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谁才是真正的吴王
元朝时的南京,最值得说一说,应该是人口迅速增加。人口统计在古代中国,并不是件容易事,很难找到准确无误的数据。《南京通史·隋唐五代宋元卷》中,有两张南京人口统计表,可以用来作为参考:
附录1:西汉至北宋南京户口概略统计表
附录2:西汉至宋元时期南京人口大势走向表
根据这两张统计表不难看出,南京虽然是六朝古都,在繁华的六朝时期,人口其实不是很多,到宋元以后,才突然增加。增加原因也很简单,在宋元时代,江南经济迅速发展,老百姓生活相对稳定,江南越来越富,经济和文化中心,都已开始移到长江南面来了。元朝时南京平民生活,谈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太坏。毕竟经济发展与和平环境有很大关系,只要不打仗,没有天灾人祸,老百姓日子基本上就还能过下去。
说穿了,和平才是人口增长关键,元朝时的赋税,各个地区并不相同,有的地方按人口缴税,有的地方按土地缴税,大抵江淮之北,赋役求诸户口,而江南则取之于田亩。具体到南京,就是你有多少土地,就得老老实实缴多少税,夏秋两税都是土地税,又以秋税为主,《元史·食货志》上说:
取于江南者,曰秋税,曰夏税,此仿唐之两税也。
元朝时南京城,与南宋时并没太大区别。集庆路的城墙,完全沿袭南宋规制,没做什么改动。有变化的只是,南京城垣周围市镇,数量上明显增多,热闹程度也与以前不太一样。在中国古代社会,市和镇两回事,市就是市场,人们在这互通有无,做买卖。镇则为军事戍守之处,部队驻扎的地方。到了宋元时代,市镇并称,基本上一回事。元代市镇发展变化,繁荣程度,可以说是人口数量有较大增长的依据。
《马可·波罗游记》描述当时的江南,“商业繁盛”,老百姓“皆良商贾与良工匠”,“恃工商为活”。在他眼里,江南到处都是市镇,到处都是能工巧匠,都是做买卖的人。学术界对意大利人马可·波罗是否真正来过中国,有很大争议,怀疑者认定他根本就是个小说家,就是个段子手,全凭道听途说,用的都是第二手资料。然而道听途说也好,用了第二手资料也罢,元朝时南京的市镇特别发达,数量很多,却是不争事实。
专家根据元人张铉《至正金陵新志》上的记载,将元代南京地区的市镇情况整理如下表,先说市:
附录3:元代建康地区镇市统计表
从字面看,“步”与市应该相当,都是可以做买卖的地方。接下来再说镇,镇显然要比市大得多:
宋朝南京地区许多市镇,到元朝成了向民间收税的地方。当时的税收分点,大部分都分散在市镇和交通要道上。元朝疆域太大,根本管理不过来,为了能保证收税,为了国家安全,除了设立许多税收分点,还离不开行之有效的驿传制度。也就是说,在南京城市周边,到处都有驿站,通过这些驿站来传递消息。驿站之外,交通线上设有专门传递令旨的急递铺,也就是快递公司。根据记载,每铺相距大约十里,急递铺上设提令,每十铺设一邮长,每铺有铺兵五名,日夜守候,随时准备接转邮件。记收发邮件的时间,接递人名姓,以及绢袋封记必须完好。
元朝政府管理国家,很大程度上,都要依赖驿站和急递铺,通过这种制度,保证物资运输及信息往来,《元史》上也有明确记载:
于是四方往来之使,止则有馆舍,顿则有供帐,饥渴则有饮食,而梯航毕达,海宇会同,元之天下,视前代所以为极盛也。
以南京地区的上元县东路为例,就有东门铺,双牌铺,蛇盘铺,麒麟铺,东流铺,张桥铺,昆仑堽铺。江宁县南路有土门铺,夹堽铺,迟店铺,清水亭铺,玄武桥铺,秣陵铺,李村铺,路口铺,乌刹桥铺。江宁县西路有越台铺,石子堽铺,官庄铺,板桥铺,三城湖铺,江宁镇铺,青松林铺,铜井铺,葛家铺堽。因此元朝在政治上看似松散,其实管理还是很有效。
