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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旧时燕子傍谁飞
04 蒙古达达来了
蒙古铁骑开始横扫欧亚大陆,南京人根本不明白蒙古人是怎么回事。多少年来,抗金的口号已经根深蒂固,是南宋民众心中激荡的主旋律,大家记忆中,北宋亡于金国之手,如狼似虎的金兵,才是国家最大的敌人。因此在观念上,一是要防止金兵继续南下,要做好防范的准备,一是如果有可能,最好是能将失去的北方领土收复回来。
没想到收复北方领土这事,最后靠着蒙古人的帮助,差一点完成。南宋绍定六年,也就是公元1233年,南宋派江陵府副都统制孟珙,襄阳府守将江海,率领两万军队,应蒙古人之约,合围金哀宗于蔡州。第二年,蔡州城破,宋军和蒙军分别从不同方向杀进城去,历时一百二十年的金朝至此灭亡。消息传到南京城,立刻是一片欢呼之声,毕竟一百多年的仇敌被消灭了,靖康之耻终于画上句号。
宋将孟珙将金哀宗的遗骨运回杭州,也就是南宋的京城临安,放在太庙里展示,告慰那些被金兵欺侮过的先人。南宋君臣举行盛大仪式,庆祝宋金世仇的了结。得意难免忘形,举国欢庆之后,可能是被金国欺负太久,朝廷又迫不及待地想进一步扩大战果。按照南宋与蒙古国的事先约定,金被灭以后,宋军和蒙军各自撤退。原来金国占领地河南的归属,宋蒙之间并没有做出明确规定,既不属于南宋,也不属于蒙古国,河南成了事实上无人占领的空白区。
于是呢,于是就有了第二年的“端平入洛”,端平和绍定都是宋理宗的年号,因为金国灭了,兴奋过度的宋理宗觉得有必要改国号庆祝,绍定改成了端平。端平二年,南宋发动攻势,派军队入驻河南。对于这个军事行动,当时反对的声音很强烈,都觉得拿下河南没什么太大问题,要想守住可能就太困难。然而宋理宗被胜利冲昏头脑,已经听不进不同意见,出兵收复了河南境内的“三京”,即原北宋的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商丘,短时间内连下三城,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鼓舞的事情,太让人扬眉吐气。
南京人兴高采烈,王师出征,进入河南后,并没有遭遇到多少抵抗,很快就拿下了过去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三京。很多事情南京人也弄不明白,反正金国灭了,很高兴的一件事。自己的军队又收复河南,更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买卖。然而好消息来得快,去得也快,南宋这边刚开始入戏,还没来得及庆祝,美梦已经破碎,撤退到黄河以北的元军,又一次渡过黄河,将宋军打得鼻青脸肿。
端平入洛的后果是很严重,经此一战,宋蒙联盟公开破裂。这一年年底,蒙古使者来到南宋首都临安,谴责宋廷“败盟”。第二年,窝阔台便以此为借口,发动了全面侵宋战争,蒙军大举南下,转眼之间,攻占长江中上游多个战略要地。可以这么说,没有端平入洛,宋蒙之间的战争也不可避免,然而也不得不承认,端平入洛成了持续四十多年的宋蒙战争导火索,引起的后患远比金国威胁大得多。
这以后,抗金成了防元,好在蒙古铁骑的兴趣,当时更倾向于西征西进,它的野心实在是太大,饭要一口一口吃,蒙古人的注意力暂时还没放在南宋身上,他们没有继续南下,而是一路往西,所向披靡。蒙古铁骑往西一直打到什么地方,南京人根本无法想象,只知道蒙古人很厉害,比金人还凶,还要野蛮,在蒙军的压迫下,南宋的地盘越来越小。
那个时期,蒙古人称霸欧亚大陆,想要什么地方,就可以占领什么地方。灭西夏,灭金国,一度逼近东欧的腹地,招降吐蕃,消灭大理。公元1271年,忽必烈建立了元朝。元朝的正式国号叫大元,取自《易经·乾篇》的“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大元的“大”字与大汉大唐大宋的“大”不一样,后者是尊称,“大元”的这两个字,按规矩是不应该拆分,朱国祯《涌幢小品·卷二·“国号”条》上有解释:
