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酖毒山川亦可怜
太平天国以后,南京人印象中的城市领导者,首推曾国藩。说老实话,大家对他并没什么太好印象,毕竟他杀人太多。对于这个城市的居民来说,“曾剃头”的恶名,永远也别想除掉。除此之外,便是“效管仲设女闾”,开放被禁止的妓院,繁荣红灯区,恢复秦淮的风花雪月。多少有些存心抹黑,曾国藩以一个胜利者姿态,给这座城市再次定位。潜台词很直白,南京有点堕落并不可怕,关键它不应该有太多野心。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经历了“黄金十年”,开始忘乎所以,忘记了历史教训。繁华总是美好,现代化进程让人很享受。新生活运动一度也曾轰轰烈烈,事实上,进入近现代,南京获得了不少发展机会。首先,几乎所有的晚清名宦能臣,都在南京做过父母官,当过两江总督,他们虽然未能见到辛亥革命,在城市现代化建设中,作为城市管理者,都有过很大功劳。
中日甲午战争刚结束,张之洞便在南京修建了江宁马路,开始尝试把城市往现代化的路上领导。他还提议修建了吴淞至江宁的铁路,也就是后来的沪宁铁路,创办了铁路学堂,陆军学堂,水师学堂,当然也包括南京大学的前身,三江师范学堂。从一个城市的发展史来看,二十世纪的前半段,南京这座城市确实有过很好际遇。张之洞两任两江总督,写过一些与南京有关的诗,譬如他的《金陵杂诗》十八首,其中有一首让汪精卫感慨不已:
兵力无如刘宋强,励精政事数萧梁。
何因不享百年祚,酖毒山川是建康。
抗日战争期间,山河破碎风飘絮,成了大汉奸的汪精卫,想到张之洞的诗,尤其“酖毒山川是建康”这一句,不禁要连声发问,大发感慨,高呼“其然,岂其然乎”,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于是也写了一首挺不错的旧体诗:
忧患滔滔到枕边,心光灯影照难眠。
梦回龙战玄黄地,坐晓鸡鸣风雨天。
不尽波澜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前贤。
郊原仍作青春色,酖毒山川亦可怜。
据说汪的这首诗,曾流传到当时的大后方重庆,很多人都看到,郭沫若还亲自做了考证,弄不明白“如含瓦石”是什么意思。以郭老先生的学问,应该不会不知道,关键还是在字面背后。
古人习俗,在死人口内要塞进珍珠宝石,既显吉祥富贵,又能防腐拒臭。这是一种待遇,也是荣誉,如果生前不忠不孝,不图上进不够富贵,死后口中就没有珍宝,只能含一块最普通的瓦石,于是照例没脸面去见先人和祖宗。汪精卫显然对“如含瓦石”的形象情有独钟,在《题高剑文画镇海楼图》的诗中,他也写到这四个字:
怀抱久如含瓦石,风尘原不涴山川。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对一件很简单的事,可以做出不同解读。譬如口含瓦石本义是励志,希望自己要有所作为,不要愧对祖宗。但是古人也可以用它来讥讽,嘲笑那些兢兢业业的迂腐之人,风流潇洒的文化人并不喜欢死板,不喜欢僵化,譬如六朝时的阮孚,就嘲笑“勤于吏事,以匡风正俗为己任”的卞壸,说“卿常无闲泰,如含瓦石,不亦劳乎”。换句现代的大白话,就是你总是这样一本正经,成天这样装,累不累呀。
正版国民政府已经迁到重庆去了,南京存在的只是伪国民政府。这时候的汪精卫,完全脱去了年轻时革命者光环,早就风光不再。然而他还是在装,在演戏,在南京市中心,还挂着汪精卫的巨幅头像,“领袖”一词还被某些人常常挂在嘴上。具有抗日意味的炸弹模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一个玩意,有点不伦不类,竖立在广场中央,又像纪念塔,又像广告牌,最上端是汪的标准像,自上而下写着一串大字:
汪主席是带领我们和平建国的领袖
“和平建国”是汪伪政权的遮羞布,此时的南京人,生活在日本军人铁蹄之下,充分领教了小日本的厉害。大家都当了亡国奴,心里其实都明白,都知道这年头跟日方合作,就是落水,就是汉奸,汪精卫汪主席,无论他怎么装,无论他话说得如何漂亮,都已经是最大的汉奸,注定要愧对祖宗,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骂名。
