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南洋劝业会
1911年的辛亥革命前夕,南京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正悄悄地进行着一场城市革命。这个城市正发生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在市政建设方面,南京城开始有点突飞猛进,最突出的标志便是有了市区的江宁马路和宁省铁路。
此外,还出现了国内第一家官办电话局,南京有幸成为中国第一个开办市内电话的城市,“分段安设德律风,以线传语,以期呼应灵通”。“德律风”就是电话,最初用户只有十六家,皆为南京的各级官署,到1905年,用户已达到六十家。1910年秋天,坐落在西华门外的金陵电灯官厂,第一台发电机组正式开始运转,为江宁将军府与两江总督府提供晚间照明,这也是中国第一家官办发电厂。此时此刻,南京已从太平天国的伤痛中,慢慢苏醒过来,它的发展开始惊人,这种变化我们可以通过日本游客的眼光看到。
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并没在南京人的心头产生多少对日本人的深仇大恨。经过大清两百多年统治,这个城市的老百姓一直都在当顺民,早已习惯了异族统治。有过两次鸦片战争,中国人终于明白什么叫船坚炮利,领教到了洋人厉害。还有中日甲午大战,大家明白不仅黄头发蓝眼睛的西洋人碰不得,跟我们长得差不多的东洋人,也一样不好惹,甚至更不好惹。有识之士终于明白落后就要挨打,师夷长技以制夷,师夷长技以自强,渐渐成为大家都认同的道理。
向日本人学习成为当时的一条捷径,理由很简单,日本为什么能够强大,因为他们学习了西方。有识之士一致认为,学习西方语言太难,日本人用的是汉字,与我们同文同种,学习他们会方便许多。譬如梁启超就认为,“学日本文者,数日而小成,数月而大成,日本之学,已尽为我有矣。天下之事,孰有快于此者”。一时间,学习日本成了速效救心丸,去日本留学的人多,在南京的日本人也开始多了起来。
1902年在南京创办的三江师范学堂,也就是南京大学的前身,它的外籍教师,基本上都是日本人。大量日文词汇开始进口中国,新鲜的时髦用词,譬如革命,譬如发明,譬如法律,譬如化学物理,譬如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都是直接拿过来就用,不仅是使用,这些词汇让我们再也离开不了。当时的南京人一点都不仇日,而且很羡慕日本,把日本视为引导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带路大哥。经过明治维新,日本成为新的列强,居然把俄国人都打败了。日本是东方民族成功案例,非常适合成为中国的榜样。当时知识分子中留日学生很多,他们对日本认识深刻,有亲近感,像鲁迅和周作人,就是从南京去了日本。
从日本到中国来观光的日本人也多,这些人为南京留下了一些生动有趣的笔墨,很有史料价值。杨洪俊先生的《日本明治游记中的清末南京》一文,对有关游记进行了认真梳理。当时日本游客文章中,集中提到的南京出行道路有三条,一是出中山门至明孝陵的小路,一是江宁马路,一是宁省铁路。游览明孝陵是多数日本游客的选择,从城内至中山门,也就是当时的朝阳门,路还比较好走,可以乘坐马车和东洋车,而出朝阳门后,可供选择的主要就是驴子,众多日本人游记中都有记录。
在1899年,有个叫内藤湖南的日本人,就是骑驴去拜谒明孝陵。到了1908年12月,来南京观光的小林爱雄,游记中写到了中山门外“驴子成群”,“十来个年轻赶脚”在招呼生意。枥木县满韩观光团,东业同文书院第七期学生,在中山门外换乘了驴子。1909年7月到南京的胜田主计,发现“自门外只能乘人力车或骑驴”,他雇了一辆人力车,结果发现还不如干脆骑小毛驴:
但仍十分艰难,上坡下坡都几乎无路可走,而且所行之处非泥泞即砂砾,终于不得已屡次下车徒步前行。如此看来,还是驴子才是最好的选择了。
与中山门外的行走艰难相比,城内江宁马路的平整,以及道路两旁新种的杨柳,让年轻的日本游客印象深刻,下面这段文字写于1899年:
自下关入仪凤门,沿张之洞(甲午乙未之役时暂代刘坤一署理两江总督之际)所修筑马路,行近二日里,抵达近总督衙门之科巷的东本愿寺学堂,暂居于此。此马路平整,细柳夹道,树间距仅二三尺,树皆在离根部约三尺处生出树杈。此时已值孟冬,枝叶难免萧疏。不禁想到,若为初春,草木萌生,朦朦嫩绿定会让行人车马意气风发。若巡路者用心修理清扫,持之以恒,单是此处可比拟上海,甚而强过我国帝都了。
