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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吴姬压酒劝客尝
03 李白来了
隋唐时期的南京城,很像被火山吞没的庞贝古城,它被深深地压在了泥浆里,显得那样安静,那样可怜和无助。晋代衣冠吴宫花草,都埋葬在废墟之中。南京仿佛一座古坟,人们对它除了祭奠,就是哀悼,除了哭鼻子,便是掉眼泪,初唐的大才子王勃,对当时南京有一番惨兮兮的描述:
遗墟旧壤,数万里之皇城,虎踞龙盘,三百年之帝国,阙连石塞,地实金陵,霸气尽而江山空,皇风清而市朝改。昔时地险,尝为建业之雄都。今日太平,即是江宁之小邑。
在隋唐统治者眼里,南京这个地方必须小心防范,必须把可能生乱的种子,都毁灭在萌芽状态。气尽山空的江宁小邑,正是北方帝王所希望的。当时喜欢南京的人,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是那些心怀不满,或者是南朝的遗民,或者在本朝生活得不够称心如意,多多少少还存着一点反骨,他们看中的是南京的帝王之气。既然隋唐统治者总会有那么一点担心,这种担心恰恰说明了问题,说明了还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很显然,如果在南京这个地方造反,如果在这里作乱,更有可能会获得机会。
还有就是各种各样文化人,文化人在六朝时代是个很奇怪的群体,他们并不把后人看重的那些所谓文化,当作了不得的东西。譬如书法,好像当时很多人的字,都写得相当不错,能写字的人都是书法家。如果有什么区别,就是有人字留了下来,有人字没留下来。六朝的南京文人最过分一件事,把骈文发展到了极致。不只文章写得好,触目所见,无不琳琅美玉,而且还弄出各种条条框框,制定了各种专门与人为难的规矩。骈四俪六,讲究平仄,讲究韵律和谐,注重藻饰和用典,经常花里胡哨。
骈文过度注重形式技巧,内容表达往往会受到束缚,然而越是难写,越是戴着镣铐跳舞,只要运用得当,越可能写出令人意外的好文章。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南人和北人的文章风格并不一样,情调上也有区别。若以三国为例,当然还是人家曹氏父子的文章好看,建安风骨魏晋文章,平心而论,北方文风真的要强于南方。
可是南方人容易骄傲,甚至可以说是盲目骄傲,总是一味地觉得自己文章写得好,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陆机陆云兄弟去了洛阳,听说左思要写《吴都赋》,就讥笑人家是伧父。相对而言,北人更容易谦虚,更容易吸收南方的先进文化,譬如南京人庾信,从南方流亡到了北方,人家高官厚禄地哄着,他偏要做出满脸萧瑟的样子,一口一个沉沦穷巷,一口一个埋没荆扉。好的艺术品搁在哪儿都能闪光,庾信的《哀江南赋》写了亡国之痛,感动了无数北方人,让多少北佬儿看了流眼泪。
这真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很奇怪的文化现象,当时让庾信骗哭的,更多的竟然是北方人。孤零零的一个南方老头,流落在北方,多可怜呀。没人去想庾信的官,其实也做得不小了,待遇非常不错,他生前在北朝的头衔很多,当过洛州刺史,当过骠骑大将军,当过开府仪同三司。究竟哪个头衔最大,哪个待遇更高,恐怕要请专家来解释。能肯定的一点只是,若要较真官职,似乎在北朝的官更大,级别更高,“高官美宦,有逾旧国”。
文学史有时候就这么吊诡,南方人庾信的《哀江南赋》,轰动了北方,北方人左思的《吴都赋》,造成了北方的洛阳纸贵,无论南人北人,只要能够立足北方文坛,只要能够让北方人叫好,哄得北方人高兴,就能够传唱千古。北人真说了好,文学地位基本上就肯定了。这还只能算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其二,上述两篇文章有个共同点,都是写了南方的亡国,都是写了当年的南京。亡国实在是个好题材,有痛苦,就会有好文章。痛苦酿成了美酒,慰藉着北方人的得意或者失意。
六朝以后的南京城,因为痛苦,因为失落,深受文化人的喜欢,尤其是失意文人的倾心。这些文人大都与南京没什么直接关系,基本上都不是南京人,他们对南京人的现实生活并不了解,却在这里寻找到了共鸣。隋唐期间,能把南京写好写出色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地人。有一种浪漫叫诗意,有一种诗意叫浪漫,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南京人的感觉与外地人不一样,就是总觉得自己城市不好,怎么不好,几近麻木,也说不出所以然。倒是那些外来的过客,甚至根本都还没到过此地的读书人,光是凭着神经敏感,便留下了非常漂亮的诗篇。
