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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吴姬压酒劝客尝
01 陈叔宝全无心肝
陈朝末代皇帝是陈叔宝,陈叔宝爷爷是陈武帝陈霸先的哥哥。六朝中的最后一朝陈朝,掰指头仔细计算,连头搭尾,也不过三十二年,前后却出了五位皇帝。开国皇帝陈霸先驾崩,陈叔宝的大伯继承皇位,然后大伯儿子继承,然后陈叔宝的父亲又夺了大伯儿子皇位,然后再传给陈叔宝。这里面关系复杂,要整理清楚真不容易,你得列一张表,仔细盘算。
都说“生子当如孙仲谋”才好,皇家子弟也多,真有出息的凤毛麟角。六朝时期的后来阶段,南京老百姓总是在被朝廷里的人忽悠,一会儿是这个不应该当皇帝,一会儿是那个应该当皇帝。天子不停地换来换去,一会儿杀了,一会儿禅让了,都说得振振有词,都说得理直气壮,大家根本弄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先说陈武帝的儿子,按说皇帝继承大统,当然是要传给自己儿子,偏偏陈霸先的儿子大都早夭了,好不容易还有一个活着的陈昌,却与堂弟陈顼一起,做了西魏的俘虏。陈顼就是陈叔宝的爹,当然,这还是梁朝时的故事,后来陈霸先在南京建立了陈朝,西魏也变成了北周,陈武帝一再要求北周放人,北周嘴上答应了,一直不肯落实。等到陈武帝死了,陈国无皇嗣,皇侄陈蒨,也就是陈叔宝的大伯接任了皇位。北周为了给陈朝制造一些内乱,立即将陈昌放还。
然而那年头路途很遥远,通行不便,南梁的残余势力又横挡在中间,历经千难万苦,终于快要到家,马上就要回到南京,这个陈昌又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仗着自己是陈霸先的嫡子,在半道上便给堂兄陈蒨写信,言辞非常不客气,要求堂兄让位。陈蒨当然不高兴,非常虚伪地说了一句:太子快要回来了,看来我只好再找个地方,去当藩王养老了。结果陈昌刚入陈国境内,在渡江的时候,被推入长江淹死了。对外宣布是因船坏溺亡,丧柩至京师,陈蒨亲出临哭,追谥号献,风光大葬。六年以后,陈蒨自己的大限也到了,遗诏皇太子陈伯宗继承帝位。可怜陈伯宗当了两年皇帝,便被他的叔叔陈顼给废了,废为临海王,很快又不明不白地死了。
再下来就是陈顼称帝,也就是陈宣帝。陈蒨有十三个儿子,取名“陈伯”后面加个字,除了四子早夭,都封了王。陈顼更厉害,有四十一个儿子,取名“陈叔”后面加个字,除了早夭的和后面七个小儿子,也都封了王。陈后主陈叔宝是陈顼的长子,他很幸运地成了皇帝。俗话说,皇帝是假的,福气是真的。陈叔宝二弟陈叔陵不省事,一直有篡位之心,据说陈顼崩后,陈叔宝在父亲灵柩前大哭,陈叔陵趁机用磨好的小刀砍击叔宝,击中颈部,差点要了哥哥的性命。
总之这个陈叔宝真命大福大,人要是活在乱世,当个老百姓不容易,当个皇帝更不容易。“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的陈叔宝终于继位了,这时候,正是隋朝开国之际。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两朝经过几百年分裂,统一趋势已势不可挡。如果隋朝要想早点灭了陈朝,恐怕陈叔宝这个皇帝宝座,屁股还没焐热,就让人给掀翻了。然而隋朝的杨坚并没这么做,人家要以德治国,不想乘人之危,所谓“礼不伐丧”,你们的皇帝刚死,我先不打你。
隋文帝杨坚字那罗延,是鲜卑语“金刚不坏”的意思,他还有个鲜卑姓氏,为普六茹,是其父杨忠受西魏恭帝所赐。考察南北朝的历史,几乎都如出一辙,谁都想乘人之危,谁都会趁火打劫。又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内心里又一个比一个凶狠,风气是一样的坏。因此喜欢阅读历史书的人,都不太相信隋朝会“礼不伐丧”。虽然事实确实是这样,可是,毕竟这个普六茹坚也玩过禅让的把戏,毕竟隋朝的天下,就是从人家北周手里强夺过来的。
