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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六朝人物(下)
05 哀江南赋
后人要总结南北朝,总习惯说南方人天生打不过北方人,当时的经济呀,当时的武力呀,各种分析数据,各项测验指标,都是南方不如北方。这毕竟只是后人观点,虽然有可靠的文献依据,多少也还有点揣测,未必真的靠谱。当时情况怎么样,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追溯过往历史,生活在南京的原住民,又怎么思考这个问题,又会如何看待这段历史。
有个熟悉这段历史的南京人,写了篇很有名的文章,叫《哀江南赋》,这人就是“暮年诗赋动江关”的庾信。庾信平生最萧瑟,庾信文章老更成,说起来,这姓庾的南京人也是不折不扣官二代,自小生活在南京台城的皇宫,与梁朝的太子一起玩着长大。他们家很有来头,所谓“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庾信的爹叫庾肩吾,曾任散骑常侍,当过中书令,是个很不小的官。
《南史·列传》上有这么一段,记录了庾信与萧韶之间的纠葛,萧韶也很有来头,是南朝梁的宗室,官至郢州刺史,祖父是梁开国皇帝萧衍之兄萧懿:
韶昔为幼童,庾信爱之,有断袖之欢。衣食所资,皆信所给。遇客,韶亦为信传酒。后为郢州,信西上江陵,途经江夏,韶接信甚薄;坐青油幕下,引信入宴,坐信别榻,有自矜色。信稍不堪,因酒酣,乃径上韶床,践蹋肴馔,直视韶面,谓曰:“官今日形容大异近日。”时宾客满坐,韶甚惭耻。
这个记载够狠,龙阳之癖和断袖之欢,在古代有所特指,用今天的流行词是“同性恋”,然而事实上也并不完全,因为有时候只是一种“玩弄”,并不等于现代意义中的“同性相恋相爱”。后人评论萧韶与庾信的关系,更多的是讥讽,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亦提及萧韶,颇有些不齿:
至若娈童,本非女质,抱衾荐枕,不过以色为市耳。当其傅粉熏香,含娇流盼,缠头万锦,买笑千金,非不似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赀尽,贵者权移,或掉臂长辞,或倒戈反噬,翻云覆雨,自古皆然。萧韶之于庾信,慕容冲之于苻坚,载在史册,其尤著者也。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庾信当众羞辱萧韶,与后来纪昀的讥讽,都是同一路数。《哀江南赋》是骈文,文章写得非常漂亮,数不尽典故,掉不完书袋。读起来比较吃力,譬如这一句牢骚:
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
字面上有些复杂,意思很简单,就是世风日下,纳税交粮扛锄头种地的普通农户,慢慢都混好了,竟然也人模狗样,说话管用起来,和以前的豪门子弟平起平坐。作者的优越感,以及对草根暴发户的鄙视,暴露无遗。这种观点放在后来,肯定要严厉批判,搁在当时,却相当写实,为什么呢,因为到六朝后期,经过刘宋萧齐两朝的发展进化,到庾信所在的梁朝,南京的门阀观念大大减弱了。
减弱并不是意味着没有,庾信能这么写,就说明还有。当然,对于人心不古,对于平民阶层的崛起,他的意思无非想弱弱地问一句,“江表王气”,难道真要“终于三百年乎”。事实上,六朝时南京的歧视一直都是普遍存在,贵族眼里没平民,北人看不上南人,南人也看不上北人。先到南方的北人,又看不上晚渡的北人。十有九输天下事,百无一可意中人,六朝进入中期,讥笑晚渡北人为“伧荒”不是早先的吴人,而是先一步衣冠南渡的王谢子弟,《资治通鉴》卷一二四《元嘉二十三年》有这样的记录:
时江东王谢诸族方盛,北人晚渡者,朝廷悉以伧荒遇之。
《晋书》卷八四《杨佺期传》也说:
自云门户承籍,江表莫比,有以其门地比王珣者,犹恚恨,而时人以其晚过江,婚宦失类,每排抑之,恒慷慨切齿,欲因事际以逞其志。