国号上加大字,始于胡元,我朝因之。……其言大汉、大唐、大宋者,乃臣子及外夷尊称之词。
此后的所谓大明大清,都是学的蒙元。就在元朝建立的第二年,蒙古铁骑拿下了襄阳。据说攻打襄樊,还是南宋降将刘整的主意,刘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战将,他投降忽必烈以后,建议元军先拿下襄阳,浮汉水进入长江,顺流而下进取南宋。襄樊是长江中游的重镇,襄樊军民拒守孤城达六年之久,最后实在守不住,襄阳守帅吕文焕出降。吕文焕是吕文德的弟弟,吕文德也是南宋晚期名将,已在两年前逝世。
南宋灭亡的真实历史,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让人哭笑不得。蒙古军队攻打南宋,基本上就像赶鸭子一样,驱赶着一群对方的降兵降将冲锋陷阵。都说蒙古人残暴,动不动要屠城,然而对付南宋,元军的策略更多的是诱降。吕文焕投降,不只是让襄阳免遭屠城,而且让接下来抗元之战几乎没办法进行。刘整和吕文焕都是当时宋军中非常难得的将才,他们的投降,对于南宋来说,绝对致命。
大家更熟透的抗元故事,可能只是金庸的小说,是《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郭大侠在襄阳之战中有过出色表演。小说是虚构,宋军在襄阳之战中,确实也可歌可泣。然而襄樊最终还是没有守住,说句时髦的话,也可以算是和平起义了。元军的耐心,终于得到意料中的回报,攻占襄樊后,元军分三路继续攻打南宋,其中从江汉方向攻宋的军队是主力,沿江而下势如破竹。
在南宋末期,吕文德和吕文焕的势力很大,时人黄震的《古今纪要逸编》上便说过,这兄弟俩从两湖到两淮,“沿边数千里皆归其控制,所在将佐列戍,皆俾其亲戚私人”。南宋朝廷的不少军政要员,都在这个集团之内,因此吕文焕降元,他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和元军,所到之处,门生故吏纷纷不战而降,仿佛多米诺骨牌倾倒一样,产生了不可阻挡的连锁反应。
接下来,危在旦夕的南宋军队,只能在离南京不太远的丁家洲,象征性地抵挡一下,然后元军已兵临城下。南京的沦陷没有任何悬念,元军“师次采石镇,知和州王喜以城降。都元帅博鲁欢次涟州,宋知州孙嗣武以城降”,和州就是今天的和县,涟州则是今天的涟水,都是不战而降。“大军次建康府,宋沿江制置使赵溍南走,都统、权兵马司事徐王荣、翁福、茅世雄等及镇军曹旺以城降”,元军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南京。
南京人似乎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危险,一时间,也体会不到蒙古军队的野蛮。与六朝时的改朝换代相比,与南唐的亡国相比,南京人甚至都没感到太多混乱。元军占领南京,立刻以南京为战略中心,忽必烈命令伯颜设行省于建康,命令各守营垒勿进。同时命令阿术率军攻扬州,阻其南援。阿术率军渡江,进围扬州,在扬州东南的瓜洲修造楼橹,一种守城或攻城用的高台战具,在扬州城外围竖起栅栏,修筑坚固的堡垒,截断了宋军增援部队。又派水师堵截江面,控制长江天险,断绝宋军渡江南救临安的通道。
南宋立国,以长江为防线,两淮为藩篱,当时“重兵皆住扬州,临安倚之为重”,元军占领建康,进围扬州,攻占两淮,南宋都城临安便完全失去了保护屏障。元军在建康稍事休整,兵精粮足,战斗力更加强盛,随时可以攻取临安,处在非常有利的进攻地位,而南宋的朝廷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与此前南京的处境一样,沦陷已是指日可待。
正是青黄不接的日子,为安抚当时南京的老百姓,伯颜不许元军直接进驻建康,骚扰民众,同时开仓赈济饥民,派军医下民间治病,苏天爵辑《元朝名臣事略》上就有记载:
行省驻建康,时江东大疫,居民乏食,乃开仓振饥,发医起病。人大喜曰:“此王者之师也。”
