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维屏
【诗人小传】
(1780—1859) 字子树,一字南山,号松心子,广东番禺(今广州)人。道光进士,官同知,曾署南康知府。其早期诗作多抒写个人生活。晚年家居,目睹英国侵略军的暴行,激发了爱国情绪,所写诗篇如《三元里行》、《三将军歌》等,激昂悲愤,歌颂了鸦片战争时期的反侵略斗争。有《松心诗集、文集》等,又辑有《国朝诗人征略》。
三 元 里
张维屏
三元里前声若雷,千众万众同时来。因义生愤愤生勇,乡民合力强徒摧。家室田庐须保卫,不待鼓声群作气。妇女齐心亦健儿,犁锄在手皆兵器。乡分远近旗斑斓,什队百队沿溪山。众夷相视忽变色:黑旗死仗难生还。夷兵所恃惟枪炮,人心合处天心到。晴空骤雨忽倾盆,凶夷无所施其暴。岂特火器无所施?夷足不惯行滑泥:下者田塍苦踯躅,高者岗阜愁颠挤。中有夷酋貌尤丑,象皮作甲裹身厚。一戈已摏长狄喉,十日犹悬郅支首。纷然欲遁无双翅,歼厥渠魁真易事。不解何由巨网开,枯鱼竟得攸然逝?魏绛和戎且解忧,风人慷慨赋同仇。如何全盛金瓯日,却类金缯岁币谋。
【赏析】
作为描写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的史诗,诗人以漫山遍野的“杀”声震起人心,统领全篇,使诗歌笼罩在一种历史剧般慷慨悲壮的气氛之中。
一八四一年五月,英国侵略军用大炮轰开广州的门户,占领了泥城和四方炮台,奕山请降。统治者的软弱无能激起了人民的爱国义愤。当英军骚扰掳掠,经过三元里时,三元里附近一百零三乡农民高举“平英团”大旗,自动组织起来与英军激战。人们将敌人诱至牛栏冈一带,埋伏的乡民一齐杀出,漫山遍野,重重叠叠,像围住闯入私宅的野牛一样,高举锄犁,痛打侵略者,拉开了近代中国团结御侮和反侵略斗争的序幕。
三元里前何来雷声?不是雷声是呼声,不是呼声是歌声,是众神震怒,声贯天宇。因“义”生“愤”,因“愤”生“勇”的乡民齐心合力,无坚不摧。围绕三元里斗争正义性和群众性这一主题,诗人始终扣住“千众万众”,并把他们放在全诗的中心来写。随着诗笔翻腾,事件展开,细节更为具体,情势日益迫切,让诗暂且来个停格,好让我们看清某些精彩的局部:
前进队伍中竟然有妇女———妇女齐心亦健儿;
乡民有什么新式武器———犁锄在手皆兵器。
一百零三乡列阵远近,四面八方,长龙般的队伍正沿溪山鼓噪而进。在乡民的气势面前,“凶夷”是一张张惊慌失措,面面相觑的脸。这里,诗人以“忽变色”三字,既写凶夷恐慌惧怕的心理,又巧妙地从敌方眼睛里反映出乡民的阵势和声威。
一场遭遇战打响了。一方,是嗜血成性,手持洋枪洋炮的侵略军;一方,是高举耕耘犁锄的一百零三乡男女老少。力量对比,不可同日而语,落后的农业生产工具毕竟不是现代火药的对手,在这些远射程的杀伤火器面前,奕山率领的幽燕之师尚且望风披靡,何况是自发组织的乡民?但战争的胜负,不只决定于武器,还决定于天时、地利、人和诸因素,决定于战争的正义性和非正义性。诗人突出地描写了这一点,让人们信服地看到:为保卫家室田庐的乡民一方,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而必胜。
三元里前,黑云压阵,鼓角相闻。正当乡民与英军激战之时,忽然天地轰鸣,狂风四起,暴雨倾盆如注。是自然的巧合?是张天师唤雨师风伯前来助阵?诗人的回答是———人心合处天心到。于是,凶夷的枪炮哑了火。三十六计莫如走。要走?谈何容易,牛栏冈的烂泥,硬是咬住侵略者的牛皮鞋不放,不是重得难以拔脚,就是滑得前仰后翻。于是乎,丢了枪,弃了炮,田塍边的,在地上抓泥爬;高冈上的,挤成一堆直发抖。束手待毙,是唯一的出路。即便是“夷酋”,即便“象皮作甲裹身厚”,同样无济于事———一戈已摏长狄喉。
正当侵略军“纷然欲遁无双翅,歼厥渠魁真易事”,人心大快,军心大振之际,意外的事发生了,英军统帅义律向奕山求救,奕山命广州知府余保纯用威吓、欺骗的手段驱散义军,使处于重围中的英军得以逃遁。“不解何由巨网开,枯鱼竟得攸然逝”,诗人明知故问,语意冷峻,看似平淡,实胜于裂眦之怒。以下“魏绛和戎”、“金瓯全盛”均为讽刺语,与“不解”句紧密关联。春秋晋大夫魏绛和戎,收家邦之利,乃为上策,而自称金瓯全盛的清政府“和戎”,却要向外敌缴纳金缯岁币。诗人以“风人”自居,在这民族危难的关头,慷慨而赋,“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艺术上,此诗首尾贯注,一气呵成,是叙事诗,更像一篇“诗报告”,即用诗歌形式写成的战地新闻。诗人仿佛是一个特派记者,目睹了这次战斗的全过程,报导了斗争的经过,塑造了人民群众的英雄群像。语言质朴平易,明白中见简括,晓畅中见劲健。炽热的感情以淡语道出。四句一换韵,平仄相通,铿锵有力。在反映三元里斗争的本质特征———人民群众反侵略斗争这点上,成了梁信芳《牛栏冈》、朱琦《感事》、魏源《寰海十章》等同类题材中的执牛耳之作。