譬如河南人刘禹锡,南京人动不动会用他的诗来介绍自己城市,什么“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什么“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什么“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所有这些名句集锦,都不是眼见为实,都只是道听途说。写下这些美丽的诗句之前,刘禹锡并没有来过南京。他不过是听人家说说而已,再就是靠自己读的一些诗书,加上了一些想象,然后艺术加工,然后流芳百世。
金陵怀古成了一个不朽题材,成了一个大家都玩得很熟练的文学母题。按说文学要创新,不应该有套路,然而金陵怀古玩的就是套路,大家都在博弈这个命题作文。会不会玩皆靠领悟,能不能写好全凭手艺,大家都在写,篇秩浩繁,高手辈出常咏常新。只要是个文章高手,就肯定写过南京怀古,没有咏叹过南京的诗人,不是好诗人。
最过分的一位就是大诗人李白,没人知道他究竟来过多少次南京,恐怕他自己也稀里糊涂。有人统计过,李白与南京有关的诗歌,多达七十多篇。他几乎成了南京的形象代言人,千百年来,一直在为南京做免费广告。李白与南京关系确实非同寻常,他一生无数次游览或在此暂住,遍赏金陵名胜,广泛结交当地朋友,喝不完的酒,写不完的诗,无怪后人会说:
金陵江山之胜,甲于东南,古来诗人游者,太白为著。
南京的山山水水,无不掩藏着亡国历史,随便挑几首李白诗,南京的沧桑便立刻扑面而来:
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
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
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
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
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
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
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
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洲。
六代兴亡国,三杯为尔歌。
苑方秦地少,山似洛阳多。
古殿吴花草,深宫晋绮罗。
并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
与左思《吴都赋》和庾信《哀江南赋》的繁花似锦相比,李白写南京的诗清新脱俗,像教科书一般简单明了。南京沧桑这杯苦酒,浇灭了李白胸中失意的块垒,而李白的诗句,又成为介绍南京历史最简明扼要的宣传词。自从有了李白,有了李白的诗,要想举例说明南京历史,要想夸一夸南京这个城市,变得轻松容易。
隋唐时期的南京,除了破败,还是破败。作为六朝城市象征的台城,片石不留,没有了踪影。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都没了,哪来的什么台城之柳。艺术就是想象,想象创造艺术,想象中的艺术才是最美的,破败自有破败之艳丽。文化有时候就是一种沧桑,就是无中生有,没有想象力的人,根本没办法描述南京,昔日殿堂楼阁,如今都成为荒园田亩。大家不妨想象一下,曾经的六朝古都,都已经归人家镇江管辖了,你还有什么可以现实主义描写呢,想不浪漫都不行。
也许还可以说的,就剩下两个孤零零的城堡,一个叫石头城,一个叫白下城。石头城仍然还是军事要塞,地方政府办公的所在地,南方一有风吹草动,这里立刻成为重中之重。武则天当政,徐敬业在扬州起兵作乱,他的策略便是利用金陵之王气,所谓依靠长江天险,足以自固,先取常润二州,倚为根据,再北向以图中原,进无不利,退有所归。这次乱哄哄的叛乱,很快被平息,唐朝政府亡羊补牢,赶紧派兵加固南京的石头城。
石头城因此又成了一种象征,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欲谋篡逆者,总是希望以此为基地,而朝廷要做的,便是千方百计地防止这种事情发生。安史之乱以后,盛唐不再,藩镇开始割据,比南京更容易生乱的地方,开始多了起来,中央政权动荡不安,危险已经不仅仅是来自南京。为了维稳,石头城的驻军越来越多,南京除了石头城,还有一个白下城,原名白石垒,地点大约是在今天下关的狮子山,对着大江,当时属于江乘县。
在六朝时,白下城与石头城一样,都是拱卫京城的军事要塞,是南京地区水上交通的必经之地。它曾经是建康的水军基地,当年齐武帝修白下城,目的就是为了北伐。唐朝初年,白下城一度还有点像模像样,因为建康成了金陵县,又改为白下县,其县治就在白下城。可惜这段历史也不长久,很快白下城也废了,直到唐朝末年,天下大乱,才再一次修筑堡垒。