这个记载显然有美化的成分,多少也说明一些问题。传说中的蒙古铁骑,动不动屠城,让人闻风丧胆。不过在不同时期,面对不同对象,蒙古人的用兵策略并不完全一样。譬如攻打襄樊,打了六年,基本上也是打打谈谈。事实上,当时的吕文焕根本就没什么谈判资本,已经必输无疑,尽管如此,仍然奋力抗敌,襄阳城内物资紧缺,对外联系断绝,宋朝援兵迟迟不来,形势十分恶劣,已到了实在维持不下去的绝境:
捍御应酬,备殚心力,粮食虽可支吾,而衣装薪刍断绝不至。文焕撤屋为薪,缉麻为衣,每一巡城,南望恸哭。
1273年的正月九日,在回回炮的助攻下,元军将领阿里海牙攻克樊城,并屠其全城,襄阳彻底沦为一座孤城,元世祖忽必烈降诏谕吕文焕,说尔等拒守孤城,也算是尽忠了,再这么顽抗下去,“如数万生灵何”,也就是说襄阳的几万条生命怎么办。走投无路的吕文焕最终还是投降了,成了南宋的罪人,罪无可赦,襄阳老百姓却因此免于屠城之灾。
《明太祖宝训》上说:
昔中国大宋皇帝主天下三百一十余年,后其子孙不能敬天爱民,故天生元朝太祖皇帝,起于漠北,凡达达、回回、诸番君长尽平定之,太祖之孙以仁德著称,为世祖皇帝,混一天下,九夷八蛮、海外番国归于一统,百年之间,其恩德孰不思慕,号令孰不畏惧,是时四方无虞,民康物阜。
朱元璋最笼络人心的口号,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这句口号很实用,可以用来打天下,治理国家,管理老百姓,还需要另外一些东西。朱元璋对忽必烈的称赞,表明他对“胡虏”的又一种态度。蒙古人以和平的方式进入南京,并不代表元朝取代宋朝多么合理。事实上,与宋朝相比,无论金国,还是元朝,都是文化上的大倒退,都是文明被践踏,这个没有任何疑问。
元朝时南京人属于南人,有个流行说法,元朝中国人分成四等,即蒙古人,色目人,北人和南人。北人南人都是汉人,学术界迄今没有发现元代有把臣民明确划分为四等的专门法令,这种划分或许只反映在一些政策和规定中,例如汉人打死蒙古人要偿命,蒙古人打死汉人只需“断罚出征”。对于当时的南京人来说,欺负他们更多的不只是蒙古人,南京也没多少纯粹的蒙古人,更多的是色目人和北人。其中尤以被北人欺凌,最让南京人难以接受。大家都是汉人,只不过当奴隶的日子早点晚点,又何苦要相煎太急。
近代有研究指出,元代有相当多的汉人在各级官府担任高级职务,其中不少是正职。通过对《元史》,对《新元史》和《蒙兀儿史记》八百六十四名三品以上官员的梳理,汉人占四百零九位,是总数的百分之四十七,汉人担任正职的俯拾皆是。认为“元朝各级官府高级官吏,必须由蒙古人或色目人担任,汉人最多只能做到副职”的说法并不准确。
元朝时的南京属于江浙行省,元朝有十个行省,江浙行省管辖东南地区,面积很大,它的治所一会儿放在扬州,一会儿放在杭州。最后还是觉得放在杭州更合适,因为它是前朝南宋的京城,在这里发号施令,更名正言顺,南京人在心理上,也会觉得与南宋时没太大差别,反正给谁都是缴粮纳税。低于行省级别的是路,再下面是府,是州,是县,南京在当时叫建康路,后来又改名叫集庆路。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民间有传说,吕文焕降元后,被蒙古人无情地杀了。这只是老百姓的愿望,真相当然不是这样,历史上,据说吕文焕与文天祥还曾有过一次戏剧性会面,文天祥痛斥吕的降元,吕文焕很狼狈,结巴着说:
“丞相何故骂焕以乱贼?”
成王败寇,文天祥当过宰相,亡国了,失败了被俘,便是阶下囚,不变节就是刀下鬼。事实上,吕文焕在元朝的官做得很大,老了辞官归乡养老,他儿子继续在朝廷里做着高官。元朝的著名诗人白朴,曾写过一首《沁园春》,为荣归故里的吕文焕祝寿,多多少少有点敷衍,有点拍马屁,肉麻当有趣:
盖世名豪,壮岁鹰扬,拥兵上流。把金汤固守,精诚贯日,衣冠不改,意气横秋。北阙丝纶,南朝家世,好在云间建节楼。平章事,便急流勇退,黄阁难留。
菟裘喜遂归休,着宫锦何妨万里游。似谢安笑傲,东山别墅,鸱夷放浪,西子扁舟。醉眼乾坤,歌鬟风雾,笑折梅花插满头。千秋岁,望寿星光彩,长照南州。
公元1298年,吕文焕以私人名义,在南京修建了一个常照庵。常照庵在城正北隅,当时只有很大的官,非常有地位的名人,才能出资修建佛寺。修建常照庵的第二年,吕文焕老死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