反正也就是让子弹再飞一会儿,隋王朝要统一天下,似乎天注定。大势所趋,陈叔宝昏庸不昏庸,都无关紧要。侯景之乱以后,南朝已垮了,“土宇弥蹙,西亡蜀汉,北丧淮肥”,没什么实力再与北朝叫板。公元554年,梁元帝萧绎书呆子气十足给西魏宇文泰写信,要求重新划定疆界,言辞又极为傲慢。宇文泰大为不满,立刻派出五万大军,进攻江陵。萧绎一败涂地,不得不让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然后带着自己的太子去西魏军营投降,求人家饶命。
西魏变成北周,北周变为隋朝,人家传承有序,都是升级加强版,都是越来越厉害。在强大的隋朝面前,后主陈叔宝没一点点胜算。开皇八年,也就是公元588年,隋文帝杨坚以杨广出六合,杨俊出襄阳,杨素带领水军出永安,共五十一万八千大军,三路人马浩浩荡荡,东接沧海,西距巴蜀,旌旗舟楫,横亘数千里,无不奋勇争先,准备灭了陈朝。
南京城里的秦淮河,有一处风景名胜,叫桃叶渡。喜欢书法的人都传说,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有个儿子王献之,字写得比他爹还好,这个王献之风流倜傥,有位爱妾叫桃叶,就住在河对面。为了能和心上人相见,桃叶往来于秦淮河两岸,王献之放心不下,常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了首《桃叶歌》:
其二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其三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
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
历史上的传说往往不靠谱,大家都这么传,后来就有好事者,在秦淮河边上胡乱竖块石碑,基本上把一个虚构的故事给落实了。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都这么说,大家也就深信不疑。一直到明朝,有位诗人叫沈愚,觉得这事是以讹传讹,下功夫去考证,得出桃叶渡绝不可能在秦淮河的结论,确切地点应该是在长江北岸的“桃叶山”下,那里有个渡口才是原址所在,因此也写了一首诗:
世间古迹杜撰多,离奇莫过江变河。
花神应怜桃叶痴,夜渡大江披绿蓑。
当年的桃叶渡因为桃叶山而得名,桃叶山后来又改名叫晋王山,为什么要改呢,隋炀帝杨广带着千军万马,来到长江北岸,就在城对面的桃叶山上安营扎寨,隔江眺望,谋划着如何一举拿下建康城。这时候,桃叶渡上已经没有渡船来往,隋军虎视眈眈,可怜南朝的半壁江山,苟延残喘三百余年,命悬一线,眼见着就要彻底完蛋。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南京已经出过好几位亡国皇帝,除了孙后主孙皓,名气都还不够大。一朝兴来一朝亡,现在终于要轮到陈叔宝了,轮到这位常被写进教科书的陈后主出场。现在,终于退无可退,到了他不得不站出来面对自己命运的时候。亡国皇帝从来就是个受气包,就是个大痰盂,就是个大号的垃圾筒。各种狼狈不堪,都要让他承受,所有的坏账死账,都可以算在他身上。说他荒废朝政,说他整日里花天酒地,说他大敌当前,依旧奏乐侑酒,赋诗不辍。军情已经不可逆转,他竟然还煞有介事地下诏,还在说大话:
犬羊陵纵,侵窃郊畿,蜂虿有毒,宜时扫定。朕当亲御六师,廓清八表,内外并可戒严。
在南京当皇帝的君王中,陈叔宝肯定还不是最荒唐的一个,第二第三也轮不到,事实上,就算是让他排名第四第五,恐怕仍然还会有人不服气。六朝气数早就尽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隋朝灭陈,为陈叔宝罗列了二十条罪名,抄写三十万份,在江南各地广为散发,大造舆论。其实陈后主最大的罪名,只是亡国,最坏的毛病不过贪玩,亡了国便有口难辩,亡了国说什么都不重要。
