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诗人小传】
(1811—1872) 字伯涵,号涤生。湖南湘乡人。道光进士。历任翰林院检讨、侍讲、侍读,内阁学士及侍郎。咸丰二年在籍组织湘军,镇压太平天国革命。累官两江、直隶总督,大学士。封一等毅勇侯。卒谥“文正”。论诗倡“机神”说,继承和发展了姚鼐提倡黄庭坚诗的主张,是晚清诗坛宋诗运动的开创者之一。有《曾文正公诗集》。
早发武连驿忆弟
曾国藩
朝朝整驾趁星光,细想吾生有底忙。
疲马可怜孤月照,晨鸡一破万山苍。
曰归曰归岁云暮,有弟有弟天一方。
大壑高崖风力劲,何当吹我送君旁。
【赏析】
曾国藩一生从政从军,事务庞多,但他从来不曾忘怀故园之思,手足之情。在他的家书、日记里,常常可以看到他与弟弟间的紧密联系,更可以看到他对弟弟无微不至的关心。本诗即是他的念弟之作中写得较好的一首。
曾国藩道光十八年(1838)中进士,五年后的道光二十三年(1843)典试四川,此诗即写于本年九月他从四川返京的途中。武连驿,在今四川剑阁县南,为当时交通要冲。从这段时间的日记里可以看到,曾国藩每日早行夜宿,鞍马劳顿,时值秋去冬来,又是行进在四川山区,其辛苦可想而知。因此诗的首联即直接将奔波中的感受写出,每天凌晨,在繁星点点的时候,这原本是酣眠的良辰,作者却早已整驾上路了,又疲惫又寒冷,确是苦不堪言,于是他对这种生活发生了怀疑,不禁扪心自问,如此奔忙劳碌意义究竟何在?(底,何,什么)这二句写得感情充沛、真挚。然后诗转入写景。在孤月的清晖之下,作者看到了马的疲惫身影,内心里生出对它的怜意。马的形象,实际上是作者情感的对象化;对马的怜悯,其实就是作者的对影自怜;这种心境之下的月亮,自然也显得那么孤单寂寞。接着,孤月西落了,一声报晓的鸡鸣划破黑夜,渐渐可以辨认出那深青色的群山了。万山环绕,更令作者感到道路之艰、身心之疲惫;远处鸡鸣,亦暗示了作者身处不见人烟的荒山,孤零无人语:这句写得虽具开阔气象,但一个“苍”字,仍给诗情增添了一份悲苦苍凉之意,由此,诗人对手足同胞的思念之情,也自然向高峰处涌去。这两句景语也是情语,是诗人心态的写照。
于是,颈联便唱出了“曰归曰归岁云暮,有弟有弟天一方”的戚苦之调。无数次的念归,可是从未真的归去,而今又到了年终岁暮,更难知何时能踏上归程;离家愈久,愈是恋家,时时思念自己的弟弟,现在,只能是天各一方,无从团圆,只能在旅途的孤独寂寞中体验兄弟的至情。二句中,上句虽化自《诗·采薇》的“曰归曰归,岁亦莫(暮)止”,但与下句配合,运用反复之法,亦适切地描摹出诗人此时此刻的心灵波涛,给人一唱三叹之感。最后二句,诗又回到清晨赶路的现实,他这时面对的是深深的大壑,高高的山崖,还有强劲的晨风。不用说,这样的环境再次强化了诗人的思念之情,情感的波涛再次涌起,但是诗人似乎不愿再顺着这样的思路想下去,写下去,于是故意逃脱,自寻宽解:如此猛烈的风或许可以吹送我早些回到弟弟的身旁吧!这一笔似是荡开,似是感情的排遣,心理的安慰,但因为这番幻想事实上是不可能之事,所以诗中一直蕴含着的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之情,反而得到了进一步的展现。
本诗情感真挚,格调苍凉,以情绪的流动起伏贯穿全诗,思归念弟之情与诗人奔走宦路之苦的反复咏叹,更收到悠远绵长的艺术效果。因此,尽管在中国诗歌中怀人之作不可胜数,但这首念弟诗仍然显示出独有的艺术魅力。
(左鹏军)
送梅伯言归金陵三首(选一) [1]
曾国藩
文笔昌黎百世师 [2] ,桐城诸老实宗之 [3] 。
方姚以后无孤诣 [4] ,嘉道之间又一奇 [5] 。
碧海鳌呿鲸掣候 [6] ,青山花放水流时。
两般妙境知音寡,它日曹溪付与谁 [7] ?
