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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六朝人物(上)
05 北伐,克复神州,一个梦
东晋要想在南京这座城市站住脚跟,必须高举北伐大旗,在过江诸人心目中,这既是一面团结的旗帜,一根政治正确的标杆,也是一个可以遮人耳目的幌子。作为南渡的北方政权,不能以过于退居南方的姿态示人,否则对于众多南渡北方士庶,会失去号召力与凝聚力。不管怎么说,对于东晋政府而言,无论真假,北伐都是必须的。
东晋在南京定都,与北方基本上是以淮河为界,首都南京面对着滚滚长江,隔江北和淮南与北方对峙,进退自如攻守兼备。长江和淮河之间的广阔区域,成为护卫京畿重地,成为抵御北方强敌的缓冲地带。要想北伐,要想守住南京这一亩三分地,首先得发展经济,有了经济实力,有了足够的粮草,GDP上去了,才谈得上打仗,才能打胜仗。
然而中国历史上的南北朝,从头至尾,内乱远远超过了外患。不止南边的东晋是这样,北方的五胡也是内乱不断,没有一天太平。中国人的毛病南北都一样,是不是汉人没差别。南京引以为荣的六朝繁华,乱象丛生,王敦差一点颠覆了东晋,接下来,又是苏峻之乱,桓温之乱。宋齐梁陈,一个动乱接着一个动乱,每一次动乱,都会给南京城带来很大的不安,都是人员和财产的巨大损失。
情况危急时,南京的朝廷也不止一次有过再迁都的动议,譬如苏峻之乱以后,南京城里乱作一团,《晋书》卷六十五列传第三十五上有记录:
及贼平,宗庙宫室并为灰烬,温峤议迁都豫章,三吴之豪请都会稽,二论纷纭,未有所适。导曰:“建康,古之金陵,旧为帝里,又孙仲谋、刘玄德俱言王者之宅。古之帝王不必以丰俭移都,苟弘卫文大帛之冠,则无往不可。若不绩其麻,则乐土为虚矣。且北寇游魂,伺我之隙,一旦示弱,窜于蛮越,求之望实,惧非良计。今特宜镇之以静,群情自安。”
温峤建议要去的豫章,也就是今天的江西南昌,三吴之豪所请的会稽,也就是今天的浙江绍兴,两地都过于深入南方,其退缩的迹象十分明显。不仅无益于北征中原,同时也不利于保守南方,因此王导称之为“窜于蛮越”,而在苏峻乱后迁都向南,也确实有示弱北方之嫌,难免给对手留有可乘之机。
王导认为,逃避是不对的,古代真正有为的帝王,绝不会因为一个地方是否“丰俭”而迁都,如果能够像身着粗陋的“大布衣大白冠”的卫文公那样,有着励精图治精神,迁都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迁不迁都一样。如果百姓尽废其业,不能自力更生“绩其麻”,不能织布为衣,身处再好的乐土也是枉然。所以要想维护南京城的稳定,最稳妥的办法是“镇之以静”,忍一忍,群情自安。
东晋选择定都南京,一个重要因素是曾经有过建都历史。人的思维会有定势,孙吴在这里经营数十年,方方面面的发展,都已经初具规模。可以说这里就是一个现成的首都,现成二字很重要,西晋平吴,建邺成为扬州的治所,虽然政治上受到一定压制,城市级别降低了,但并未遭到彻底破坏,旧时宫室还都予以保留。司马睿刚来南京时,他的住所就是太初宫。
当然,除了孙吴宫室得以保留,南京还依然延续着孙吴时的地位。西晋时期的南方已不复存在独立政权,江南地区仍然相对独立,而南京作为前朝的都城,对于长江以南,尤其是东南地区,仍然具有相当强的政治号召力。吴地大族自孙吴以来长期聚居于此,在这里形成了强大影响力。他们显然不希望自己的政治势力,随着孙吴灭亡而就此消失。
吴地吴人一直都把南京作为实现复国大业的根基,希望重建以南京为中心的南方政权,通过它再度提升自己的地位,维系其自身的利益。而童谣“局缩肉,数横目,中国当败吴当复”,便可以有了另外一种解释。南京再次成为首都,成为中央政府所在地,不就是既成事实的“吴当复”了吗。因此,桓温桓大将军西征灭掉成汉,对于南京的居民来说,无论是侨居在此的南迁北人,还是早就在这里生活的吴人,都觉得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是非常了不得的业绩。