宫廷中照例是不会有好话传出来,况且在皇室中发生了那么多骇人听闻的杀戮,而杀戮必定带来仇恨,仇恨又必定会让人失去理智。于是编造出各种段子,一个比一个更荒诞的谣言,在建康城的上空飘浮,老百姓只不过是在起哄,跟着不明真相地瞎传播。南京人永远也不会弄明白,那些发生在台城宫廷里面的真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真是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千奇百怪的宫廷丑闻,从六朝的宫廷里,源源不断地流传出来,有鼻子有眼。什么“狎姑姊宣淫鸾掖”,什么“诛叔纳妹只手瞒天”,结果便是“丑声外达,喧传都中”。魏收所著的《魏书·岛夷传》,写到宋孝武帝刘骏,一本正经地来了这么一段文字:
骏淫乱无度,蒸其母路氏,秽污之声,布于欧越。
欧和瓯在古代可以通用,欧越就是瓯越,属于古越人聚居之地,差不多在今浙江永嘉一带。《魏书》是北魏的官方正史,所谓正史,从来也就那么一回事,不可不信更不可全信。《魏书》以北朝鲜卑族为正统,对南朝帝王难免诋毁抹黑,然而南朝的老百姓,才不管这些,抹黑就抹黑吧,只要觉得好玩就行,只要嘴上说着痛快便好。
大家当不了皇帝,说几句皇帝闲话坏话,又有什么不可以。传说中,南朝刘宋的孝武帝骏独好一个乱伦,最著名的便是“蒸其母”,是浩瀚的二十四史中,唯一有此记录的帝王。在古代,蒸可以和“烝”通用,特指冬天的祭祀。祭祀烝尝,“冬祭曰烝,秋祭曰尝”。同样还是在古代,父亲死后,儿子可以娶庶母,叫作“蒸”。路氏是孝武帝的生母,这个有些大逆不道,骇人听闻。除此之外,整日嗜酒放纵的刘骏,还“诛叔纳妹”,干脆把叔叔杀了,把叔叔的女儿据为己有。
孝武帝的儿子宋废帝刘子业,也不是个好东西,他居然将自己的姑姑,纳入后宫为妃,并与同母姐姐山阴公主刘楚玉有一腿。刘楚玉是新女性的先驱,她对弟弟刘子业大发牢骚:
妾与陛下,虽男女有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而妾唯驸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帝乃为主置面首左右三十人,进爵会稽郡长公主,秩同郡王,食汤沐邑二千户,给鼓吹一部,加班剑二十人。
面首即美貌的男子,必须是帅哥,貌美谓面,发黑谓首,据说头发黑的人肾好,肾好活就好。公主得到许多面首,轮流取乐,兴味盎然,小说上只要写到这个女人,免不了也跟着一起津津有味。
六朝南京还出过一位荒唐的皇帝萧宝卷,他是齐朝的第六位君主,被废为东昏侯,也是南朝齐亡国皇帝萧宝融的哥哥。这位仁兄当了皇帝后,男女方面还不算太出格,可是太喜欢在皇宫里玩过家家的游戏,是一位不肯长大的君主,《南北史通俗演义》上有一段戏说,十分传神:
就苑中设立店肆,使宦官宫妾,共为稗贩,命潘妃为市令,自为市吏录事。遇有争斗等情,概就潘妃判断,应罚应笞,一由妃意。宝卷自有小过,妃辄上座审讯,或罚宝卷长跪,甚且加杖,宝卷乐受如饴。后世之跪踏板者,想是受教东昏。
萧宝卷在位时,一个月中,有二十多天要出外游荡,有时白天,有时夜晚,“入富室取物荡尽”。他又不愿被人看见,谁遇上就要被格杀勿论,于是地方官吏得时刻小心,一看见他出宫,立即奔走呼叫,提前驱逐百姓,使道无行人,铺存空屋,结果就是他玩爽了,“工商莫不废业”。
因此,说陈后主在六朝南京帝王群像中,不是最糟糕的那几位,还是有点历史依据,绝不是随口一说。平心而论,南北朝之际的中国,各式各样的皇帝太多,南方有不像话的,北方也有,套路都差不多。有真也有假,譬如隋朝给陈后主安的罪名,无非是宠艳妃,嬖狎客,杀谏臣。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哪个亡国之君能逃脱得了这些罪名。都说这些个罪名,“有一于此,未或不亡,况并三者而具备耶”,陈后主的亡国皇帝是当定了,想不当都不行。