一眨眼,南京美丽短暂的“黄金十年”,灰飞烟灭。没人会想到真有这样的严重后果,没人想到真会做亡国奴。对于南京人来说,抗日战争应该是从1937年的8月13日开始计算,那时候,正是天气最热之际,到夜晚,酷热难熬,许多人不得不跑出室外,到露天去乘凉,在露天睡觉。就在这一天夜里,中国军队在上海与日本人干了起来。此前不久,中日双方已在卢沟桥开战。卢沟桥太远,地处遥远的北方,南京市民并没感到什么危险,并没有任何切肤之痛。淞沪之战不一样,毕竟上海太近了,很快,十六架日本重型轰炸架,开始光临南京。
还是很快,只隔了一天,日机又出动七十架次的飞机,大规模空袭南京。此后便是源源不断,根据不完全统计,在12月10日城陷前夕,南京城遭受敌机袭击,将近一千架次。如果说日本人飞机初次光临前,南京老百姓对战争伤害认识还不足的话,接下来这段日子,这个古老城市开始吃尽苦头。南京城对苦难的历史记忆并不陌生,以往伤痛还没完全消化,这一次源于日本军队的严重蹂躏,更加刻骨铭心。
日本人的战车攻入南京中华门城堡之前,这座城市几乎有六年时间,都在积极准备对日作战。六年前,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件,虽然事发东北,因为南京是首都,要求政府出兵收复失地的呼声,从此再也没停止过。南京有中央大学和金陵大学,愤怒的学生率先发表通电,要求政府领导抗日。被日军侵略的南京东北籍学生一千多人,情绪激昂地到国民党中央党部请愿。各界群众抗日情绪高涨,在公共体育场举行了十万人的反日救国大会,庄重肃穆的主席台前,悬挂着“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大字横幅,两旁则悬垂一副醒目对联:
亡国无日,同胞快醒
杀身成仁,今兹其时
一时间,请愿抗日和示威游行,在南京成了常态。1932年的“一·二八”淞沪抗战,1933年的长城抗战,都在国民政府的首都掀起过一波又一波抗日高潮。救国存亡,枪口对外,抵制日货,是当时南京最常见的口号,也是最流行的标语。1937年8月9日,剧作家田汉以“七七事变”为背景的四幕话剧《卢沟桥》,在南京公演,由著名导演洪深担任导演,连演四天,场场爆满。
中日全面爆发战争前夕,与大多数中国老百姓一样,南京人相信,若是真打起来,只要中国人都团结一致,小日本根本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我们人多,我们势众,我们因此必胜。中日双方的老百姓,都觉得有必要大打一仗,从1928年的“济南事变”开始,双方政府事实上都在有意无意地放大对立情绪,都在宣传上极力渲染己方无辜和对方野蛮,都在“用事实宣告全世界”。在日本国内,民众被别有用心地煽动了,反华的舆论浪潮,一浪高过一浪。
面对日本的反华宣传,面对日本人的颠倒黑白,国民党上海党部也成立了一个专事针对日本的国际宣传部门,用今天的话说,双方都在用心炒作,都想让国际舆论站在自己一边。官方利用民意,民意又绑架官方,战争机器已悄然启动,主和的观点始终被鄙视,被唾弃。无论日本还是中国,主流民意都是要对抗,要教训对方,都希望真枪真刀地打一仗。中方虽然一直处于守势,不断退让,最重要原因不是不想打,而是政府知道自己的国力太弱,内乱不止,知道自己很可能暂时还打不过对方。
1937年12月13日,南京城被日军占领,很多人太多人被杀,史称“南京大屠杀”。南京保卫战刚开始,南京城就沦陷了。当时的南京人并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成了日本人刺刀下的孤魂野鬼。到处都是恐怖景象,太多的男人横尸街头,数不清的女性被凌辱,老人和儿童也不得幸免。到了1938年的元旦,就在今天的鼓楼公园,在鼓楼城楼上,在日本人操纵下,一个号称要维护城市治安的自治委员会宣告成立,一位南京的本土名士被推选为主席。
