亲是尚书王蓝田。他心里非常害怕,问谢安应该怎么办,谢安也没什么好办法,形势搁在面前,只能坦然面对,说“晋祚存亡,在此一行”,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这时候,桓温暗藏着杀机,表面上是邀二人到新亭宴集叙旧,地点就选在山上的亭子里。此处地势高峻,且山顶开阔,可容数千人,是中军大帐的所在地,在四周埋伏一些刀斧手很容易。
说白了,这就是一场发生在南京家门口的鸿门宴,谢安和王坦之如约来到中军大帐,见了桓温,王坦之已汗流沾衣,连奏事的手版都拿颠倒了。谢安则从容镇静,入席而坐,问候完毕,对桓温说:
安闻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壁后置人邪?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我听说古时候有道的诸侯大臣,他们的卫兵应该设守在四方,你明公英名一时,又何必要在幕后埋伏士卒呢?旧时对有名位者尊称“明公”,三国时,吕布被曹操打得狼狈不堪,在白门楼上对军士们说:“卿曹无相困,我当自首明公。”吕布帐下的首席谋士陈宫便说:“逆贼曹操,何等明公。”吕布想投降,陈宫极力反对,说曹操这样的人,哪能算狗屁的“明公”,我们怎么能向他投诚呢。
谢安此时称桓温“明公”,把桓温与曹操相提并论,弄得桓温很不好意思,便传令下去,立刻撤掉躲在后面的士卒。就这样在谈笑之间,临危不惧的谢安,在南京城西南处的新亭,为东晋朝廷避免了一场颠覆政权的战争。当时南京,还没有后来的高大城墙,发生在新亭的这一幕,感觉就好像是发生在城门楼上。
不管怎么说,已经定格的新亭对泣历史画面,确实有些悲惨,有些让人不堪。很容易给人产生不好印象,仿佛东晋的过江诸人,只会像个娘们那样地哭泣。本来北方人来到南京,反客为主,也不想就此死死地赖在江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滞留南京也是没办法,毫无疑问,他们把有家不能回的情绪带到了南京,失败的阴影一直像乌云一样笼罩着这个城市。
然而伤心归伤心,乌云笼罩归乌云笼罩,毕竟是处在一种相对和平的环境中。很多人在这里变得越来越安逸,越来越没有了“克复神州”的斗志。不过这显然也不是当时南京的全部,熟悉东晋典故的人,一定还会记得祖逖的闻鸡起舞,想当年,祖逖渡江北伐,中流击楫,那是多么的英勇豪迈:
逖居京口,纠合骁健,言于睿曰:“晋室之乱,非上无道而下怨叛也,由宗室争权,自相鱼肉,遂使戎狄乘隙,毒流中土,今遗民既遭残贼,人思自奋,大王诚能命将出师,使如逖者统之以复中原,郡国豪杰,必有望风响应者矣。”
睿素无北伐之志,以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给千人廪,布三千匹,不给铠仗,使自召募。
逖将其部曲百余家渡江,中流击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遂屯淮阴,起冶铸兵,募得二千余人而后进。
祖逖北伐曾收复了大片河南领土,最后已没有力量再北渡黄河。他再也没有回来,就死在了北方。所谓“睿素无北伐之志”,既是事实,也有些习惯性的臆测。以东晋初年的实力,北伐只能是一种空洞口号,朝廷君臣必须体现出北伐之意。决心必须要有,具体怎么实行另当别论,司马睿自身的地位难保,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强悍的主,加上江东的经济状况,当时经济仍然还是南不如北,北方正在衰退,那只是因为战乱,以经济基础看,当然还是北方更好。
永和二年十一月,也就是公元346年,桓温上疏朝廷,请求伐蜀,未等朝廷回复,便与征虏将军周抚,还有辅国将军司马无忌,一起率军冒险西进。朝廷得知消息后,忧虑不已,认为桓温兵力过少,又是深入险要偏远的蜀地,担心他最终会兵败而回。结果却是屡战屡胜,沿长江而上,已经进逼至成都城下,在郊外的笮桥与成汉军队决战。
当时战况惨烈,东晋的军队前锋失利,参军龚护战死,成汉的军箭矢甚至射到了桓温的马前。诸将皆有些惊慌,意欲赶快退兵,而负责击鼓的士兵,却在一片慌忙中,误击了前进的鼓声。这个错误犯得很及时,于是晋军破釜沉舟,拼死一搏,终于反败为胜,大败汉军,桓温趁胜攻入成都,灭了成汉政权。
成汉是五胡十六国中第一个灭亡的国家,率兵消灭它的,就是东晋的桓大将军。至此,东晋领土面积扩大了许多,对于首都南京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喜讯,非常出乎意料。要知道,东吴时期孙权梦寐以求,也没能够得到蜀地,现在三国时期东吴和蜀汉的国土,都已经归南京所有了,这是南京城从未有过的荣耀。因此,不能简单地说东晋软弱,若以当时获得的领土面积而论,东晋又何弱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