(曹 旭)
新 雷
张维屏
造物无言却有情,每于寒尽觉春生。
千红万紫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声。
【赏析】
张维屏是鸦片战争时期著名的爱国诗人,《三元里》、《三将军歌》等作品,倾诉了诗人的爱国热情。张维屏又是一个敏感的诗人,他对自然万物,寄予深厚的感情,显示他对自然、对生活的热情。《新雷》便是他自己心情和自然界变化融合的代表作品。这首绝句写于道光四年(1824)初春,正是鸦片战争前的十余年。当时清政权腐败黑暗,已臻至绝境;而西方的鸦片贸易,又在不断增加。明智的士大夫,目睹这内外交困的局势,既满怀焦急不安,又渴望新局面的到来。《新雷》正是寄寓这种复杂情绪的产物。
这首诗平顺自然,没有难词拗句,比较容易领会。在艺术构思上,诗人却匠心独运,使诗歌的表达手段,有了新意。
首先,诗人的移情手法,赋予自然界具有人的情感活动和思维能力。“造物无言却有情”,作为造物者的天,即自然界,本来并不具有人类的情感和思维。诗人笔下,自然界不但能思维,而且在不言不语之中,饱含着对人类的感情。这表现在害怕寒冷的人类,在最难熬的时刻,自然界会冬去春来,带来温暖。不仅如此,还刻意安排了万紫千红的百花,来愉悦人类、安慰人类。这一切,只等第一声春雷炸响之后,就出现了。自然四时运行,本来是自然界的规律,无情绪可言。诗人有意识地把人类的情绪活动外射到自然界中,使自然界具有与诗人共鸣的思想感情活动。因此,诗人笔下的自然,实际上是诗人思绪改造过了的自然。在这个自然画面上,寄托了诗人对于一种新的社会环境,新的生活气氛的追求和仰慕,也启示了读者对更新更高尚更美好生活的渴望。
其次,诗人在处理全诗情绪的转换时,巧妙地利用最富于孕育性的时刻这一美学手段。诗人不写新雷之后满目欢愉的情形,而集中写新雷炸响前夕,万物俱备而万物俱待这一关键的时刻,使画面更富悬念,更具戏剧色彩。因为造物有情,寒尽春生,千红万紫的百花正含苞待放,自然界一时间仿佛处于静止的等待之中。这是巨大变化前夕的平静,是第一声春雷炸响前的寂静。所以,平静、寂静之中,蕴藏着即将爆发的巨变。在人们的情绪上,只有这样的时刻,最令人紧张,也最富于想象力。诗人抓住了第一声春雷炸响前夕这个富于孕育性的时刻,更能表达他对春天的渴望,对新的生活环境的渴望。
因为诗人巧妙地运用了移情手法和富于孕育性的时刻,来描写冬尽春来一时间情绪的波澜,诗歌虽然短小,却隽永清新,为人传唱。
(陈 铭)
木 棉
张维屏
攀枝一树艳东风,日在珊瑚顶上红。
春到岭南花不小,众芳丛里识英雄。
【赏析】
木棉生长于岭南,作为观赏花木,历史相当悠久了。相传汉代的南越王曾以它作为贡品,名之为“烽火树”,以后它还被称为珊瑚树、红棉、攀枝花、英雄树等。古代专咏木棉的诗词极为少见,这大概与它处于“南荒”之地,不大有缘结识诗家词客有关。张维屏作为近代岭南诗人,对木棉有细致的观察和特殊的赏好,写了十几首吟咏木棉的诗词,本诗即为其中之一。
木棉树于春夏之交时节落叶开花,花呈金红色或深红色,攀附于枝头,远观如树顶珊瑚参差,甚为耀眼。这首诗的前两句就写出这种情景,并把它置于春风吹拂,红日高照之中。明代诗人屈大均曾写道:“十丈珊瑚是木棉,花开红比朝霞鲜。”(《南海神祠古木棉花歌》),当代词人朱光(前广州市长)也曾描写木棉:“落叶开花飞火凤,参天擎日舞丹龙。”真是诗家所见略同。
岭南四季如春,而春的岭南,更是繁花胜锦,这已为众多文人所频频赞颂。在张维屏眼里,万紫千红的春花之中,最值得见识的就是这英雄树。他在词篇《东风第一枝》中充满激情地赞说它:“烈烈轰轰,堂堂正正,花中有此豪杰。”这正是“众芳丛里识英雄”的注脚。“春到岭南花不小,众芳丛里识英雄”与屈大均的“天南树树皆烽火,不及攀枝花可怜”(同上),正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首短诗通过巧用花名,表现了所咏的对象,寄托了赞美之情。诗人将攀枝花、珊瑚花、英雄树等别名巧妙织入诗中,但又不将它们当作花树之名使用,而是用以描写木棉花的特殊形态与光彩,以及木棉树的伟岸气度。诗人用词、构想的灵巧,于此亦可见一斑。
(陈新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