这个人就是陶保晋,他有名声,他也有钱,当时是一位很成功的南京名人。说起来,陶保晋的先人,可以追溯到晋朝的高士陶渊明。他毕业于上海格致书院,世纪初留学日本,有一个日本法政大学的文凭。介绍资料上说他精通日语,学成归国,真实的情况是不是精通和学成,应该打上一个问号。陶保晋在日本待的时间并不长,只是“法政大学清国留学生法政速成科”的学历,日语是不是真过关,很难说。据说当时教师用日语授课,旁边还有汉语同声口译,他和当时绝大多数留日中国人一样,非常可能是仅会简单的日语对话。
回国以后,陶保晋长期从业律师并兼任江宁律师公会会长,不是后来的江宁县和江宁区,而是南京律师公会,因为在北洋政府时期,南京被称作江宁。他还是金陵政法学校的校长,江苏咨议局议员,江苏银行检查员,南京总商会法律顾问,这些头衔足以证明他身份非同一般。无论北洋政府,还是国民政府,陶保晋都是吃香喝辣,都应该算是个人物。当然,他的成功首先还是与经商有关,陶保晋是南京著名的汤山温泉开发者,因为这个项目开发,获利甚丰,得到了非常好的商业回报。
中日关系恶化,始于1894年的甲午战争,真正变得不可调和,无法收拾,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这一年,留在后人记忆中的重点,是新文化,是科学和民主两句口号,也就是所谓的德先生和赛先生。事实真相当然不是这样,当时最让中国人上火的,是巴黎和会,是“誓死力争,还我青岛”的标语。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德国被打败了,中国属于战胜国,理直气壮地可以收回被德国人占领的青岛主权。然而经历的却是外交失败,青岛竟然成了日本人的囊中之物。北洋政府的首都北京于是闹得最厉害,示威游行,火烧赵家楼,各地民众都跟着闹,南京人也不例外,也示威,也游行,呼吁“抵制日货”。
当时日本的牛奶糖,日本的玩具和文具,充斥市场,南京的学生身体力行,各校宣传抵制日货。有女学生五人,一身缟素,同乘一辆黑色汽车游行,车身围着白布,竖两面白旗,上书“为国志哀”字样。街头到处可见学生头戴自制的白布帽,气氛犹如国殇。市民拒穿日本的洋布洋袜,不用日产的牙刷牙粉肥皂。理发店拒绝使用日本剪刀,学生去剃头理发,一律用中国旧式剃刀剃光头,以示拒绝日货的决心。
在当时的南京,日本正金和汇业银行的钞票,商家俱不收用。下关日本长江轮船公司的轮船,无客可乘,无货可载,空泊在江上。日本人商店,生意萧条,冷冷清清。日本人开的医院,无人光顾。下关各扛驳转运公司拒绝装运日货,黄包车夫拒拉日本人。在三山街,有个日本人带了不少行李,想雇人力车以代步,谁知连呼数人,均遭拒绝。
抗战前夕,美国学者多雷西·欧查德和他的研究团队,通过对中国底层调查,注意到“中国使用‘抵制’这一经济武器,是现代经济史最有启示的篇章”。经济抵制有时候确实也管用,可以成为很好的幕后推手。五四运动并没能够收复青岛,中国没有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山东问题一直悬而未决。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山东从日本人手里收回,汉口和贵阳的租界,以及威海卫从英国人手中收回。中国宣布关税自治得到各国支持,列强纷纷开始从中国撤军,并计划完全废除治外法权。
当然,所有这些成绩,除了有效的“抵制”,与中国自身的经济发展,应该还是有着重要关系。上世纪二十年代末,世界经济陷入了大萧条,中国经济却一枝独秀,处于上升势头之中。虽然内乱不止,南京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显然一片光明。陶保晋与同样是南京名人的史量才,就是在五四运动那一年,创建了南汤山兴业公司,开山修路,凿泉建屋,用最新式的园林建筑,开发汤山温泉,修建了陶庐。
史量才是《申报》的老板,著名的报业大亨,有他的支持,陶庐温泉声名鹊起。这是一笔十分有眼光的投资,陶保晋获得非常丰厚的回报。汤山温泉“如汤沸然,与日之箱根温泉相埒”,箱根是日本的温泉之乡,最负有盛名的疗养胜地,陶保晋的陶庐,就是想打造一处中国的箱根温泉,很快,这个梦想实现了,据《南汤山志》记载:
民十六年党国奠都金陵,中央当局沐浴于此,蔚为名胜,媲美华清。