譬如当过青冀二州刺史的杜坦,其高祖杜预为晋征南将军,曾祖避难河西,苻坚平凉州,父祖还于关中,刘裕北伐平长安,杜坦随从南迁。他虽然“任遇甚厚”,因为是“晚渡北人”,总觉得自己在仕途上吃了亏,“每为清涂所隔”,动不动就发牢骚。有一次,宋文帝与杜坦说起汉朝的辅政大臣金日,盛赞日的忠心耿耿。杜坦就说人家日是个胡人,搁在今天,恐怕也只配养养马。
宋文帝听出他话中有话,很不高兴地说,“卿何量朝廷之薄也”,意思是说难道你还嫌我给你官小吗。杜坦也不退让,居然振振有辞,拿腔拿调地叫板了一句:
请以臣言之。臣本中华高族,亡曾祖晋氏丧乱,播迁凉土,世叶相承,不殒其旧。直以南度不早,便以荒伧赐隔。日胡人,身为牧圉,便超入内侍,齿列名贤。圣朝虽复拔才,臣恐未必能也。
东晋时期,士族门阀的势力甚至超越皇权,皇帝要想生存下去,必须依赖士族的支持。士族在政治上高官厚禄,在文化上崇尚清谈,而且不与庶族通婚。到齐梁年间,这种风气依然根深蒂固,东魏降将侯景没有起兵叛乱时,曾经向梁武帝提出请求,想娶一位豪门世族的女子为妻,最好是王谢家族,他的这个请求立刻得到了拒绝。
因此最后《哀江南赋》中的“大盗移国,金陵瓦解”,在庾信看来,“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大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545年,三十二岁的庾信兼任通直散骑常侍,出使东魏。回到南京后,任东宫学士,兼任建康令,相当于当上了首都市长。很快侯景之乱爆发,太子萧纲命庾信率领宫中文武官员千余人,在朱雀航北扎营。可怜庾信一文化人,舞枪弄棍实在为难,文章虽然写得漂亮,又如何能应付这种紧急场面,侯景快到,他匆忙率军撤离,逃之夭夭。
作为亲历者,庾信无法正视梁朝的惨败。一方面,仍然鸭子死了嘴还硬,不承认南方军队不擅作战,说“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结果便是“分裂山河,宰割天下”,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能说我们南人不强悍呢。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大发感慨,南方人不强大毕竟事实,南朝梁的军队太不经打,都是草包,“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
侯景之乱是梁朝的痛,也是整个六朝时期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它给南京这座城池带来了巨大伤害。不得不说一下梁武帝萧衍,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帝王,喜欢读书,信佛吃素,不止一次出家,寿命挺长,活到了八十多岁,最后却饿死在台城。六朝帝王中,数他在位时间最长,差不多有四十七年。
梁武帝年轻时,还是很有作为,他曾下令在门前放了两个盒子,一个叫肺石函,一个叫谤木函。如果谁觉得自己没有因功受到赏赐和提拔,或者有良才没被使用,可以往肺石函里投书信。如果是一般的老百姓,想要给国家提什么批评建议,可以往谤木函里扔纸条。梁武帝的节俭也很出名,史书上说他“一冠三年,一被二年”。一个帽子戴三年,一条被子盖两年,不讲究吃穿,每天常常只吃一顿饭,太忙的时候,就喝点稀粥充饥。
如果梁武帝少活几年,如果他早一点死,历史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模样。公元547年,八十三岁的萧衍第四次出家当和尚,在南京的同泰寺里住了三十七天,然后再花巨款将他赎出。这一进一出,其实就是名正言顺地给寺庙捐银子,国库里的钱,皇上他老人家还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也就在这一年,梁武帝接受了侯景的归顺,谁也没想到,这会招来彻底颠覆梁朝的一场灾乱。