元朝的强盛并不长久,南京人喜欢和平,祈求太平,依靠中央政府,就可以管理得很好。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很快进入了元朝末年,乱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来临。天下又开始大乱,蒙古人对华夏的统治,变得岌岌可危。所谓乱世,它的基本特征就是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天灾和人祸不绝。而且问题总是首先出现在内部,早在元朝中后期,二十多年间,朝廷连换了八位皇帝,如此频繁的帝位更迭,想不乱都不行。
于是就有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农民起义未必都是农民,反正天下是乱了,大乱,乱得不可收拾。好在南京暂时还没有乱,只有一些关于乱的消息,不断从北方传递过来。躲是躲不过的,风声越来越紧,到了1356年的3月,朱元璋亲率大军渡过江来,攻克了南京。元行台御史大夫福寿死,水寨元帅康茂才投降,元朝在南京的统治正式宣告结束。攻进城的第二天,朱元璋下令,改南京的名字集庆路为应天府。“路”和“府”在建置上,级别其实一样,在当时却昭示着新旧朝代的更迭,应天二字意味深长,隐含了“应天之命”的意思。
进入南京,对朱元璋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史书上说,朱因此得军民五十万,军队已达到十万人马,而水军元帅康茂才的归附,颇有戏剧性。康茂才本是一个乡村读书人,天下乱了,农民军四起,攻陷了他的家乡蕲县。于是康召聚兵马,保卫乡里,被朝廷所用,被封为镇抚,然后官就一级级升上去。1355年,朱元璋率军渡江,当时康屯驻采石,扼守长江。朱几次派军攻打,都被康击退。后来,朱的手下将康茂才诱出采石,以伏兵将其部下精锐尽数歼灭。康茂才被打败,聚集残军,又在天宁洲设立营寨。
结果朱元璋攻破天宁洲,康茂才逃到南京,朱立刻又追到南京,又一次将其打败。康茂才屡战屡败,难免灰心丧气,便决定率部归降,《蕲国武义康公神道碑铭》上有这么一段记叙:
甫逾月,上亦克金陵。又奔京口,舟师追及之。公度天命有归,乃率所部余兵三千解甲来附,免冠顿首,言:“前日战,各为其主;今日屡败,天数也。事至于此,死生唯命。苟得生全,尚竭犬马之力,以图报效。”上笑而释之,仍许统所部兵从征。
康茂才日后成为朱元璋手下的一名重要将领,几乎逢战必胜,屡建奇功。他归附朱元璋之后,建立的第一项功勋,不是打仗,而是在南京城西的农田开发。朱元璋刚进入南京,羽毛尚未丰满,他的手下朱升献计,让朱“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朱元璋于是任命康茂才为秦淮翼水军元帅兼营田使,守御在今天的龙江附近。当时的军队都是农民出身,种田都是一把好手,朱元璋还向手下宣布:
古者寓兵于民,有事则战,无事则耕,暇则讲武。今兵争之际,当因时制宜,所定郡县,民间武勇之材,宜精加简拔,编辑为户,立民兵万户府领之,俾农时则耕,闲则练习,有事则用之。事平,有功者一体升擢,无功者还为民。如此,则民无坐食之弊,国无不练之兵,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庶几寓兵于农之意也。
康茂才很听朱元璋的话,在龙江及金川河中下游区域,进行了大规模的农田开发,这些地段平坦低洼,开耕起来也不难,非常适合种粮食。经过五年耕耘,收获稻谷一万五千余石,扣除所部的军饷,竟然还库存了七千石。