话题还是赶紧回到伟大的诗人李白身上,回到他和南京的关系上。李白的金陵情结,有其十分荒唐的一面,首先相对于当时南京人,他真是个见过大世面的好汉。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人家李白不只诗写得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南穷苍梧东涉溟海,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什么大场面没经历过。他到过京城长安,跟皇帝老儿一起喝酒,公然为杨贵妃写诗,让高力士脱鞋子。写实也好,传说也罢,敢天子呼来不上船,像他这样的狂士,天底下又能找到几位,因此他老人家一到南京,立刻有许多羡慕他的此地乡贤,急吼吼地希望能够结识,而李白也很乐意,他也想见见隐藏在金陵的高人。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从李白的诗中,可以看到当时南京人的好客,看到南京人的文学热情。李白在南京到处喝酒,临别时,金陵子弟纷纷赶来相送,酒逢知己千杯少,越喝越有感情,越喝越有文化,结果便是似通非通地吟出了千古名句,“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南京这个地方,显然太适合李白这样的人物。
在南京,李白以诗会友,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草裹乌纱巾,倒被紫绮裘,与酒客棹歌秦淮,达晓歌吹,害得两岸民众拍手称笑,怀疑是六朝时期的王子猷又来了。他与当官的一起喝酒,“春日陪杨江宁及诸官宴北湖感古”,杨江宁是当时南京的一个县令,基本上就属于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北湖是玄武湖,一边喝酒,一边怀古。与不相识的名士干杯,“金陵江上遇蓬池隐者”痛饮,并为自己的诗加上自注,“时于落星石上,以紫绮裘换酒为欢”。因为李白写到了落星石,后来的南京人一直在琢磨,想不明白,十分苦恼,它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李白在南京显然是玩得很嗨,他甚至还写文章,自称是南京人,这绝对是喝高了的胡说八道: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
这段话出自《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读了几本书,积累了少许学问,立刻会表示怀疑,觉得李白不可能这么写,不可能这么不靠谱。譬如明代胡应麟的《续笔丛》,就认为文中的“白本家金陵”乃“万万不通”,因此断为伪作,李白不可能这么胡说八道,他不可能是南京本家。清代的王琦力驳其说,王琦是李白研究权威,他注的《李太白全集》是研究李白的入门之书。王注认定文章就是李白写的,非常坚定地维护了李白的著作权。清朝人做学问,要比明朝人高明得多,李白不是南京人几乎不用讨论,真假不重要,说白了只是一个文风问题,李白一生中,胡说八道太多了。
诗人的话不能太当真,没必要太当真,不管怎么说,李白的《上安州裴长史书》还是一篇研究李白生平的重要文章。大家都知道李白说话,向来有真有假,虚虚实实,喜欢吹牛,不吹牛就不是文人,不说大话就写不了诗。文人永远都在自吹自擂,可是你真要研究李白,要谈及诗人的生平,后人能使用的那些说明文字,有很多必须还得出自这篇文章。
李白的最大问题不是吹牛,不是说大话,他的问题是太热心参与政治,而且经常还莫名其妙地站错了队。书生干政是文化人大忌,好为帝师,又向来是文人最致命的软肋。李白如果只是自己喜欢南京这个城市也罢了,南京是一个有文化含金量的城市,李白作为一个文化人,怎么能不喜欢,也应该喜欢,问题在于他竟然撺掇唐王朝迁都南京,在《为宋中丞请都金陵表》中,大谈迁都金陵的好处:
今自河以北,为胡所凌;自河之南,孤城四垒。大盗蚕食,割为洪沟;宇宙峣杌,昭然可睹。臣伏见金陵旧都,地称天险。龙盘虎踞,开扃自然。六代皇居,五福斯在。雄图霸迹,隐轸由存。咽喉控带,萦错如绣。天下衣冠士庶,避地东吴,永嘉南迁,未盛于此。
李白自己就是胡人,虽然此胡非彼胡,写这篇文章不久前,因为组诗《永王东巡歌》,他差点掉了脑袋。“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文人一得意,忍不住就会忘乎所以。“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李白一介穷书生,谈王说霸,竟然怂恿永王李璘割据称帝。李璘兵败被杀,李白也因此下了大狱。幸亏有人出手相救,而救他的这个人,正是李白为之代笔的“宋中丞”宋若思。
说起来,李白也真是没有记性,因为自己严重的金陵情结,在代笔文章结尾处,他干脆赤裸裸地对朝廷来了这么一句:
去扶风万有一危之近邦,就金陵太山必安之成策。
这是篇可以送人性命的文章,用心有些天真,也有些险恶,几乎是在想分裂国家。好在谁也没把这有可能掉脑袋的话当回事。李白如此胡说八道,并没连累宋若思,稀里糊涂就蒙混过去。朝廷突然变得很理智,没有太深究。渔阳鼙鼓动地来,盛唐已不是盛唐,在中国大历史上,此时的唐王朝危机重重,显然已经不把南京当作潜在危险,金陵王气变得不再重要,现在,最难应付的是藩镇割据,天下很快又要大乱,乱得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