侯景是鲜卑化羯人,先属于北魏尔朱荣,继归东魏高欢,镇守河南。547年高欢死,侯景恐被高欢之子高澄所杀,打算降西魏,不成,转而求助于南方的萧氏梁朝。梁武帝认为这可能是恢复中原的好机会,于是欣然接纳,封侯为河南王。没想到第二年,侯景这家伙想变卦就变卦,说翻脸就翻脸,与梁宗室萧正德勾结,举兵叛乱,南渡长江,进攻梁都建康的台城。前后一百多天,攻破台城,囚禁了老皇帝梁武帝,活活地将他老人家给饿死了。
杜甫有诗纪念庾信,“羯胡事主终无赖”,这个无赖,说的就是侯景。侯景刚来南朝晋见,非常低调,毕恭毕敬,想在南方找个有些身份的老婆装点门面,梁武帝便警告他,别做梦,休想染指王谢家的女子,人家门槛太高。过了也就一年时间,侯景叛乱,占领了南京,不只是饿死老皇帝,干脆直接染指皇家,娶了梁武帝的孙女溧阳公主。不是不让娶门槛太高的女人吗,我就睡了你们家的孙女,帝王家的孙女,门槛总算够高了吧。
溧阳公主是梁简文帝萧纲的女儿,萧纲是编撰《文选》的昭明太子的弟弟,昭明太子夭折,萧纲被立为太子。据说因为被拒娶王谢家女子一事,侯景一直怀恨在心,曾发誓说,有朝一日,“会将吴儿女以配奴”,意思是你们南京的那些白富美都别得意,以后为奴的苦日子,正等着你们呢。
侯景兵抵建康,梁武帝之侄萧正德率军内应侯景,结果各处守将皆不战而逃。侯景兵分数路,攻石头城,攻白下城,攻东府城,最后围攻台城。久攻不下,侯景遂筑长围隔绝台城内外,并立萧正德为帝,随后攻陷东府城,令人“持长刀夹城门,悉驱城内文武裸身而出,贼交兵杀之,死者二千余人”。台城易守难攻,久攻不下,侯景担心援军汇集,众必溃散,于是:
纵兵杀掠,交尸塞路,富室豪家,恣意裒剥,子女妻妾,悉入军营。及筑土山,不限贵贱,昼夜不息,乱加殴棰,疲羸者因杀之以填山,号哭之声,响动天地。
老百姓也不敢藏隐,只能认命,“旬日之间,众至数万”,都乖乖地去干活筑土山。当时作战的方式还很原始,攻城要在“城东西各起一土山以临城内”,还要制造各种攻城的械具,譬如飞楼,橦车,登城车,登堞车,火车,“并高数丈,一车至二十轮,陈于阙前”。所谓火车,就是点了火的推车,侯景以火势攻城,城上守兵也纵火,焚毁其攻城的械具。火攻不成,又引玄武湖水灌台城,于是“城外水起数尺,阙前御街并为洪波矣”。
侯景纵火烧尽城外民居营寺,其残虐不可胜言。南京人好不容易等到援军,偏偏这些援军只是结营城外,隔岸观火,与侯景军队相持,毫无尽力攻救之意。建康百姓扶老携幼迎接王师,才渡过秦淮河,便被大肆抢掠,王师所表现出来的残暴程度,并不下于侯景之兵。到了公元549年的3月,侯军攻陷了台城,纵兵大掠,城内乘舆服玩后宫嫔妾,皆被掳掠。屯于城外的援兵见建康城已破,未曾与侯景交战,就全部作鸟兽散,一走了之。
在攻城时,侯景曾立萧正德为帝,饿死了梁武帝后,他又改立太子萧纲为帝,并立刻杀了萧正德。这时候,名义上仍为梁朝,实际大权已完全控于侯景之手。两年以后,侯景废了萧纲,立萧栋为帝,同时杀宗室二十余人,又命人杀萧纲。到这一年的11月,能杀的都杀得差不多了,侯景干脆逼萧栋禅位,自立为帝,史称南梁汉帝。
真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一段血泪历史,这段时期,梁武帝的子孙占据了长江中上游,割据各州,萧绎据荆州,萧詧据雍州,萧誉据湘州,萧纶据郢州,萧纪据益州。侯景占据建康四处攻掠之时,萧梁诸王不仅没有联合起来征伐侯景,拯救陷于水火之中的首都老百姓,反而骨肉相残,自相厮杀。侯景攻陷建康的同年6月,萧绎派兵攻讨萧誉,次年5月平湘州,杀萧誉,8月遣王僧辩率军攻萧纶,萧纶弃郢州而逃。萧绎向魏请兵,以称臣为条件,让西魏军队擒杀萧纶。萧誉之弟萧詧起兵攻萧绎,被击退,以襄阳降附西魏,西魏封其为梁王,并派军队驻扎襄阳,萧詧于是也成为西魏的附庸傀儡。
通过宗室之间的内讧,萧绎基本上控制了长江中游,方才想起要派军攻讨南京的侯景。侯景称帝的次年3月,王僧辩大军攻复建康,侯景败逃,随即被杀。侯景之乱中饱受酷虐的建康城,终于又一次迎来了王师,谁都没想到南京人会再度遭难。大军进驻建康的当夜,一把大火先烧毁了太极殿,《梁书·王僧辩传》上记录:
卢晖略闻景战败,以石头城降,僧辩引军入据之。景之退也,北走朱方,于是景散兵走告僧辩,僧辩令众将入据台城。其夜,军人采梠失火,烧太极殿及东西堂等。时军人卤掠京邑,剥剔士庶,民为其执缚者,衵衣不免。尽驱逼居民以求购赎,自石头至于东城,缘淮号叫之声,震响京邑,于是百姓失望。
