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
【诗人小传】
(1837—1909) 字孝达,又字香岩,号香涛,一号壶公,晚号抱冰,又称广雅,卒谥文襄。直隶南皮(今属河北)人。同治探花,历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体仁阁大学士、督抚、军机大臣等职。创办京汉铁路、汉阳铁厂、萍乡煤矿等,是洋务派重要人物。为学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其诗受白居易、苏轼影响较深,宏肆宽博。感时之作,沉郁苍凉,长于五七言古体。有《广雅堂诗》。
西 山
张之洞
西山佳气自葱葱,闻见心情百不同。
花院无从寻道士,都人何用看衰翁?
藳街列第峥嵘起,前殿南军顾盼雄。
新旧只今分半坐,庙堂端费斡旋功。
【赏析】
光绪二十九年(1903)张之洞奉命由武昌入京。在此之前,他多次到过北京,但这次却显见不同。其时正当中日甲午战争失败之后,列强侵略日益加剧,而朝中上下形成守旧派与改革派对峙的局面。在这个纷争难定,外侮日深的形势里,诗人写下了这首感慨深沉的诗篇。
本诗开篇二句,语意舒缓平淡,看似闲笔,其中实蕴含深沉感喟。西山是京郊风景胜地,在诗人眼中,她青峦依旧,佳气葱葱。可是时局与世事已变得不同,与历久不改的西山形成对照。诗人着意在首句用“自”字,次句用“百不同”来唤起读者对此的注意。
颔联承上,逐一铺写“闻见”及感受。此次在京期间,之洞曾约同宾客数人,前往京郊慈仁寺观赏双松,不料寺院已毁于八国联军侵华之役,只好临时支起布棚,席地而坐。京都人士闻讯,相率聚观。三四句即写此实事,亦暗用唐代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意。刘诗云:“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李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因参与新政被贬,十年后获召回复职,再游玄都观,赋此诗以寄慨。诗中“种桃道士”比喻打击新政的当权者,如今不知何往,而刘郎则依然无恙。这是很尖锐的讽刺。之洞虽遭际与刘禹锡不同,但亦曾因观点的分歧,受到过执政大臣翁同龢的遏制,对刘诗当有共鸣。第四句措辞谦抑,自命“衰翁”,但自得之意,仍然隐约可见。
颈联推进一层,把笔锋从身边事挥向社会的大现象。藳街是汉代京城长安的大街,外族首领所居馆舍集中在这条街上。现今,峥嵘并起于北京城里的是列强的外交馆舍,侵略势力已在眉睫之下,诗人不能不因此惊叹危惧。唐代禁军居于城北,拱卫京师的府兵则驻于城南,称为南军。第六句借南军以指清末编练的精锐新军,他们意气高涨,顾盼自豪,难免不成为拥兵干政的隐患。内患外忧,何时得已,诗人的感叹正是对时代的感叹。
结联总揽全诗,提出自己的期望。新旧两派势力各占一半,相互争持不下,朝廷将要化很大力气,才能解决问题了。实际上,他一向是以调停两派纷争,共襄国是自负,亦有过实质行动的。他曾有《新旧》诗云:“门户都忘薪胆事,调停头白范纯仁。”自谓如宋代范纯仁那样,以忠恕为心折衷于两派之间,其匡时救世的苦心是很明显的。
本诗感慨横生,深沉劲健,谋篇布局,章法井然。诗中运用典故,得心应手,浑化无迹,亦是一个明显的特点。
(黄国声)
登采石矶
张之洞
艰难温峤东征地,慷慨虞公北拒时。
衣带一江今涸尽,祠堂诸将竟何之?
