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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吴姬压酒劝客尝
02 石头城蒋州府
公元588年,南京人看到了一系列的亡国征兆。这一年是祯明二年,也是隋朝开皇八年,南方虽然还可以称为六朝时期,中国的历史已经跨入隋唐。祯明是陈后主陈叔宝的年号,前一年刚改。本来应该是至德五年,陈后主突然又觉得不妥,感觉不好,决定下诏改号。对于新年号,照例说好不说坏,起码不能太说坏,必须说些吉祥如意的好话:
刑书已铸,善化匪融,礼义既乖,奸宄斯作。何其淳朴不反,浮华竞扇者欤?朕居中御物,纳隍在眷,频恢天网,屡绝三边,元元黔庶,终罹五辟。盖乃康哉寡薄,抑焉法令滋章。是用当宁弗怡,矜此向隅之意。今三元具序,万国朝辰,灵芝献于始阳,膏露凝于聿岁,从春施令,仰乾布德,思与九有,惟新七政。可大赦天下,改至德五年为祯明元年。
要想完全弄明白这段文字,显然不太容易。不过意思很简单,这个那个,无非形式主义,图一点吉祥,改变一下年号,发发牢骚,去掉一些晦气。然而年号改了,也没什么用,刚改完,就发生了地震,好在强度并不太大。根据《建康实录》上的记载,到了初夏时节,大批老鼠“自蔡洲岸入石头”。六朝时的南京,长江中有很多沙洲,从南到北有烈洲,茄子州,蔡洲,白鹭洲,张公洲,这些连片分布的沙洲,最后都演变成了陆地,变成了今天房价暴涨的河西新城。当时情形十分恐怖,无数老鼠沿着秦淮河,浩浩荡荡进入南京城区,四处流窜,几天后,都不明不白地自己死了,于是秦淮河两岸满目鼠尸,又随着河水流入长江。
几乎是在同时,“郢州南浦水黑如墨”。隋朝之前的郢州,就是今天的鄂州,水黑如墨这种异象,当然不应该是什么好兆头。一个月后,“东冶铸铁,有物赤色,如火,大数升,自天坠镕所,隆隆有声如雷,铸铁飞出墙外,烧人家”。宋元之际马端临编撰的《文献通考》有解释,“东冶者,陈人铸兵之所”,也就是说,陈朝的兵器加工厂出了问题。这显然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大火球,有的书上记载是大如“数斗”,注家为此做出解释,斗和升二字隶书形近,肯定有人在抄书时,抄错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能算是吉兆。然后又是“大风自西北激涛水入石头城,淮渚暴溢,漂没船舫”。南京的覆舟山和紫金山连绵相接,有大片的柏树林,冬季常常有泉水流出来,陈后主认为这是甘露,俗呼为“雀饧”,代表着祥瑞。但是老百姓并不认同,因为发生在这前前后后邪门的事情太多了,这世道这人心,都显得很不太平。
有个自称是老子的神人,在南京城里漫游,与人面对面说话,只闻其身,不见人影,预言吉凶则大多应验,“得酒辄釂之,经三四年乃去”。有一只船的下面常常会发出声音,说“明年乱,明年乱”,仔细一看,竟然是一个婴儿,身长三尺而没有脑袋。山上的鸟群也扇动两个翅膀,一起呼应,叽叽喳喳地说“奈何帝!奈何帝”。不祥之兆接二连三,建康城门无故自坏,有人看见青龙飞出了建阳门,顿时“井中涌赤雾,地生白黑毛”。
陈后主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梦见有穿黄衣服的人来围城,于是便下令,除掉了所有环绕城市的橘树。这个记载至少说明,当年的南京郊区,曾有过大片橘林。又梦见一条大蛇从中间分开,头尾各自行走,半夜里陈后主起来喝酒,杯中的酒忽然变成了血,血洒在台阶上,洒到了龙椅上,立刻起火。有狐狸钻入他的床下,派人去捉又看不见了。新修建了一座齐云观,刚修好,南京人却异口同声,一起传唱着这样的歌谣:
齐云观,寇来无际畔。
“际畔”是“边际和界限”,意思是说,一旦敌人要来,这个国家就要完蛋,拦都拦不住。南京人为什么会这样传唱呢,因为在十一年前,北方的北齐亡国了。北齐末年,各台省的长官多被称为“省主”,结果不久就灭亡了,现在整个陈朝的上上下下,也流行这种称呼,有识者就认为省主省主,就是主将要被省掉的预兆。北齐已被北周灭了,北周现在又变成强大的隋朝,陈朝亡国的日子应该也快到了。