如果北伐直通成功,会怎么样,当然很好,过江诸人可以重新回到北方去,还都洛阳,或是再次定都长安。但是这么好的一件事情,怕是从上到下,无论是士大夫还是老百姓,大家都不太相信,都不敢相信。“克复神州”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就太难了。
因此北伐和光复失地,美梦可以做,也不能太当真,太当回事。东晋曾有过多次北伐,每次北伐,身在南京的帝王,心中都是七上八下,都很担心,一是明白北伐不太可能成功,二是害怕真成功了,功高盖主,再也管辖不了自己骄横的下属。
东晋的皇帝们本来就缺乏威信,前期的王敦,后来的桓温,都是尾大不掉,都是臣强主弱,都是自以为本事很大,完全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巧的是王敦和桓温还都是驸马爷,王是司马炎的女婿,娶了襄城公主,桓是司马绍的女婿,娶了南康公主。都是文武双全,两个驸马爷对东晋的建立和稳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时又是非常危险的人物,都到了要篡位的边缘。
桓温灭蜀以后,声名大振,朝廷忌惮不已,担心他日后难以控制。永和五年,后赵皇帝石虎病死,北方形势大乱。桓温立刻上疏朝廷,请求北伐,却未得到回复。永和七年十二月,桓温再次“拜表辄行”,学习前辈诸葛亮的《出师表》,也不管皇上是不是答应,率着五万大军立刻出发,至武昌而止。
朝廷为此惊恐不安,司马昱亲自写信给桓温,极力劝阻,终使桓温率军还镇,返回荆州。皇上不批准桓温北伐,又不能不北伐,于是便派另一名重臣殷浩率军北伐,却屡战屡败,军需物资更被掠夺殆尽,损失惨重。朝野为此怨恨不已,永和十年正月,桓温上奏朝廷,列举殷浩种种罪状,迫使朝廷将殷浩废为庶人。
从此,朝廷内外大权尽归桓温,朝中已无人再能阻止他。接下来,野心勃勃的桓温为所欲为,越来越任性,接连三次北伐,一伐前秦,二伐姚襄,三伐前燕。前两次胜多负少,二伐姚襄时,曾经一度还攻入了洛阳,拜谒先帝皇陵,并设置陵使修复皇陵。然而还是没什么用,占领的土地很快又得而复失。
桓温的第三次北伐,声势很大,决心也很大,却仍然是惨败。这次北伐的最终结局,东晋的敌国前秦由弱转强,至此,东晋政权也从此前的习惯性进攻,转为退缩性的防御。到淝水之战前夕,东晋由强转弱,版图再次变小,消灭成汉后获得的梁益二州,也就是汉中和成都,都已经再次失去。前秦迅速崛起,成为北方最强大的国家,先后灭掉前燕,前凉,并吞鲜卑拓跋氏的代国,统一了黄河流域,然后就把它的进攻矛头,直指东晋。
对于东晋时期的南京人来说,淝水之战是建都以来一场最为险恶的战争,决定了南京还能不能是京城,存亡在此一战。虽然战场远在今日安徽寿县的东南方,但是这场来势汹汹的大战,意味着南朝若是打败,东晋所维护的半壁江山,将不复存在,首都南京也要因此沦陷。那时候,前秦确实太强大了,秦王苻坚亲率大军八十万,号称百万雄师,以势不可挡之势杀了过来,《晋书·苻坚载记》记录了他的狂言:
以吾之众旅,投鞭于江,足断其流。
结果却是东晋以少胜多,秦军大败,刚刚统一起来的北方,又一次陷入四分五裂。从此,与这场大战有关的几个成语,开始流芳千古,它们分别是东山再起,投鞭断流,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淝水之战的意义,完全可以媲美赤壁大战,赤壁大战是东吴立国的根本,也是南京成为东吴首都的必要条件,淝水之战让东晋转危为安,北强南弱的局面不再。双方的军事势力重新归于平衡,北伐和南侵的念头顿时都降低了许多,和平的愿望开始占据上风。
有时候,战争实际进行的时间其实很短暂,然而想打仗和准备打仗,却要花费掉很多很多时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过江诸人想回老家的念头,正在逐渐减弱。《世说新语·言语》篇中有个叫卫玠的帅哥,官至太子洗马,人称卫洗马,他刚来南京的时候,形神惨悴,面对浩瀚长江,对身边的人说:
见此芒芒,不觉百端交集。苟未免有情,亦复谁能遣此!