【赏析】
曾国藩在散文上属于桐城派,在诗歌上属于宋诗派,这样,就使他在论说桐城派的兴衰更迭时,既可以登堂入室,如数家珍,又可以发挥宋诗派的特长,以议论为诗,以学问为诗,本诗即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梅曾亮在北京为官二十余年,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告归南京。曾国藩此诗当做于是时。
韩愈主张道与文的统一,有“文起八代之衰”之誉。由于韩愈是桐城派效法的主要作家之一,作者赞誉韩愈之“文笔”为“百世师”也是自然之事。然后,作者于次句点明“桐城诸老”宗法韩愈的关系,表现了作者对“桐城三祖”的崇敬之情。桐城文派由方苞首创,刘大櫆发扬光大,至姚鼐集其大成,之后出现了萧条状况,颔联的前一句即对此作了描述,同时亦是下一句的铺垫。梅曾亮是姚鼐的著名弟子,“义法本桐城,稍参以异己者之长,选声练色,务穷极笔势。”(《清史稿·梅曾亮传》)于是造成了桐城古文“嘉道之间又一奇”的兴盛局面。作者这样写,就是对梅氏的直接称颂了。在嘉庆、道光之间,梅曾亮成了支撑桐城派局面的主要人物,“京师治古文者,皆从梅氏问法”。(同上)由此可见当时情况之一斑。
上联二句一抑一扬,使梅曾亮的桐城派中兴者之地位得到了生动的体现,同时,此二句之间又有山穷水尽而又柳暗花明的关系,由此,颈联便承第四句笔意写来,用两幅形象鲜明的画面展示了桐城古文兼具的两种不同风格:一是阔大雄奇,充满阳刚之气,一是秀丽优美,饱含阴柔之气。古文阴阳刚柔之说,是姚鼐所创。他说:“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复鲁絜非书》)“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有其一端而绝亡其一,刚者至于偾强而拂戾,柔者至于颓废而闇幽,则必无与于文者矣。”(《海愚诗钞序》)梅曾亮持论,于此有所继承,而至曾国藩,更是本于姚鼐之说而发扬光大之。他说:“吾尝取姚姬传先生之说,文章之道,分阳刚之美,阴柔之美。大抵阳刚者气势浩瀚,阴柔者韵味深美,浩瀚者喷薄而出之,深美者吞吐而出之。”(《曾国藩全集·日记》)但上列诸语都是桐城派古文美学风格的理论概括,而本诗中用“碧海鳌呿鲸掣候,青山花放水流时”来描绘这两种艺术境界,既贴切自然,又恰到好处,更是这一理论的形象说明。另外,这二句是上句“又一奇”中“奇”字的具体形容,且句中有意点明“时”、“候”二字,示以上二种境界乃现时所有者,所以,这二句也是对曾亮之文风的含蓄称扬。尾联作者笔锋一转,由赞美转为深虑。面对现实,如梅氏这样真正对兼阳刚阴柔之美的桐城古文心领神会者,如今已是知音寥寥,梅氏已经接到了桐城三祖的衣钵,但这衣钵将来又该传授给谁呢?在这种担忧与关切之中,蕴含着作者希望梅曾亮承传并光大桐城文派之意,但“知音寡”并不是无知音,“付与谁”亦可见还不是无人可传,所以,尾联更深的含义,乃是作者隐然以下一代传人自命了。诗的结尾在推崇梅氏的同时,也道出了自己的抱负。事实上,曾国藩后来也确造成了“桐城中兴”的局面,虽然同时他对桐城派也是多有改造变革的。因此,尾联中隐约着的自我期许,并不是作者的大言,而是其重振文坛衰风的雄心之体现。当然,本诗是赠人之作,所以只能到末尾略提起自己,不能喧宾夺主,这一点,作者处理得也非常恰当,未失受赠者的前辈身份,立言可谓得体。