大风居然能吹毁建康城的朱雀门,南京人想不震惊也不可能。吴郡的临平湖,杂草淤塞很多很多年,忽然之间,又莫名其妙地自己畅通了。消息传到京城,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此湖在东吴的末年曾开通过,当时也是多年淤塞不通,突然就自开,结果呢,孙皓便亡了国。因此老人们都相传,“此湖开,即太平”,当年是晋灭吴,天下一统,现在轮到隋要灭陈,同样是要一统天下。这难道不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南京人就赶快认命吧。
陈朝刚建立时,有一个叫史普的人在宫中值夜,梦见有人从天上下来,在随从的陪护下,来到太极殿前,面向北方,拿着玉册一本正经地念道:“陈氏五帝三十二年。”再后来,陈后主还在东宫当太子时,突然有个女人跑了过来,手舞足蹈,嘴里唱着“毕毕国国主主”,唱完了,人就不见了。接着又有一群鸟飞过来,这群鸟很奇怪,都是只有一只脚,“集于殿廷,以嘴画地成文”,那些文字凑在一起,竟然是一首歪诗:
独足上高台,茂草变为灰。
欲知我家处,朱门当水开。
会解字谜的人便认为,鸟的独足是暗示陈后主独行无众,茂草代表一片荒芜,荒芜则草盛,隋朝承的是火运,草盛遇到火而变为灰。结果确实是这样,陈后主很快亡了国,做了俘虏。等他被押到隋朝京城,和家眷一起住在都水台上,也就是所谓上了高台,朱门一开面对着河,那些话最终都一一应验。
南京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六朝就这么结束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陈后主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当时杀了张丽华,大家心里肯定都在想,这个陈叔宝自然是应该押到长安去砍头。谁也不会想到隋文帝对陈后主会那么宽待,会那么仁慈,全无心肝乐不思蜀的陈叔宝,又活了十六年才死,他最后病死在洛阳。为什么是洛阳,南京人想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历史上南京出过三位有名的后主,三百年前有孙皓孙后主,现在有陈叔宝陈后主,未来四百年后还会有李煜李后主,三个后主结果都死在河南。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仁慈的隋文帝杨坚会对南京城这么狠心,对南京人民这么无情。他对这个城市下达的一道圣旨,就是在地球上将南京抹去,彻底消除,毁尸灭迹。你无法想象,为了让陈后主在长安不再伤感,隋文帝可以让宫廷里不演奏江南的音乐。为了笼络原陈朝的南京老百姓,他甚至还小心翼翼派人守护陈高祖和世祖的陵寝。然而就是他,说翻脸就翻脸,突然下了一道命令:
建康城邑宫室,并平荡耕垦,更于石头置蒋州。
也就是说,南京城内六朝时期留下的所有宫苑城池,统统都要夷为平地,改作耕田。皇恩浩荡,隋文帝就是要用这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来消除此地的帝王之气,让龙盘和虎踞见鬼去,免得它再次崛起,再一次兴风作浪,再一次给北方的政权制造麻烦。南京遭遇了建城以来最大的一次摧毁,繁华帝都上的建筑物都毁了,宫殿府第亭台楼阁,都让它不复存在。南京城不仅经历了糟糕的亡国,还经历了惨不忍睹的毁城。宫殿盘郁楼观飞惊,地面上像点样子的建筑,都毁掉了。同时,这个城市的行政级别,也大大降低,从东南的首善之都,当时南方最大的城市,降格为一个最普通的小县城。南京及其周围地区,在此后三百年间,成为不折不扣的“幽径”和“古丘”。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隋朝灭陈,共得到“州三十,郡一百,县四百”的领土。这些州郡县的建置,与隋朝原有的政治制度并不吻合。因此平陈之初,隋朝的首要任务就是统一地方行政。早在隋开皇三年,也就是公元583年,时任河南道行台兵部尚书的杨尚希,上书建议废除郡一级行政机构,实行州县二级制。这一建议被隋文帝采纳,已在北方隋朝境内推行,现在,陈朝被消灭,南北已统一,南方陈朝的旧境内,也必须逐步实行二级制的州县改革。