众宾同洒神州泪,尊酒重哦夜泊诗。
霜鬓萧疏忘却冷,危栏烟柳夕阳迟。
【赏析】
光绪二十年(1894)爆发了中日甲午战争,清廷临时调派两江总督刘坤一率兵到山海关布防,遗缺命湖广总督张之洞兼署。二十一年甲午战败,刘坤一回任,张之洞遂由南京回到武汉专任湖广总督。本诗是他归舟经采石矶时所作。
题为《登采石矶》,内容却不是登临揽胜,逸兴横飞,而是抚事伤时,抒发作者沉重的感喟。前人作这类诗歌,大抵都因应全诗内容,于开首处作景物、天时的描写渲染,以营造气氛,引入下面的观感。本诗却不用常法,入手即以感慨议论应题。为什么会这样呢?无他,作者对世局的满腔忧愤,蓄积既久,至此便一触而发了。首二句用的是两个曾发生于此地的著名典故。一个是东晋大臣苏峻作反,攻陷京师,江州刺史温峤联同荆州刺史陶侃起兵讨伐。温峤水军东进曾迟滞于采石,备历挫折,终于平定苏峻之乱。另一典故是南宋绍兴十一年,金主完颜亮率大军侵宋,兵抵长江,南宋朝廷岌岌可危。时宋臣虞允文适奉命犒师采石,见守将不战而遁,部伍涣散,金军正从采石渡江。乃召集各部将领,激励诸军,与金人大战。金军渡江不得,不久发生内讧,完颜亮被杀,南宋乃转危为安。这一联用对起,中间以“艰难”、“慷慨”四字点染,句子显得劲健异常。另外,作者并不着重为他们能成大事而赞叹,倒是强调他们在困难中慨然肩起重任的精神;温、虞以文臣而建军事奇功,与之洞身份抱负又适相符合。他选用这两个典故入题,正是他此时此地心境的写照,用意尤深。
三、四句将思绪从古代拉回眼前,脚下的长江虽素号天险,但从另一方面看,她却又仅如衣带之宽,何况在轮船迅捷的今日,衣带之水已形同将涸之江,益不足恃。第四句下原有作者自注云:“矶上原有太白楼,彭刚直、杨勇悫祠。”彭玉麟和杨岳斌同为咸丰、同治朝的水师大将,曾负责长江防务,著有业绩。现在他们都已逝世,见祠堂而思大将,感到后继无人,能不危惧?
五、六句转入抒写个人的怀抱。此时,同来的众宾客莫不受到主人情绪的感染,面对如此江山,不禁为神州黯然下泪。但诗人自己除了与众人同感之外,又别有怀抱。他尊酒在手,不期然地吟哦起李白的《夜泊牛渚怀古》诗来,牛渚是采石的别名,东晋镇西将军谢尚舟行至此,听到袁宏在邻舟朗吟所作《咏史》诗,大加赞赏,袁宏由此知名。李白夜泊赋诗,即有感于自己怀才不遇,没有谢尚这样的人来赏识自己。之洞思路悠然与古人李白相通,对酒轻吟,实亦自负有救国匡时之略,恨知己之难逢。
结联极沉郁,极见功力。作此诗时,诗人已六十岁,虽老而志慨不减。此际怀古伤时,万端感愤,一时奔进心头,临风徙倚,竟浑忘自己霜鬓凉侵,江风送寒了。末句用写景语收拾全诗,看似闲笔,实为笔力凝聚,千钧一击之处。因为前面一路而来的感慨、议论,至此乃求一变,著一景语,景中有情,遂使全诗有摇曳不尽之致。此句借用了辛弃疾《摸鱼儿》词中“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句意。他凭栏送目,但觉烟柳冥蒙,与沉沉暮霭、迟迟西下的斜阳混成一片,而他的心情亦同这茫茫暮色一样,迷惘难消。结联十四字中,聚集了霜鬓、寒风、烟柳、斜阳等事物,着力烘托出凄清冷峻的情景,透露作者怅惘无奈的心情。
张之洞的作品以堂庑阔大,善于用典著称。本诗用典恰切,浑化无迹,可见他获誉之不虚。
(黄国声)
读 宋 史
张之洞
南人不相宋家传,自诩津桥警杜鹃。
辛苦李虞文陆辈,追随寒日到虞渊。
【赏析】
宋王朝由赵匡胤陈桥兵变兴起,因赵氏祖籍北方,对南方人颇不信任,有南人不得作宰相的传统。但宋廷南渡之后,不得不任用一些南方人作宰相,突破了这一传统,也确实得到一批救国贤才。本诗便咏叹这一史实,发抒富有现实针对性的感慨。
前二句揭出宋朝的传统政策。“南人不相宋家传”,点明不信任南方人是宋王朝的传统国策;“自诩津桥警杜鹃”,用北宋邵雍故事。据说,邵雍在洛阳城外的天津桥上听到杜宇(即子规、杜鹃,其声相传有“行不得也”之音)啼鸣,便预言将来必有南人为宰相,搅乱天下。这个故事未必属实,很可能是王安石(他是南方江西人,又任宰相)的政敌编造出来的,目的是利用王安石是南人这一点来中伤其人、毁谤其变法措施。张之洞这里用“自诩”二字,便生动地写出了北人的嘴脸:他们都自以为是,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治国之才,南人都是祸乱根子,倒是他们能看透南人的本质,预言南人的祸害。但事实究竟是否如此呢?