“芒芒”就是茫茫,东晋刚在南京定都时,离乡背井的过江诸人,大约全是这个德性,多愁善感,聚在新亭对泣,应该是很常见的事情。据说这位卫帅哥还是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年少时乘坐羊车到街市去,看到他的人都以为是个玉人,都要赶过去观看。
后来有句成语,叫“看杀卫玠”,说的就是这个卫洗马到了南京城,京师的人听说他来了,都想一睹芳容,都想看看这个美男子究竟长成什么样子,都冲过来看他,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非常热闹。卫玠可能也是受到了惊吓,不久就生病,一命呜呼,南京的老百姓纷纷传言,说那位玉树临风的卫洗马,是被大家看死的。
没有人会说卫玠是因为思念故乡而死,他死了也就死了,南京人还拿他的死当笑话讲。历史上,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亡国,南京难免一些亡国情绪。大家完全可以用这样的历史掌故,来讥笑南京人的没心没肺。然而这个故事,似乎也从另外一个方面说明问题,那就是东晋在南京立国以后,“打回老家去”的念头,很快就越来越淡,越来越是个标语口号。一方面,北伐仍然是最具有号召的幌子,另一方面,在南京的过江诸人,对于返回故乡,所谓“皆有归本之心”,随着时间推移,正在变得可有可无。
桓温北伐,收复了许多失地,上疏给皇帝,说:
丧乱缅邈,五十余载,先旧徂没,后来童幼,班荆辍音,积习成俗,遂望绝于本邦,宴安于所托。眷言悼之,不觉悲叹!
“班荆”是聊天的意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坐在一起侃大山。“眷言”是形容人在回顾,出自《诗·小雅·大东》,“眷言顾之,潸焉出涕”。可怜现在的这些孩儿们,都已经在南京成了南方人,聊天时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一个个都太安于现状,因此桓温提出了建议:
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
这个从哪来回哪去的建议,立刻引起了强烈反对,玄言诗人孙绰上疏抗议,明确说出了不愿意北迁的理由,说北人“播流江表,已经数世”,“植根于江外数十年”,你非要让他们“离坟墓,弃生业”,“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显然有点说不过去。
大书法家王羲之也明确表达过不赞成北伐的意向,东晋王朝派殷浩北伐,他便直接给中军将军殷浩写信,发牢骚说:
今军破于外,资竭于内,保淮之志非复所及,莫过还保长江,都督将各复旧镇,自长江以外,羁縻而已。
王羲之认为千里运送粮食,自古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况今转运供继,西输许洛,北入黄河。虽秦政之弊,未至于此”,因此“以区区吴越,经纬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轻易北伐,“社稷之忧可计日而待”。
说孙绰是玄言诗人,说王羲之是书法家,完全是后人的事情,在当时,他们都应该是敢于直言的政治家。孙绰官拜尚书郎,为文士之冠,那年头,有名望的人物过世,都必须请孙绰为碑文,然后再刻在石头上,由此可见其文誉之隆。王羲之出自著名的琅邪王氏,王导和王敦是他的堂伯父,当过江州刺史,领右将军,因此大家习惯上称他为王右军。
事实上,东晋初年开始,过江诸人对北伐就不够热心,就很务实,那时候,北人在南方立足未稳,的确也无力北伐。不过,不管内心深处究竟如何考虑,至少在表面上,大家还不敢像孙绰和王羲之那样,公然反对北伐,反对北迁。
孙绰和王羲之的声音,至少说明到了东晋中期,要不要北伐已经可以在南京这个城市里开始讨论。“克复神州”这个美梦还在继续做,必须做,大家似乎已意识到它可能只是个梦,一个不太现实的梦。梦可以做,也可以说,没必要太当真。当时的南京人,不管你是吴地吴人,还是衣冠南来的北人,心里都明白,偏安虽然难听,没出息,或许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和平不打仗,可能更好。
事实上,东晋时期南京人的日常生活,正在一天天好起来。日子一天比一天更太平,乱世正在远去,经济开始飞速发展。和平了才会有建设,人人都可能有好战之心,谁都想耀武扬威,谁有了钱都会觉得自己了不起,人穷而志短,国富则民强。然而民心就是这样,一方面,发展经济是为了打仗,另一方面,经济真发展了,日子真过舒坦了,真明白了事理,又不太想打仗,还能有什么比过太平的日子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