隋唐期间一次次改制,完全把感觉良好的南京人搞蒙了。反正是越改越小,越改越乱,越改越不靠谱,改到最后,基本上把南京城改没了。先是在石头城设蒋州,管辖江宁溧水当涂三县,这是一个从未有过的建置。南京城从一国之都,降为只能管辖三县的一个州。当时的江宁县面积很小,跟后来的江宁县江宁区完全是两回事。隋文帝驾崩,隋炀帝接班,接着改,这父子俩都喜欢改来改去。公元606年,隋炀帝又把蒋州改为丹阳郡,江宁和溧水仍归其管辖,将建康县,同夏县,秣陵县并入江宁,又废临沂丹阳湖熟三县,属地也并入江宁。
真是一笔糊涂账,隋以后是唐,对南京的打压如出一辙,隋文帝隋炀帝父子如此,唐朝的皇帝们也是这样。隋朝有意识抑制金陵,毁掉了六朝建康的城池和宫殿。唐朝继续实行抑制金陵的政策,唐武德三年,以江宁和溧水二县置扬州,改江宁为归化县。武德七年,又改扬州为蒋州,武德八年再改为扬州。武德九年,也就是公元626年,将设在石头城的行政机构州治“扬州”,迁往长江对岸的江都,“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的传奇,从此与南京无关。
在此之前,南京就是扬州,扬州就是南京。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过去的扬州是南京无疑,现在情况就有了变化。扬州治所迁走了,迁到江北去了,官员们也跟着走了,相当于华东军区司令部换了地址,而且还是迁到长江对岸,意味着南京又降了一级,甚至可以说是降了很多级,《隋书·地理志下》中记载的大扬州范围如下:
江都郡、钟离郡、淮南郡、弋阳郡、蕲春郡、庐江郡、同安郡、历阳郡、丹阳郡、宣城郡、毗陵郡、吴郡、会稽郡、馀杭郡、新安郡、东阳郡、永嘉郡、建安郡、遂安郡、鄱阳郡、临川郡、庐陵郡、南康郡、宜春郡、豫章郡、南海郡、龙川郡、义安郡、高凉郡、信安郡、永熙郡、苍梧郡、始安郡、永平郡、郁林郡、合浦郡、珠崖郡、宁越郡、交趾郡、九真郡、日南郡、比景郡、海阴郡、林邑郡。
行政区划的历史,从来都是很难梳理。到了唐朝,大扬州的范围又小了一点,然而仍然还是很大很大。为了更直观,我们不妨看一眼四库全书版的《明一统志》,其中记录的明代属于大扬州的州域内府县:
应天府、凤阳府、苏州府、松江府、常州府、镇江府、扬州府、淮安府、庐州府、安庆府、太平府、宁国府、池州府、徽州府、广德州、和州、滁州、杭州府、嘉兴府、湖州府、严州府、金华府、衢州府、处州府、绍兴府、宁波府、台州府、温州府、南昌府、饶州府、广信府、南康府部分、九江府部分、建昌府、抚州府、临江府、吉安府部分、瑞州府、袁州府、赣州府、南安府、福州府、泉州府、建宁府、延平府、汀州府、兴化府、邵武府、漳州府、福宁州、广州府、韶州府、南雄府、惠州府、潮州府、肇庆府、罗定州、南宁府及高州府、廉州府、雷州府、琼州府。
在明朝人眼里,大扬州几乎与六朝的疆域差不多。隋唐对南京的态度,就是一味打压,消除它对东南地区的领导地位,要抹去六朝的痕迹。唐武德八年改归化县为金陵县,武德九年,又改为白下县,属润州,也就是说南京当时归镇江管辖,是镇江的下属单位。到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南京再改为江宁县。至德二年,公元757年,于江宁县置江宁郡,改了以后的第二年,改江宁郡为昇州。三年以后,又改江宁为上元县,过了一年,又废昇州。然后到了光启三年,也就是公元887年,复置昇州。
和六朝时期相比,随着政治地位的一步步丧失,隋唐时期的南京,除了名字被改来改去,经济上全面衰退已不可避免。隋朝曾将建康的王公贵族,都迁至长安监视居住,许多为贵族服务的手工业者,顿时失去服务对象,为维持生计不得不迁往其他地区。降格为蒋州的南京,彻底远离了纸醉金迷,经济上的衰退,导致城市面积缩小,人口数量锐减。按照《六朝都城》一书的统计,建康城面积为二十多万平方公里,人口最多时达五十多万。到了隋朝以后,包括江宁三县在内的丹阳郡,一共才24125户,定居建康境内的不到一万,最多时也才只有四万人。
伴随着建康城一起埋没,还有六朝时代的灿烂文化。回看六朝历史,是一段很重要的南北气息融合历程。说到底,六朝时的东吴,还是一个以吴人为主的朝代,它既落后,更强悍,然后东晋开始了,北人衣冠南侵,中原文化在南京落脚,逐渐生根,南北开始交融,江东开始中原化,北方人开始反客为主,南京成为华夏文明的中心,成为汉人的避难之地。经过宋齐梁陈的更迭演变,南朝政权又越来越江东化,成为一个事实上已完全南方色彩的朝廷。换句话说,东吴亡国后南方吴人的复国梦想,到了六朝后期,才一步一步地真正实现。然而北方已经越来越强大,南方政权的灭亡早已注定,注定要被北方的中国统一运动所吞噬。