七年后,1906年7月23日上午,日本人德富苏峰到达南京下关码头,坐马车进城,“行七英里地到达南京领事馆”,夹道的柳树大了许多,绿树成荫,“所走道路之修洁”,让他略感惊讶。又过了五年,1911年7月3日,还是一批日本同文书院的学生参观南京,负责来接的松岛君把行李装上马车,自己坐在行李一边,先行去了南京城内的宾来馆,那些学生不得不沿着江宁马路,步行去目的地:
我们步行出发,从下关到南京通行的这条林荫道着实是好。绿柳枝上,有鸟儿嬉闹,真可谓之为“文明的绿门”。
这时候的江宁马路,在日本学生眼里已是很漂亮的林荫大道,而且四通八达,“各路均可行东洋车及轻马车”。当然,更让日本游客满意的,还是市内轨道交通,这种便利,让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与文明世界的同步。宁省铁路的一等客票,价格为每站五分,全线单程三等票价为二角,二等四角,头等八角,还可以带行李,与当时主要交通工具马车和小船相比,既经济又快捷,铁路营业状况极好。小林爱雄记述了在半山寺游览时,看到的铁路道口情形:
途中过一道口,立一大门,上大字写着“眼见火车,往来人等,车马勿过”。
这就是辛亥革命前夕的南京,这期间,同盟会成立了,革命党人正在抛头颅洒热血。武昌起义之前的一系列武装暴动,广州起义,自立军起义,惠州起义,萍浏醴起义,黄冈起义,七女湖起义,钦廉防城起义,镇南关起义,钦廉上思起义,云南河口起义,广州新军起义,黄花岗起义,所有这些起义,与南京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天高皇帝远,革命也很遥远,南京显然还沉浸在风花雪月之中。
在南京的历任两江总督,几乎都是晚清的能臣,平心而论,都为南京城市现代化,多少做过一点实事,有过一些贡献。李鸿章让南京有了现代工业,左宗棠让南京有了开放口岸,张之洞让南京有了大学和江宁马路,而宁省铁路能够应运诞生,则与当时的两江总督端方有着直接关系。端方在当时虽然还算不上改革派领袖,在封疆大吏中,他的思想无疑属于最新潮的一位。
正是因为端方努力,才有了宁省铁路的通车,同样也是他的坚持,南洋劝业会才得以在南京举行。南洋劝业会能够选址南京,很重要原因,是南京的城市建设成绩突出,南来北往交通便利。“扼长江之要,上溯湘鄂,下达苏沪,轮帆所指,克期可至,今则沪宁铁路已通,省城轨道又将告竣”,环视当时国内,很难再找到比南京更合适举办的城市。
1910年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历时半年,影响极大。这也是有史以来,首次用官方名义主办的国际性博览会,前后共有二十多万中外人士参观。会址选在城北,南起丁家桥,北至三牌楼,东邻玄武门,西达将军庙,占地七百余亩。在形式上,完全借鉴了美国的万国博览会,当时媒体对这个劝业会评价很高,称赞它是:
全国之大钟表也,商人之大实业学校也,产品之大广告场也,输送本国货以向外国之轮船、铁道也。
一日观会,胜于十年就学。
《申报》热情洋溢地把举办南洋劝业会的南京,与“日之东京大坂、美之圣路易、意之米廊”相提并论,说它们“皆以地方为名,而实含内国与世界性质,本会虽名南洋劝业会,实与全国博览会无殊”。对于南京这个城市来说,南洋劝业会绝对盛况空前,城市形象也因此获得了极大提高。会场内共设立了三十四个展区,有各个省的展馆,有分门别类的专业馆,还有华侨馆和外国馆。
南洋劝业会期间,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展品,也有来自南洋和英美日德等国的展品,共约一百万件。当时还成立了一个南洋劝业研究会,学者李瑞清为会长,实业家张謇为总干事,组织专家对各种展品进行审查评奖。结果一等为奏奖66名,二等为超等奖214名,三等为优等奖426名,四等为金牌奖1218名,五等为银牌奖3354名。今天的读者不太明白什么是“奏奖”,就是这个奖要报请皇帝奖赏,要皇上他老人家说好,才算是真的好。在当时,“奏奖”才是最高奖,而我们今天普遍看好的金奖和银奖,反倒是具有了安慰奖性质。