隋朝的千军万马,攻入了建康城,晋王杨广也从桃叶渡威风十足地过了江。陈后主带着两名爱妃跳进了台城的胭脂井,至今在鸡鸣寺旁还留有胭脂井遗迹,与夫子庙的桃叶渡一样,这口井也是个假文物,因为这里并不是台城遗址,真的台城还得往南去。陈后主虽然有情有义,危难时刻仍然舍不得两位心爱的女子,舍不得不也没办法,自古红颜薄命,杨广没杀陈叔宝,却在南京最热闹的街头,杀了张丽华。
南京的街头又一次人头攒动,时间过去太久,人们早已忘记当年是怎么砍杀敌国的两位皇帝,这已经是一百六七十年前的旧事。现在,他们自己的皇帝成了俘虏,代替他被砍头的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还是人家北朝的皇帝好,果然有大国风范,难怪会一统天下。六朝时的南京,孙后主亡国不算,东晋,刘宋,萧齐和萧梁,亡国之君无一不是被胜利者诛杀,陈后主活生生地捡了一条命。朱雀桥边野草花,只是委屈了张丽华,红颜不仅薄命,红颜还是祸水,杀了她,事情便算告一段落。
接下来,隋军奏凯还朝,陈叔宝及后妃子女公卿大臣,一并带归,晋见隋文帝杨坚,感谢不杀之恩。隋文帝对陈后主倒是十分优待,准许以三品官员身份上朝,又常邀参加宴会,还怕他伤心,不奏江南音乐。偏偏陈叔宝从未把亡国之痛放在心上,有一次,负责监守的人报告文帝,说他觉得自己身无“秩位”,也就是实际的职位,入朝不便,希望能得到一个官号,文帝听了,哭笑不得,恨恨地说了一句:
陈叔宝全无心肝。
都说陈后主诗好,最出名的是《玉树后庭花》,被称为亡国之音。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诗究竟能不能亡国,不好说,就诗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好诗: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玩文化的人,结果给文化玩完了。隋文帝曾经说过:“陈叔宝若将作诗饮酒的工夫,都用在国事上,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这当然是气话,也就是胜利者随口说说。眼见才为实,逯钦立先生编辑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收录了不少陈后主的诗,不妨挑选《三妇艳词》中的“之二”和“之五”两首让大家开开眼,就这水平,除了艳,还是艳,恐怕也治不好国家。南京城落在这种人手上,出息大不了,迟早都会是个问题:
大妇西北楼,中妇南陌头。小妇初妆点,回眉对月钩。可怜还自觉,人看反更羞。
大妇上高楼,中妇荡莲舟。小妇独无事,拨帐掩娇羞。丈夫应自解,更深难道留。
再看看人家隋文帝下的灭陈诏书,那又是何等的气势,不可一世:
陈叔宝据手掌之地,恣溪壑之欲,劫夺阎闾,资产俱竭,驱逼内外,劳役弗已;穷奢极侈,俾昼作夜;斩直言之客,灭无罪之家;欺天造恶,祭鬼求恩;盛粉黛而执干戈,曳罗绮而呼警跸;自古昏乱,罕或能比。君子潜逃,小人得志。天灾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钳口,道路以目。重以背德违言,摇荡疆埸;昼伏夜游,鼠窃狗盗。天之所覆,无非朕臣,每关听览,有怀伤恻。可出师授律,应机诛殄;在斯一举,永清吴越。
三百年前,两晋时期的著名术士郭璞,曾经非常准确地预言过:
江东分王三百年,复与中国合。
也就是说,以南京为代表的江东地区,以南京为代表的南方,分王立国三百年之后,又一次注定要与中原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