隋唐两朝在军事上对南京的控制一直很严格,因为他们都有些担心,担心南方的政权会死灰复燃,担心南方的崛起,会影响到北方稳定。不管怎么说,南方总是有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隋炀帝杨广未继承皇位前,曾在长江对岸的江都坐镇十年,控制着以蒋州为中心的整个江南地区。隋朝的历史并不长久,这一时期,六朝宫城虽然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个别宫殿也曾短暂地作为地方政府的治所,如陈朝的安德宫就作为隋朝江宁县治所,不到一年时间,治所搬迁,安德宫便从此荒废。
传说中,南京还有隋炀帝杨广的“丹阳宫”。隋朝末年,天下又一次大乱,隋炀帝便有了迁都南京的想法,希望能够割据江南,重温南北朝分裂的旧梦,《资治通鉴·唐纪一》上有记录:
帝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欲都丹阳,保据江东,命群臣廷议之,内史侍郎虞世基等皆以为善;右候卫大将军李才极陈不可,请车驾还长安,与世基忿争而出。门下录事衡水李桐客曰:“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亦恐终散乱耳。”御史劾桐客谤毁朝政。于是公卿皆阿意言:“江东之民望幸已久,陛下过江,抚而临之,此大禹之事也。”乃命治丹阳宫,将徙都之。
丹阳宫究竟建在南京的什么位置,说不清楚。根据常识判断,很可能是建康故宫旧址尚存一定的基础,才使得丹阳宫得以建造,因此“以旧宫所遗存修复最为可能”。对于苟延残喘的隋炀帝来说,此时的南京丹阳宫,将成为他最后的享乐之地。事实上,隋朝末年的隋炀帝,再也不是当年的雄才大略,基本上又是一个陈后主,因为在南方待得太久,他“好为吴语”,喜欢像南方吴人一样说话,常喝得东倒西歪,到了晚上还要喝,一边仰视天文,一边跟萧皇后嘀咕:
“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因引满沈醉。又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后惊问故,帝笑曰:“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隋炀帝时常惶恐不安,一些正常的自然现象也会令他疑神疑鬼,坐立不得。公元617年11月,在晋阳起兵的李渊,攻入了长安,拥立隋炀帝的孙子杨侑为帝,遥尊杨广为太上皇,改年号为义宁。此时的隋炀帝人还在江都,知道大势已去,回长安无望,立刻准备“起宫丹阳,将逊于江左”。就在这时候,不祥的预兆再次出现:
有乌鹊来巢幄帐,驱不能止。荧惑犯太微,有石自江浮入于扬子,日光四散如流血。上甚恶之。
遥想当年,二十岁的隋炀帝杨广,从江北的桃叶渡杀过来,统军灭陈,进入南京城,那是何等的英雄豪迈。接下来,南平林邑,西吞吐谷浑,开科取士,开挖大运河,都可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然而三十年后,天下又一次大乱,隋炀帝老了,英雄不再,变得神神鬼鬼,乱招昏招迭出。荧惑星就是火星,太微则位于北斗之南,古人视之为天子之庭。传说中,荧惑星出现在太微中,是帝位不保的征兆。隋炀帝自恃通晓占候卜相,看见形势如此不妙,便打算收拾行李,逃往江南,准备在南京东山再起。
可惜人还没到南京,他就让部下给杀了。中国大历史上的隋唐,和此前的秦汉一样,都是从分裂走向统一,因为统一,所以强盛。秦为强汉奠定了基础,隋为盛唐奠定了基础,隋炀帝功不可没,可惜就像倒霉的秦二世胡亥一样,注定要成为一个伟大历史时期的过渡性人物。时代潮流不可阻挡,从打压南京,到想割据金陵,隋炀帝这一页说翻就翻过去,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一个新篇章,南京也开始有了新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