南洋劝业会的会场布置得极为隆重,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专门设了电梯,可以登高遍览整个场景。宁省铁路每小时发一趟车,会场内到处都有马车和人力车,随喊随到。早在筹办期间,就专门修建了通往会场的劝业路和丰润路,为方便参观者游览邻近的玄武湖,特地开辟一个新城门“丰润门”,也就是后来的玄武门,这个地方有了城门,以往要想游览玄武湖,“必自太平门出,非舟莫渡”的不方便,再也不复存在,也为即将来临的民国,将玄武湖开辟为现代意义的公园,做好了铺垫。
鲁迅先生当时是浙江绍兴府中学堂的学监兼博物教员,他亲率全校二百多名师生赶来南京观摩。考察他们的行走路线,从绍兴经杭州到嘉兴到苏州,这一路应该是坐船,再从苏州乘坐刚开通的沪宁火车到南京。到了下关车站,已是夜晚时分,同学们走下站台,抬头一望,只见对面狮子山上,用电灯排列成约一米见方的“南洋劝业会”五个大字,对未曾见过这么多电灯的学生来说,真是大开眼界。有位在劝业会江西馆工作的绍兴同乡,他是鲁迅好友,慷慨解囊,居然赠送给师生每人一只特制细瓷茶杯,杯上刻写着“南洋劝业会纪念”字样,大家拿到这个杯子,视同至宝,爱不释手。
那时候,还未开始现代小说创作的大作家鲁迅,马上就要三十岁,而中国现代文学史另一位名声显赫的作家茅盾,还在上中学,那一年十四岁。茅盾也随着学校一起来参观,在南京玩了三天半,临走,买了几块雨花石,带回家送给母亲作为纪念。苏州草桥中学的师生,也组织大家参观南洋劝业会,他们运气不太好,刚走到会场正门,突然下起一阵很大的急雨。同学们兴致勃勃,好像并没当回事,照样停步立正,成双行,向左转,报数,然后散开队伍,到各个馆去参观,秩序井然。第二天的《会场日报》做了特别报道,说苏州草桥中学的同学来参观,完全是军队模样,遇到阵雨,队伍绝不散乱,学生个个精神百倍。
与“振兴实业”带来的实际经济效益相比,在南京举办南洋劝业会,它的“开通民智”和“引领风气”,更为明显更加有效。它集中展示了二十世纪初中国最先进的工农业产品,衡量出了当时中国的经济实力,同时,也成为西方文明向中国展示魅力的最直观场所,西方世界先进的工业化展品,不仅代表现代技术,代表现代管理,也代表了先进思潮,让正在追求近代文明的中国人大开眼界。事实上,南洋劝业会举办的几个月前,1910年的1月7日,《申报》就刊登过一篇《劝业会与立宪》的社论:
国民之政治责任心必后于经济竞争心。唯因经济竞争心之发达而政治责任心常不知不觉之间增进而未有已。故在今日欲引起国民之政治责任心,必不可不先引起国民之经济竞争心。劝业会之作用在招致全国之物品萃以一堂,以比较优劣。因比较之故而竞争之心乃生。
通过观摩和比较,参观者认识到自身的不足,认识到自己的落后,“开一时之风气,策异日之富强”。只可惜当时中国,当时的南京,虽然有过一阵热闹,有了一点新气象,经济上仍然封闭匮乏,社会风气仍然恶劣,骨子里仍然保守。从规模上看,南洋劝业会是近代中国最成功的一次商业预演,在当时堪称最大的一次全国性交易会,与外国的博览会相比,差距还是太悬殊,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以参加人数为例,南洋劝业会为二十多万人,平均每天一千人左右,在国外,不要说欧美各国,1903年日本举办博览会,每天的参观人数,已高达三万四千人。
在南京举办的南洋劝业会,更像是大清帝国的回光返照,帝制时代结束前的一场嘉年华。大清朝眼见着就要完蛋,此次盛会对晚清中国社会的变革,产生了重要影响,经济竞争心也确实刺激了政治责任心,然而民众虽有改革之心,清朝政府却已病入膏肓,无可救药。当时“富商大贾,凡结伴而来者,无非快游览夸豪举耳,真能研究农业,考察工艺者,百不获一”。“西学东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劝业会耗资数百万,成交额数千万,临了亏空严重,难以为继,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当初筹办劝业会,曾考虑过要恭迎慈禧太后驾到,准备修建一座行宫。原计划放在行宫门前的一对汉白玉石貔貅,还没来得及运到现场,慈禧她老人家先驾崩了。结果这两只守护神兽,只能当作摆设,只能作为见证。现如今,它们与湖北水泥厂当年送去参展的一个水泥阳篷,成为南洋劝业会仅存的珍贵遗物,还保留在南京工业大学丁家桥校区校园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