“王师之酷,甚于侯景”的一幕惨剧再次上演,南京城经历了数度浩劫,京都繁华尽毁。围城期间,城内大饥,死者十之七八,世族亦不能免灾。建康被攻破,文武大臣被杀者数以千计。掳掠的世冑子弟,王侯女眷,以及普通老百姓,多被“卖鬻”,也就是相互出售。庾信《哀江南赋》写到此惨状,用了八个字,“旅舍无烟,巢禽无树”,清朝的倪璠专门为庾信的描写加上了注:
《南史·侯景传》云:都下户口,百遗一二,大航南岸,极目无烟。又云:于是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
萧绎是梁武帝的第七子,他在宗室内斗中大获全胜,付出的代价十分惨重,大片国土沦丧,州郡太半入魏,西面丢了一大块,北面也丢了一大块,南朝现在能控制的实际疆域,已经远远小于前代。最让南京人受不了,不只战乱,不只老百姓受到了蹂躏,萧绎这个不肖子孙,居然首善之都也不要了,祖宗家法也不顾了,变南京为废都,竟然在江陵,也就是今天的荆州,一本正经地定了都,是可忍,孰不可忍。
也难怪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哭天喊地,说起来,把首都迁到江陵的萧绎,与父亲梁武帝和哥哥昭明太子一样,也是个喜欢和会读书的文化人。他写的书多,藏的书也多,自称“韬于文士,愧于武夫”。江陵沦陷,萧绎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有人问为什么要这样,他回答说“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为此,明末清初的王夫之痛心疾首,恨萧绎不懂得反省,不知道反省他的不仁不义不孝,却反过来怪罪读书。
六朝文化中成就最高,最能代表当年风韵,还是南朝时期的梁代。那可是文风极盛的年代,南京城有太多的文人,魏晋南北朝,南京人的文化品位很高,牛得很。某种意义上,《昭明文选》就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文学史,有了昭明太子,有了他带头编选的这部文集,此前散落的很多优秀文章,因此永载史册。当时的南京,随便挑个文人,都可以作为样板。譬如沈约,宋齐梁三朝都当官,见识广博,官做得很大,尤其在梁代,“久居宰相之职”。有关他的政迹,基本上空白,然而诗歌的“四声”,据说就是他的发现,也是他所提倡,换句话说,中国诗歌史上长期以来的一个最重要规则,是沈约制定。
毫无疑问,南京文人在南朝的著作,最优秀的还是《哀江南赋》。庾信刚到北方,北方文人并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家一读到《枯树赋》,立刻为之倾倒。因为有文才,庾信被留在长安,北方的皇帝十分欣赏,又封官又许愿,真没怎么亏待,他做的官比在南方还大。庾信从此成了离开南京的外乡人,一直活到隋朝的开皇元年,他的死,让隋文帝杨坚深为哀悼,赠以本职,加赠荆淮二州刺史,由其子庾立世袭爵位。
庾信终身改不了文人脾气,即使富贵,也要做出“沉沦穷巷,芜没荆扉”的寒酸样。他写的《哀江南赋》是中国文学史的瑰宝,是六朝的挽歌,是了解南京的必读书。历代文人评价特别高,翻译《茶花女》的林琴南先生认为,《哀江南赋》“不名为赋,当视之为亡国大夫之血泪”。陈寅恪先生说庾信“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斯实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
连不太喜欢夸人的钱锺书先生,也觉得庾信早年作品,只不过“体物浏亮、缘情绮靡”,离开家乡南京,“赋境大变”,渐渐“托物抒情,寄慨遥深”,到晚年“善运故实,明丽中出苍浑,绮缛中有流转;穷然后工,老而更成,洵非虚说”,所谓“穷态尽妍于《哀江南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