虽然是以诗谈文,却不像某些学问诗、议论诗的艰涩枯燥,而是有一定的形象性和可读性;而这种形象性,又是巧妙地为谈文服务的,并不因此冲淡诗的理论色彩:这,可以说是本诗的特出之处吧。
(左鹏军)
注 释
[1].梅伯言:名曾亮(1786—1856),江苏上元(今南京)人。金陵:南京的别称。
[2].昌黎:唐文学家韩愈自谓郡望昌黎,世称韩昌黎。
[3].桐城诸老:指桐城文派创始人方苞、刘大櫆、姚鼐,三人被称为“桐城三祖”。
[4].方姚:方苞、姚鼐。
[5].嘉道:清嘉庆(1796—1820)、道光(1821—1850)年间,梅曾亮生活在这一时期。
[6].鳌(áo):传说海中大龟。呿(qū):张口貌。鲸掣:鲸的掣力,鳌呿鲸掣,此比喻吞吐八荒,笔力超群。
[7].曹溪:水名,在今广东曲江县东南双峰山下。此指禅宗六祖大师慧能别号。因六祖慧能在曹溪宝林寺演法而得名。这里用以代指桐城派的为文方法。这句诗说:桐城文派的旗帜将来交给谁继承下去呢?
傲 奴
曾国藩
君不见萧郎老仆如家鸡,十年笞楚心不携;君不见卓氏雄姿冠西蜀,颐使千八百人伏。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平生意令自许颇,谁知傲奴乃过我。昨者一语天地暌,公然对面相勃谿。傲奴非我非贤圣,我坐傲奴小不敬。拂衣一去何翩翩,可怜傲骨撑青天。噫嘻乎,傲奴,安得好风吹汝朱门权要地,看汝仓皇换骨生百媚。
【赏析】
《傲奴》一诗写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前后。此时诗人留居京师,先后任翰林院侍讲、侍读,国史馆协修等职。官职地位虽高,但一无实权,二无实事,不过是读书作文,储才养望而已。黎庶昌为曾国藩作《年谱》云:“公居京师四年矣,宦况清苦。”此语正道出曾国藩当时的境况。
“傲奴”,指桀骜不驯之奴仆或听差之人。起首两句,以萧郎老仆、西蜀卓氏两个典故作比,引发诗人内心的愤懑感慨。萧郎:指梁武帝萧衍。心不携;犹谓心不离。卓氏,指汉代临邛富商卓王孙。此两句意谓:萧郎位高,其家老仆宁可受笞楚而不生离去之心;卓氏家富,可令千百人俯首帖耳,甘心为奴。“今我何为独不然,胸中无学手无钱。”今我为一介书生,无权无钱,故而无力笼络住“傲奴”,致使其“公然对面相勃谿”。勃谿,即谓争吵。“傲奴非我”以下四句意谓:傲奴非难我未至圣贤,我责备傲奴对我不够恭敬,傲奴拂衣扬长而去,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噫嘻乎”以下是诗人对傲奴的嘲弄,也不免带有几分自嘲。傲奴对我如此放肆、不恭,无非是因为我无钱无权。假如傲奴有一天改换门庭,进入朱门权要之地,遇上有权有钱的主子,看你还不赶快变换傲骨,转生媚态。
《傲奴》一诗以风趣、调侃的笔调抒写了作者对世态炎凉的叹喟,同时,也透露出作者不甘心于清苦之书斋生活的躁动心态。
(关爱和)