蒋委员长和他的新婚妻子,以及党国要员和新贵,纷纷在汤山休闲沐浴。陶庐曾是国民政府接待外宾的名胜之一,日本总领事就曾被安排在此度假。这里成了首都南京的度假胜地,民国初年还是一片萧条,经过南汤山兴业公司开发,各式各样的建筑,雨后春笋般出现,首都电厂汤山办事处,汤山邮政局和电报局,卫生事务所,农业实验室,汤山小学,江宁县第六区警察局,江宁县第六区汤山镇公所,纷纷落地生根,处处呈现繁荣景象。
达官贵人的别墅和公馆也建了起来,有钱人热心出资捐款,助修公用的“汤泉馆”,与民同乐,《南汤山志》便明确写着:
蒋委员长独捐五千元,宋部长允捐四千元。
这本是一个实业救国的好例子,抗战前,中国经济增长迅速,尤其东南沿海一带。南京因为是首都,可以说更得风气之先。陶保晋也因此功成名就,更有钱,更有名声和地位。他开始沽名钓誉,大做慈善,担任“世界红卍字会”南京分会会长。这是一个很纯粹的世界性团体,不涉党派,不谈政治,没有什么慈善范围以外的企图,专以救济灾患和促进世界和平为宗旨。
然而,然而日本人来了,气势汹汹杀进了南京城。这时候,陶保晋六十出头。在今天的人眼里,六十多岁不算什么,可在当时,心态上完全是个老人。他没追随国民政府西迁,去做义民,而是选择留在南京城里,当难民。1937年12月8日,南京红卍字会与外国人士商议,在难民区设立办事处,又在五台山广济寺和鼓楼金陵大学设立粥厂,救济难民,“每日就食者不下三万人之巨”。
红卍字会宗旨是布道扬善,赈灾济贫,遇到战乱,安置和掩埋尸体是职责所在。日军大屠杀期间,无数遇难者横尸街头,南京处在瘟疫蔓延的危机之中。由陶保晋担任会长的南京红卍字会,不得不挺身而出,共收尸43121人。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仍然还保存着这批珍贵的《红卍档案》,准确地记录了当时情境。
大好人大善人陶保晋,很可惜地成了南京自治会主席,这多少有些让南京人扼腕叹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不管怎么辩解,这都是他一生中最糟糕的日子,是他辉煌一生的终结。合作为了救人,抵抗为了赎己,身处旋涡之中,想不问政治绝不可能。陶保晋的悲剧,他的人生污点,或许就该从1938年的元旦开始算起,从登上鼓楼城楼那一刻开始,注定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架上。
说起来,与汪精卫主动当汉奸不一样,他这个自治会会长,很有一点被迫的意味。据说本来另有人选,可是开会的时候,日本人自作主张,突然宣布陶保晋是会长。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抗战胜利,南京人民兴高采烈,惩治汉奸,汪精卫已病死,只能掘坟抛尸来解恨。陶保晋以汉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按照首都高等法院规定,不服判决可以上诉,同罪获刑的周作人,便是通过上诉减刑四年。
陶保晋没有上诉,他认罪服法,十分平静地接受了判决。
陶保晋共同通谋敌国,图谋反抗本国,处有期徒刑二年,褫夺公权三年,全部财产除酌留家属必需生活费外没收。
《红卍档案》在国际法庭上,成为震惊中外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暴行铁证。日军刚占领南京期间,没有一个南京人处于安全之中,《丁丑南京屠城记》的作者祝晴川,一位曾经留学日本军校的国军少校,伪装成平民躲在金陵大学附近的陶谷新村,因为精通日语,经陶保晋劝说,出来担任红卍字会交际处副处长,他回忆陶保晋当时曾对他说过的话:
日军自进城以来杀戮、纵火、掠夺、奸淫连日猖獗不止!住在我火瓦巷南京市红卍字会的家属及逃到那里的难民数百口,老少妇女无不被其奸污,有羞愧自杀者多人。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连红卍字会的家属,也同样惨遭日军的强暴,南京这个苦难深重的城市,当时所遭受的蹂躏,所蒙受的屈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