进入南京的朱元璋,把维稳放在了第一位,坚定不移地把“缓称王”当作基本策略。他知道只有保持一种低调姿态,才可以让自己不成为众矢之的。南京成为朱元璋赖以生存的根据地,渐渐地,形势开始发生变化,元兵已不足为威胁。位于楚头吴尾的应天府,东边有占据苏州的张士诚,西边有占据江西九江的陈友谅。都是势力越来越大,与朱元璋一样,都是起义军领袖,都是元末枭雄,都比朱更强大,他们才是朱元璋你死我活的真正对手。
1360年,陈友谅在采石矶称帝,国号为汉,改元大义,率部攻打南京。南京与采石近在咫尺,陈部在兵力上又占着优势,顺流而下,志在必得。结果却出乎意料,就在南京城郊,就在今天的江东门附近,朱元璋大败陈友谅,陈不得不退兵西去。这以后,朱元璋与陈友谅多次交手,陈友谅拥有江西和湖广的地盘,实力仍然还在朱元璋之上。
双方你来我往,此消彼长,1361年,面对已称帝的陈友谅,朱元璋依然保持低调,只是在南京改称“吴国公”,依然还不敢称王。两年以后,反倒是张士诚在苏州先自立为吴王,他与朱挨得也近,当然会更加觊觎南京,不时地派兵攻打朱元璋。朱元璋两面受敌,就在张士诚称吴王的这一年,陈友谅又一次亲率六十万大军东征,朱元璋率军迎击,双方在鄱阳湖大战,结果陈友谅大败,陈在突围时被乱箭射死。
击溃了陈友谅,朱元璋实力大增,这时候,他再也憋不住了,不甘心做一个“吴国公”,也自立为吴王。这样一来,在当时的江南一带,同时就出现了两个吴王,究竟苏州的那个吴王厉害,还是南京的这个吴王更胜一筹,最后只能在战场上决出胜负。1366年,朱元璋封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统兵二十万,与张士诚决战于太湖和湖州一带,仗打了整整一年,最后徐达攻入苏州,生擒张士诚。至此,朱元璋称霸江南,成为独一无二的吴王。
值得再说一句,在南京归附朱元璋的康茂才,无论是与陈友谅绞斗,与张士诚决战,还是参加后来的北伐,都表现得非常出色。古典小说《英烈传》中,康茂才攻重庆,在瞿塘关被飞炮击杀,葬于大溪口山坡之麓。单田芳评书《燕王扫北》中则说,康茂才外号花刀将,封蕲春侯,随开明王常遇春驻守雁门关,后回朝搬兵,为救李文忠,被朱元璋金瓜击顶而死。太平歌词中有传统曲目《挡谅》,讲述元末群雄混战,康茂才打赌要擒拿陈友谅,结果在南京江东桥,念及同窗之情,又放走了陈友谅。
这些故事都不靠谱,都是民间演绎,康茂才随徐达夺取定西和兴元,在回军途中病逝,时年五十七岁。根据明初的功臣表,按公侯伯子男五个档次排列,共有二十五位公爵,七十九位侯爵,十二位伯爵,十一位子爵,二十三位男爵位。在这些明朝开国功臣中,康茂才被封为蕲国公,位属第一序列,与徐达和常遇春这些人物并列,可见朱元璋对他的重视。
南京历史上,有过太多的人,自称为吴王。不只是在南京,在苏州,在扬州,自封为吴王的有过好几位。早在南宋时期,在南京担任军政要职的史正志,写过一首叫《新亭》的诗,既叙说了一段真实的历史,又借古讽今了一下:
龙盘虎踞阻江流,割据由来起仲谋。
从此但夸佳丽地,不知西北有神州。
自从孙权割据江东,“吴”就成为南方独立和自治的一面旗帜。事实上,朱元璋并没有满足只当一个地方割据的吴王,消灭了张士诚,公元1368年,朱元璋在南京正式称帝,定国号为大明,建元洪武,立朱标为太子,改相国为丞相,以徐达和李善长为左右丞相,以应天府为南京,以开封为北京。
从此,虎踞龙盘的金陵,正式有了“南京”的这个名称。金陵王气第一次得到了真正的落实,南京第一次真正意义的一统天下,第一次告别分裂,第一次成为大中国的首都。事实上,此前史书上出现的南京字样,通常与金陵的这个南京,没有多大关系,或者说,根本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