后二句便揭出宋朝传统政策的错误。诗作不是从理论上、情绪上明斥其非,而是以南宋王朝得力于南人相臣的史实,说明以南人作相对国家有利无弊,由此,作者对传统政策之不合事理自在不言中作了批驳。“辛苦李虞文陆辈”,点出南宋初年、末年,立有殊功、身系国运的四名南人相臣,即李纲、虞允文、文天祥、陆秀夫,作者自注云:“李纲闽人,虞蜀人,文吉水人,陆楚州人,皆南人。”“追随寒日到虞渊”,意谓前述几位南人相臣,都能对朝廷尽忠到底。“寒日”,落日;“虞渊”,传说中日所入处,又名禺谷。《淮南子·天文训》曰:“日……至于虞渊,是为黄昏。”追随寒日至于虞渊,表明不论国势多么艰危,其忠悃始终不变。李、虞抗御金兵,文、陆舍身殉国,其业绩,其心迹,都颇足令人敬仰。如果南宋也因循传统,不得“李虞文陆辈”辅佐,该是多么巨大的损失!
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云:“此为光、宣之间融和满、汉而发也。”此解颇有见地。盖清廷以北方之少数民族满族君临天下,对于南人即汉人不可能没有猜忌。乾隆朝,著名学者杭世骏仅因上书建言:“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便得罪赐死,可见清政府对此问题极为敏感。只是在太平天国起事之后,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汉族名臣镇压农民起义有功,清朝政权赖他们才得维持,故满洲统治者不得不重用汉臣,张之洞也因此得为封疆大吏。由此诗可见他颇以“李虞文陆辈”南人相臣自比,一方面表白对朝廷的忠心,一方面趁机建言进策,要求满族统治者进一步信任汉臣。时势发生巨大的变化,诗人才有此胆量触及民族界限这一敏感问题。即或如此,也不便明言疾呼,而通过咏写史事,婉曲地吐露内心的意旨。咏史诗大多为有感而发,此作又为一例。
(张永芳)
九 曲 亭(其一) [1]
张之洞
余戊辰提学湖北,来游西山,见亭已圮,出钱造之,今二十八年矣。
华颠文武两无成,羞见江山照旆旌。
只合岩栖陪老衲,石楼横榻听松声。
【赏析】
张之洞《九曲亭》诗共三首,这儿选了第一首。据诗前小序,张之洞1868年(戊辰)任湖北学政时游武昌西山,见古亭倾圮,遂出资重修,二十八年后(即1896年丙申)他故地重游,心怀枨触,乃写下三诗。在他写诗的前二年,是中日甲午战争;后二年,则是康梁戊戌变法,这一段时间,是中国近代史上颇为关键的几年。
据苏辙《武昌九曲亭记》,九曲亭为苏轼谪黄州团练副使时游武昌西山,因废亭遗址营之而成,以登此亭须穿行于羊肠九曲之山径而得名,“游者至此……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登高望远,怀古念今,每令人诗情不能自已,广雅亦是如此。
诗的前二句,诗人慨叹自己头发已白却文武事业两无成就,只能含羞面对江上山中飘动着的旌旗。其实张之洞生于1837年,卒于1909年,此时方60岁耳顺之年,不算很老,在任湖广总督创办汉阳炼铁厂、湖北织布局等,致力于洋务运动也并非事业无成,“华颠”、“无成”云云,主要是着重表现他身为封疆大吏,空对岁月蹉跎,不能为国内起衰、外御侮的忠愤之情。“照旆旌”语出杜甫《后出塞》:“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但与杜诗慷慨豪壮的意趣殊别,予人一种日暮途穷的悲怆感。“旆旌”一层明意是标志张之洞身份的大旗,一层暗意则是作为军旗象征战火。“羞见”句,既说出了愧对朝廷的高官厚禄,也说出了愧对外国的侵略压迫。诗的后二句,诗人道:我既年老无成,看来只该隐居深山陪陪老僧谈禅,在简陋的石楼中横张一榻卧听松风之声了。语气故作潇洒,却让人读了始终轻松不起来。这种效果,有类于现当代人们所说的“黑色幽默”,语句之风趣,适增悲怆。林庚白《丽白楼诗话》云:“同光诗人什九无真感,惟二张为能自道其艰苦与怀抱。二张者,之洞与謇也。之洞负盛名,领重镇,出将入相,……处新旧变革之际,危疑绝续之交,其身世之感,一见于诗,……如《九曲亭》……诸作,皆沉郁苍凉,其感叹之深,溢于言表。……盖之洞……丁满清末造,知国事之不可为、其主张之无补于危亡,而身为封疆大吏,又不得不鞠躬尽瘁以赴之。”这段话,评论张诗,可谓鞭辟入里,读者不妨参看。
(庞 坚)
注 释
[1].九曲亭:在今湖北武汉市武昌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